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话
待前一节车厢内的烟雾散去,二人便动身了。
之前被爆炸波及的怪物尚有奄奄一息者,此刻正趴在一滩粘液上,发出微弱的叫唤;张量带着男人走近,他用左脚将还在动弹的怪物翻过来,一斧结果了它。
“这些怪物的本体是头部的‘口器’,不要尝试攻击腹部或四肢。”张量甩甩斧刃上的粘液,继续解释道,“还有就是,不要被粘液粘住,你的鞋够结实吗?”
“足够了,先生。”男人跺跺脚,“这是工作靴,防水防滑防酸。”
“很好。”
二人于是向着深处走去,前方的车厢无一例外都没有照明,他们只能凭借车厢外的灯光(那些地铁隧道中的灯光还在工作,只是不甚明亮罢了)步步为营,一旦适应了这种黑暗,想要看清前路并不困难,困难的是拨开那些还在释放粘液的怪物尸体,如果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凝固中的粘液困住。
他们花费了近十分钟才拨开那一堆堆怪物残骸,来到司机尸体所在的车厢:司机的尸体没有变化,仍旧呆在原地,这也印证了张量的猜想,那些怪物并不是依附在尸体上行动的。
二人经过的前五节车厢都没有怪物,当他们来到第六节时,有两只怪物正忙着用粘液涂满地板,张量用斧子斩杀了靠前的一只,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后一只怪物没有盲目进攻,居然选择了逃跑。
“先生,它跑了!”男人在身后提醒他。
“我知道。”
张量于是开了一枪,怪物即刻倒地;虽然并不惊险,但那第二只怪物逃跑的举动让张量心里发毛,他宁愿对上成群结队的怪物,也不愿碰见具有智力的怪物,如果这些肮脏的玩意会逐渐拥有智力,他们就更得速战速决了。
随着二人的步步深入,车厢内据守的怪物也逐渐增多,起初的一两只张量还得以独自应付,但后面就需要男人帮他处理一两只从侧面袭击的怪物了,这样的变化更让张量确信怪物正在变聪明:它们最开始连逃跑和包抄都不会,但在短短半小时内,它们已经学会侧袭了。这种堪比进化的智力增长倒是没引起男人的恐慌,毕竟他不知道这些怪物最初有多么愚蠢。
“它们会绕过你,不过没关系,我会解决绕到你背后的怪物。”男人的帮助让张量十分感激,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当他们来到新一节车厢、击杀了其中所有的怪物后,张量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太累了,不是怪物变强了,是我太累了……”张量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疲倦;这已经是他第三轮和这些怪物交锋了,即便是他这样的飞鸟部成员,应对现下的窘境也是手忙脚乱,没有了刚开始时的自如。
地板上的粘液随着他们的前进变得越来越厚,当他们抵达张量最初击杀的那堆怪物前时,粘液已经淤积了近五厘米,幸亏张量的皮鞋算上鞋筒足有十厘米高,男人穿的工作靴则比这高了一倍不止,至少有二十五厘米。
“这些是你干的吗?”男人拿匕首戳戳那些死透的怪物。
“没错,我刚来这里时,地上的粘液没有这么厚。”说着,张量试图用脚在这摊污秽的粘液中找到自己的大衣,男人看出他是在找东西,也用脚翻找起来,二人忙活了三分钟,终于,男人有了发现。
“看哪,这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张量转过头,只见男人用匕首挑起了一把银制马格南手枪。
“不,我是在找一件大衣,里面有我的呼机,”张量大失所望,他让男人丢掉手枪,毕竟经过粘液的浸泡,他不敢再冒险使用,“算了,不找了,毕竟现在没法指望总部。”
