东方舞蝶死终 其二
“如今，我已登临无余涅槃之境，预感的那天也在逐渐临近……”
“若是说一开始完全是为那孩子而选择了这条道路。而终于参透了死生之理的我，在尘世间唯一留有牵挂的，正是他们兄妹的命运。”
“我圆寂后，那被压抑许久的死气必然会冲破牢笼重临世间。届时，你们又会作何决断呢……”
“……”
西行法师圆寂于樱花树下，曾祖父亦如参悟般选择了出家。遭逢接连变故后，栋梁之位由西行法师之子——西行寺幽月子正式接任。虽是年岁尚轻，但相貌出众，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已习得西行家世代传承武技之精髓的少年，与他那能歌善赋，倾国倾城的妹妹西行寺幽幽子共同扛起了一族的大梁。哪怕是在这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时代末，西行家依靠出色的人望亦保得了一时安稳。
然……
“怎么最近老是有人要效仿父亲长眠于樱花树下？这可不是一片坟地啊。”少年注视着仆从们将逝者的尸骨埋在树底，却又无可奈何，“我西行家虽说平易近人，可做到这份上，也有点过了吧。”
“毕竟，这很美呀。想要长眠于二月的樱花下是父亲的夙愿，追寻着他的道路而来永眠华美的樱花之下，就算行于黄泉路上也会是笑着的吧。”立于兄长身侧的少女开口道。
“可是……”
“身为一家之主，哥哥应当展现身为西行家栋梁的气度，不可以小心眼哦。”少女笑盈盈地轻推了少年一把。后者无奈地耸了耸肩，向来以冷厉示人的他唯独在自家妹妹面前没有半点脾气。
“说起来哥哥，昨晚，我做了个很有意思的梦来着。”
“哦？我平日里极少做梦，完全没有什么相关的体验。”少年顺口道，“那么，是什么样的梦呢？”
“虽然已经过去好久了，但是一些细节人家到现在也还记得很清楚。梦中我变成了一只蝴蝶，随着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漫无目的地飞翔着。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了星点幽光照耀的小径。出于好奇，我沿着光芒向前，终于，飞到了路的尽头。”
“然后呢。”见少女卖了个关子，少年笑笑追问道。
“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人。”
“那么，是谁呢，不会是我吧？”少年半开玩笑地说。
“是的哦。”少女点点头，接着说道，“我看到哥哥站在一棵巨大的樱花树前，面对着树下一座无名的坟墓喃喃自语着什么。具体的我也没怎么听清，除了一句‘若有后人相祭奠，烂漫樱花供灵前’。”
“父亲生前所吟诵的那首和歌么。”
“嗯，或许梦中祭奠的正是父亲的墓吧。见到你哀伤的模样，我便飞到了你的肩膀上想安慰一下。若有所感的你回过头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微微开口，表情几度变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我说了什么？”听得此言，少年也来了兴致。
“没听见，然后我就醒了。”少女吐了吐舌头。
“……”一时间，少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这不重要啦。”少女坐在了少年身旁的座位上，轻轻晃着腿接着说道，“直至现在，回想梦中所见所闻，一切依然历历在目。于是我就在想，如庄生梦蝶一般，或许不是我在梦中变成了蝴蝶，而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我呢。”
“如破茧成蝶的蝴蝶般，摆脱一切束缚畅游天地间。神游物外，却仍把握着连接此世的那丝羁绊。人生如梦，受制于身。若有成蝶之日，那，也一定是此身迎来终结的那天吧。就如同父亲那样，追寻着自身救赎的道路而选择了出家，最终得愿殒于花下。一生寻觅梦中净土，断绝一切欲求地超脱人世，这，是否可称之为无余涅槃呢。”
少年有些惊讶地看着少女，不知作何答复。
“嘛，不过是我的胡思乱想，哥哥大可以不用放在心上的。”见此，少女忙说。
“没关系，只是我突然意识到幽幽你长大了而已。”少年一笑，摸了摸妹妹的头道。
“人生无常，如梦似幻。沿着自己所追求的道路前行，谨记此身信念而不渝。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遗训，或许，你知晓得比我彻底呢。”
“自平将门与藤原纯友掀起叛乱以来，数百年间天下不甚太平。国之将亡而妖异生，纵有赖政射鵺，枉死生灵之怨依然难得平息。”望着渐暗的天色，少女有些担忧地说道，“宫中亦是积怨已久，惊变亦有先兆。若是爆发，一定会给百姓带来深重的灾难吧。”
“武士的权利越来越大，宫中贵族们依旧沉浸于醉生梦死中，恐怕也是察觉到自己无回天之力了吧。至于百姓受苦，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坐于假山水旁的少年应和着拔刀出鞘。月光笼罩于西行家世代相传之剑上为其平添了一抹冷厉，微抬起头，他瞥了一眼黑暗的角落，接着开口道：
“躲藏毫无意义，气息，太明显了。”
无人应答，除了隐隐的嘶吼声。少年稍稍皱眉，举刀起身，神色中显出了一丝凝重。
“幽幽，到我身后来。”
阴风起，少年眼神一凛，手中剑刃当即送出。无比迅捷的一记直刺，剑锋所向的阴影中传出一声尖啸，这一刀，完美地正中了目标。刚要收式，少年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扭转身躯顺力掷出了紧握于另一只手上的刀刃。下一秒，那只绕过了他猛扑向少女的怪物便被钉死在了柱子上。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啊，这就是所谓的‘逢魔之时’么。”松了一口气，少年收刀入鞘转过身，“不过是不成气候的怨灵，已经安全……”
不祥的预感于心中闪过，察觉到了未曾消散的煞气，少年立即再度紧绷方才放松的神经。仅在瞬间，隐于身后的另一只怨灵便以少年预料外的速度闪过了居合斩的刀锋。急追时，却已慢了一拍。
