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微论-妙玉

妙玉只是贾府为了元春省亲而请来的女尼,虽然不是和贾家沾亲带故的,但是她名字中有玉,在十二金钗正册中又处于中间的位置,所以她实际的地位,或者说在小说中所书写的女性中的地位是较高的。历来,对于妙玉,有两种相对的观点,一种是认为她“外似孤高,内实尘俗”,一种是“率其本性”,所以世人也是两派,一派对其褒扬有加,一派是对其批评憎恶。我想,曹公本人对这些金钗,不仅仅是妙玉,主旨都是写她们的悲剧人生,而非是简单地道德的褒贬,他是带着悲悯的态度写这些女女子们的。

书中描写妙玉的场合也不多(前80回),实写妙玉,大概是两次,一次是拢翠庵品茶,一次是凹晶馆连诗,而侧面写妙玉,也大概是两次,一次是宝玉寻梅,一次是拜宝玉生日。拢翠庵品茶,妙玉因为拿自己常用的茶杯给宝玉用,所以很多人认为她对宝玉有私情。大抵上,这是对的。不过,妙玉是不是耍心计,有意通过拉黛玉和宝钗私下喝茶而引来宝玉呢?我认为,妙玉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样的打算的。她请黛玉和宝钗私下喝茶是真,而不是想着引诱宝玉过来。她是一个好静之人,此时一大堆人在拢翠庵,围着贾母和刘姥姥,她是有些不适应的。但是她又不可能自己一人走开,这样是太不礼貌的。所以她要找人一同离开。在这些姊妹中,迎春惜春她是看不上的,湘云有些男儿习气,她也是不大能交往的,而唯有黛玉和宝钗,才学品行,都是她所欣赏的。所以她单独拉二人私下里品茶——其实是陪着她打发时间。她待黛玉和宝钗,分别是拿出两个稀有的茶具,而把自己日常用的绿玉斗给宝玉用,固然,这其中有她对宝玉怀有私情的意思。不过当时的情况是,妙玉招待黛玉和宝钗,想着的是她们三人一起品茶,所以招待人的自然是名贵的,而自己自然用自己日常用的。此时宝玉来了,她虽不是刻意要招待宝玉的,但是因为对宝玉有私心,所以也就顺手将自己日用的那只绿斗招待宝玉。后来,宝玉其实也是没有用这只妙玉日用的绿斗的——妙玉听了宝玉说了对她品性的话,十分喜欢,所以另外用了一只九曲十八环的竹根雕琢的茶盒斟茶给宝玉用。所以,这从一个侧面表明,她并不是有意通过情黛玉宝钗品茶而引诱宝玉进来。
在中秋夜,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连诗,正在兴浓处,妙玉出来,又续了好些。很多人认为妙玉所续的那几句多是在诉说自己的遭遇,是诉苦。但是我觉得,不是的。妙玉续的那几句是这样的:
香篆销金鼎,脂冰腻玉盆。
箫增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悬文凤,闲屏掩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
赑屃朝光透,罘罳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妙玉她是接着黛玉和湘云的联句续写的,所以首先要看黛玉和湘云所写的主旨是什么。这一天是中秋节,贾府中贾母等人带着这些姊妹们在园子里赏月。湘云和黛玉连诗是为了助兴。不能说她们的连诗没有抒情的意思——几乎没有不抒情的诗词,但是她们着重的还是写景——这次连诗的题目是《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且妙玉说:“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黛玉和湘云在连诗的后面一段已经开始重抒情而离开了写景,所以妙玉出面打住,并做了收尾。因此,妙玉续的这些,其中心是写景而不是抒情。另外,从其续写的这几句来看,也都是写当日园子中赏月的情形。第一句不消说,是写中秋的月亮。第二句很多人,认为其中的“箫增嫠妇泣”是在写妙玉自己,所以认为妙玉是寡妇——嫠妇就是寡妇。但是实际上,这是写贾母的。文中说:“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第三句对应文中:“又用一架大围屏隔作两间(75回)……贾母这里命将围屏撤去,两席并而为一。……贾母又命将罽毡铺于阶上,命将月饼西瓜果品等类都叫搬下去,令丫头媳妇们也都团团围坐赏月。