两人于是继续前进,但当他们看见前一节车厢内的粘液厚度时,张量无法再前进了:那里的粘液远比十厘米高,显然会漫过他的皮鞋。
“现在只有一种选择了,我们换鞋,你留在这里,我继续前进。”张量迅速做出判断。
地铁仍在前进。
正因为是地铁,这里有许多悬挂的扶手,扶手尚且干净,没有被怪物喷上粘液;借助这些扶手,二人在不触摸粘液的情况下交换了鞋子。
或许是命中注定,两人的鞋码完全一致。
“你待在这里,不要触摸任何东西。”张量最后交代道。
“注意安全啊,先生,”因为昏暗,张量看不清男人的脸,但通过他说话的语气,张量听出男人十分害怕,“你这样的英雄,一定能平安回来。”
张量不擅于安慰人,他没有回应。
男人不知道的是,前面的车厢内,粘液很可能有半米厚。
张量第一次来这里时便注意到了,但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前进;张量绝不是莽夫,他只是怀着一个简单的念头:如果任由这些怪物变得更加聪明、数量变得更多,这辆地铁上将无人生还。
果然,当他杀光少数几只怪物,继续前进时,眼前淤积的粘液让他寸步难行;这里的粘液不到半米,可能是张量最开始扔的那发手榴弹导致粘液外溢,也可能是被那些进攻的怪物拖拽带出了车厢,总之这里的粘液不如他初来时厚了,但仍旧漫过了工作靴,渗透过他的袜子……
张量本就处在力竭的边缘,现在他每走一步都需要挣扎好一番,何况前路不知有多少怪物正等着他……终于,张量妥协了,他将武装带拉到最紧,将斧子插回腰间,双脚并在一起,一手捏住两只靴子的边沿,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半空晃个不停的扶手。
张量让自己患上了他极其反感的一种疾病。
“该死……终究还是要用这招。”
张量看向身下泳池一般的粘液,靴子对于他而言几乎变成了裤子,武装带也变得松松垮垮;张量用双脚夹紧靴子,避免它们掉入粘液池,像表演马戏的猴子那样将悬挂的扶手当成吊环,一荡一荡地前进。
侏儒症,这种疾病在张量身上只能起到改变体型的效果,但其副作用同样无法避免:原本一米七九的张量现在只有不到半米高,这种缩小化的状态无法主动结束,如果张量想恢复正常,除了苦等二十四小时外没有其他办法。
虽然身形变小会使他丧失一半的行动力,但至少不用淌着粘液前进了;张量在半空闪转腾挪,用大的夸张的手枪击毙了几只试图袭击他的怪物。
终于,当他用光所有子弹,粘液也达到了惊人的一米高时,张量抵达了驾驶室前的车厢。
虽然眼前只剩下寥寥几只怪物,张量仍陷入了苦恼:这几只怪物倒是不足为惧,但他看见了那从驾驶室门内溢出的、泵动的绿色软肉,现在他想不出任何方法摧毁这玩意;即使斧子仍在他手中,距离也完全不够。
那最后的几只怪物紧紧围绕着它们身后的怪异软肉,看来这些家伙的智力要比方才更高;张量别无选择,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便是跳入眼前这滩污物,用斧子斩杀这些怪物,然后向前劈开那软肉。
就在张量单手悬挂,举起斧刃时,那堆绿色的、蛤蜊肉一样的东西迅速抽动了几下。
随着一阵令人反胃的响声,那软肉吐出了一团褐色的、不断抽搐的椭球状物,围绕在四下的怪物立即托起椭球,将其表面的胎衣状薄膜撕去,露出里面晃动的、湿漉漉的新生怪物。
“令人作呕。”张量不想再多等了,他深吸一口气,预备松开手做最后的搏斗。
但就在这关键时刻,那新诞生的怪物居然发出了沙哑的呢喃。
“让我们……活!”
地铁仍在运行。
这变故让张量一惊,出于条件反射,他急忙抓住扶手,不至于当场滑落。
那新生的怪物被它的同类簇拥着,拨开周身已经凝固的粘液,它扁长而软的口部吐出两股粘液,就好像人类咳嗽了两声,继而发出了第二句人话。
“我们……放你……活……你让……我们……活!”