“幽幽！”
少年愤怒的喊声中，少女瞪大的瞳孔下，利爪将触碰到少女的前一刻，惨叫声响彻整座宅邸。那只怨灵仿佛见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物事般停在了原地，模糊不清的五官因过度的惊惧而显得更为扭曲。察觉为时已晚，慌忙转过身，它拼命地想要逃离什么却没能做到。再次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惨叫声，它大张着嘴，化为一阵雾气彻底消散在了空中。
“这……”见证了一切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立于原地。数秒后，回过神的他连忙冲到了妹妹的身边，张开双臂将她死死地护在了身后，“幽幽，没受伤吧！”
“没，没事……”少女慢慢地回应道，显然是受了不轻的惊吓。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发觉出事的仆人们纷纷赶来，直到这时，兄妹二人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那些，不出意外应是死于动乱中百姓们怨气的具现吧。”少女有些惋惜地开口道，“虽然不知道你们来到这西行府的理由，但，请允许不成熟的我为你们献上祈祷。”
“抱歉幽幽，刚才是哥哥大意了，所幸你没有受伤。”面对妹妹以宽慰的一笑，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少年的心中还是有一丝后怕。怨灵消失时的模样再度浮现于眼前，将记忆反复倒推仍没有任何头绪，少年若有所思地微皱起了眉。
……
“幽月子大人，又有一个仆人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内。死亡原因暂时还不明朗，但肯定不是自杀，也没有外伤亦或中毒的迹象……”一名仆人颤抖着上前开口道。
“又一个？本月以来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吧……”少年叹了口气，直觉已经隐隐约约告诉了他什么。
“以及，那个，幽月子大人……”仆人看了一眼他，接着战战兢兢地说，“现在各街坊邻居都在议论纷纷，说什么西行家因为不明的缘由被诅咒。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诅咒！有我在，就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少年猛地拔出剑，插到了地上，“这种无聊的流言也会有人信吗？那，就让我来用行动揭开真相！”
夜色渐深，丑时将至。黑暗早已将万事万物一并吞没，一曳烛火的光芒显得无比耀眼。烛光随风晃动，看上去是那么弱小而无助。即便如此，它还是坚定地绽放着最后的光亮，孤独地照亮了周身，也照亮了自己。
灯火闪动，映照着少年疲惫的脸庞。他眉头紧锁，正对着眼前的一张张书简发着呆。身上所肩负的重担使得前行举步维艰，然而，他仍咬牙坚持着。即使路途再坎坷，再艰险，只要身边有她在……
火光微微晃动了一下，少年当即抬手抓住背在身后的刀柄，过了一秒，他的手缓缓放开，随之便是一声叹息。
“幽幽，夜深了，你还不打算去休息吗？”
“哥哥，你要我怎么说好呢……”少年的身后，穿着睡裙的少女正望着他的背影，视线中满是担忧与心疼。少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稍微起身转转吧？我和你一起。”
倚靠于中庭的柱上，少年半仰起头，望着院中盛开的樱花树出神。许久，身旁的女孩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
“若是有什么我能帮上的忙请直言，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这，我也没什么办法。身为西行家栋梁，必须肩负应有的责任。”少年缓缓道，“没关系的只是这点小问题而已，稍微操劳一些就能解决。但是幽幽你不一样，你是女孩子，熬夜什么的对身体的负面影响可不小。所以，你先去休息吧。”
“你在说什么呢，我的傻哥哥哟。”少女也叹了口气，“所以说你根本不懂人家的心意呀……”
“总想着自己一个人去背负，去承担，把一切的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揽，认为这样就是对家族，对妹妹所尽到最大的负责。即使无数次地跌倒，一次次地被荆棘划得遍体鳞伤，再苦再累，也要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以笑容面对她……”
“幽幽，我……”刚要转过身，少女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拥入了怀中：“没什么好解释的。今晚如果你不打算睡，那么人家也将陪着你直至天明。我意已决，你不用说什么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深知妹妹倔强的少年只得无奈地说。
“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哥哥呀。”少女微笑着说，“无论风吹雨打，乃至生死两隔，必将永世追随，不离不弃……”
“所以，拜托了。听妹妹一次吧，保重身体，这也是我唯一的恳求。”
“那，好吧。幽幽你先睡，我一会儿就去。”
“不要，我不相信哥哥。你什么时候去睡，幽幽就什么时候休息。”
“行啦，我答应你。”少年轻轻挣开少女的怀抱。身后的灯火无风自灭，刚想说些什么，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幅画面。
月光下，那只死去的五彩斑斓的蝴蝶，不知何时在他的心中留下了一道阴影。
不，不可能，我还是别胡思乱想的好，不可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