(76回)”第四句在文中也有出处:“恐石上苔滑,还是坐竹椅上去(75回)……夜深了,恐露水下来……,便有预备下的竹椅小轿,便围着斗篷坐上(76回)”第六句的“石奇神鬼搏,木怪虎狼蹲”很多人认为是妙玉在影射贾府中的指向自己的黑暗之手,但是这也是当日的景致,也是有文本的出处的。文中说:“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17回)”再其后的几句很明显都是写景的,十一和十二句也多有人认为是写妙玉的精神世界的,其实不然,还是写景的,不过写的是黛玉和湘云连诗的景致。十五中秋,本是十分乘兴的,但是今年却十分萧条。而且连到最后,黛玉的“冷月葬花魂”太悲情了,这就是“有兴悲何继”;而这样的心中的烦闷,不正是“无愁意岂烦”么?湘云和黛玉此时心中是有惆怅和愁肠的。至于说“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说的也不是妙玉自己,而是黛玉和湘云连诗本是要和其他姊妹,特别是宝钗一同的,但是宝钗等人都不在,唯有她们二人,所以才是“自消”和“向谁言”。最后的“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更是直笔写她们三人在拢翠庵里吃茶记诗的场景。所以,整个看下来,妙玉所续的都是当日的纪实,都是写园子中的景致。要说没有抒情是假话,但也不是如同很多人认为的那样,是妙玉在抒写自己的幽怨。
妙玉这个人,在园子中,是不大受人喜欢的。李纨直言,她不喜欢妙玉。黛玉和妙玉性情相仿,和妙玉似乎能合得来。但是拢翠庵品茶那日,妙玉数落黛玉是俗人,品不出水是积蓄的雪水,搞得黛玉也有些尴尬,想来黛玉也心中不是滋味的。后面中秋连诗,黛玉看到了妙玉的才气,或许更要对妙玉刮目相看了,不过此时的黛玉不是前日之黛玉,黛玉自己的性情都有了变化。她或许对妙玉会更加欣赏,但是不一定就是会和妙玉成为莫逆之交。而宝钗呢?未必喜欢妙玉的性格,虽则妙玉曾经请她吃茶。邢岫烟曾经和妙玉是邻居,又受到了妙玉的教诲,但是她对妙玉也是有微词的。所以妙玉所谓“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多是因为邢岫烟说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而不是真的她所感觉的别人在欺压她。这种个人的感受和实际情况之间的差异,是常有的,每个人的主观感受都是有些偏向自己的,多带有自我保护的意味。妙玉性格的特点是孤傲,清高,洁癖,这样的特点是哪里来的?王夫人说得好:“官宦家的小姐,自然骄傲些”。妙玉自诩为“槛外人”和“畸人”,把自己置于凡世之外,有些参透红尘的意思。但是实际上,从她接受邀请进到进府,搬进拢翠庵,她就已经不是槛外人了。妙玉出家是被迫的,她自己是未必喜欢的。但是也是机缘吧,她就这样在佛灯下度过了青春年寇时光。而因为她被带入到大观园中,虽然是作为摆设,但是也激起了她对凡尘的留念。她是未曾断红尘的。是的,她待贾母等完全不像张道士、马道婆、净虚等那样奉承献媚,甚至是离席而去。但是这就是藐视权贵?如果她真是藐视权贵,那么就应该对贾府的邀请不屑一顾。而她接受了。当贾府下了拜帖后,她就欣然而往,成了大观园中的一员。成为了贾府的寄食者。成为了权贵的依附者。邢岫烟说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固然是因为世人对妙玉不能理解,妙玉的行为在世人眼里看来是放诞诡僻的。不过,反过来也说明妙玉自己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定位。理想和现实在她身上是冲突的。所以判词上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续书中,对于妙玉结局的描写是被贼人劫掠走了。现在一些学者考证脂批,则认为她是迫嫁了。从判词:“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推测,迫嫁的可能性更大。宝玉云:“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所以泥就是指的男性。结合十二曲的《世难容》所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妙玉最后是迫于无奈而嫁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