这话激怒了久经沙场的张量:具有智力的怪物他见的太多了,但这样刚刚还对自己穷追猛打,陷入绝境才想起谈和、如此厚颜无耻的怪物,他还是第一次见。
张量不打算和这玩意多废话,他松开扶手,落入那缠人的粘液中,打算结束这不讲廉耻的怪物可悲的一生,但刚一落地,他便后悔了:这里的淤积的粘液比他的身高还要高,显然不适合作战。
张量的双脚缓缓下坠,那刚刚还口吐人言的怪物见张量行动不便,立即发出尖啸,围绕它的同类像接到命令一般连滚带爬地朝张量冲了过来。
“该死……”张量挥舞斧刃,砍死了靠前的几只怪物,但他赤裸上身,这几下挥舞让他的手肘被粘液粘住了,虽然眼前只剩下最后几只怪物,胜利近在咫尺,但张量彻底没了力气。
新生怪物见张量丧失了行动能力,再次尖啸一声,其余怪物居然停止了进攻;就在张量怀疑这怪物难道会遵守诺言时,那狰狞的玩意说出了它目前为止最流利的一句人话。
“这可是……你自找的。”
就在张量束手无策之时,粘液池上方突然传来男人讽刺的冷哼。
张量还没来得及抬头,男人便一跃而下,用手中的匕首刺死了最靠前的怪物;那会说人话的怪物尖声惊叫,但男人没有理会,他挥动武器,将怪物钉死在那堆蠕动的软肉上。
“这可是你自找的。”男人原话奉还,这次他没有再战栗。
此处没有光照,因为粘液淤积的太厚,地铁外部照进来的光也是微乎其微,张量只认出了男人的声音,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抵达此处的。
“多谢,你救了我一命。”虽然这么说,张量仍动弹不得,男人虽然勉强能够移动,却无法将张量拽出这滩粘液,尝试两次后,张量说道,“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先拿我的斧子砍那坨软肉试试,万一它再生出怪物就麻烦了。”
男人一把接过那短柄斧,朝着那些从驾驶室门后溢出的软组织拼命挥舞,也许是因为这几下挥舞相当于替他的同事报仇,男人显得格外卖力,但问题也随之而来:那软肉被劈开的位置不断有粘液渗出,如果这么持续下去,不等那软肉被劈开,他们就会先被粘液淹死。
但男人显然有对策:他奋不顾身地向前挪动身躯,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那软肉的伤口,随后继续挥动斧刃,向着驾驶室内深入。
“喂!别再向前了!你会窒息死掉的!”
张量正纳闷于男人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勇猛,对方却这么回答道,“无所谓,反正不是我的身体。”
声音浑浊不清,看来男人已经被不断涌出的粘液影响到,可他仍在前进,甚至十分平静地说着话。这句话让张量意识到不对,他试图阻止男人自杀式的前进,但苦于深陷粘液,只能无能为力地挣扎着,大声喊道,“喂!你疯了吗?!”
“哦,”男人一边答话,一边还不忘劈砍向前,“这家伙用你的呼机接受了应答,他可是自愿的啊,我没有逼迫他。”
“你……”见对方这样趾高气扬,张量似乎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彻底生气了,“你这个混蛋究竟是谁!”
“喂喂喂,我可是刚刚才救了你,”因为陷入那软组织太深,男人的声音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他仍在说话,丝毫不顾忌粘液可能涌入气管、导致窒息,好似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我是枭科二队的刘雷夫啦,上边让我今天下午见你,我想着呼叫一下吧,结果碰上这种事……乌鲁乌鲁乌鲁……”看来男人已经接近窒息,说不出话,这时他才抽身回到切口外,用后背抵住那切口,这时张量才看出,男人浑身上下都沾满粘液,上身的衣物被完全扯碎,似乎连头发也被扯下了两块,“行了,切这么深,估计这怪物是活不成了。不得不说,这家伙还是蛮好用的,还有你啊,你可不要不识抬举,这家伙根本没胆子救你,也没有借助扶手荡到这里的技巧,就只有一身蛮力……嘛,就是这样,是我救了这一车人,改天写报告你可要给我作证呐。”
张量被此人的狂妄惊得说不出话;他倒是知道枭科的人大多跋扈之至,但像这样借花献佛、抢他功劳的家伙,张量确实是头一次见。
“唔?你怎么不说话了,喂,你别死啊,你死了我这边很难办啊,你死了,这老头儿不就抢走了我的功劳了嘛……”
对于鸦科针对鹰科各部采取的行动,张量原本只是本着“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并不拒绝暗杀或刺探这样的工作;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就是行凶者手中的凶器,作案的是行凶者,虽然凶器也要被没收,但没有人会谴责凶器:一切都是凶手的错;就算被指控谋杀,他也可以随时患上精神病,以此逃过审判,毕竟他不负刑事责任。
话说回来,对于鹰科本身,张量是没有偏见的,毕竟两科之间的摩擦往往是以“一科老手欺负另一科新人”的形式发生的,像张量这样的骨干从未被鹰科的人欺凌过,自然也不会对鹰科有什么意见;但那已经成为了过去,对于那个滥用男人身躯、抢他功劳的枭科混蛋,张量居然萌生出了杀心:他此前从未想过要弄死某个人——张量是个善良温顺的人,除非受到了极端的对待。
“好的,我会给你作证的,”既然决心让那家伙付出代价,张量反而平静下来,他再次尝试挪动身体,依然没有办到,“我被困住了,你能不能问问总部,这辆地铁什么时候才能到站,到站后需要采取哪些行动。”
“安心啦,这车再有二十分钟就到,我们队和红雀科的武装已经到场了,哎呀,不聊了啊,我看见两个猛兽科的傻冒过来了,这帮孙子就知道狗逮耗子……”
这句话最终变成了一段气泡音,男人剧烈地咳嗽了半分钟,吐出了许多粘液,这才缓过劲来,他环顾四周,看到了此时仍是侏儒的张量。
“先……先生?”
“是我,”张量身心俱疲,“你现在感觉如何?”
“哦,先生,我很不舒服,我似乎把粘液吸进肺里了……”男人说起话来没有了之前的气势,“你走后不久,我看见附近有一块粘液冒出嗡嗡声,原来是您的呼机……这是您的呼机,没错吧?我不确定……”
男人颤抖着从裤子口袋掏出张量的呼机;飞鸟科标配的通讯设备质量极佳,即使被粘液浸泡了许久,依然能正常工作,男人把呼机丢出,张量竭尽所能伸长胳膊,这才将呼机接到手中。
“就是这个呼机,我想拿给你看,但我不敢往前走;我又害怕这东西的响声会引来怪物,就拼命攥在手里,结果它自己接通了,我可能是不小心按到了什么按钮……”男人的声音弱了下去。
“没关系,人之常情。”
“……然后就有一个男人问我话,我就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他了,然后那家伙问我想不想帮忙,我自然想帮忙啊……”
“我大概明白,他是如何操控你的?”
“他问我‘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身体’,我当时还不明白,但他信誓旦旦地让我说‘能’,我就照做了,那之后我好像被剥离了自己的身体,也像是睡了一觉,醒过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说罢,他又咳嗽起来。
张量对他深感同情,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功劳恐怕会被刘雷夫抢走,先前许诺给男人当英雄的回报估计也无法兑现,权衡再三,张量只能羞愧地提出付给男人一小笔钱作为报答。
“天哪……先生,那样的巨款我可不敢收……我怕被罪犯盯上……”男人如此回答。
再三劝说下,男人也只肯接受这笔钱的十分之一,张量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愤:他本可以让男人登上今日的头版新闻,但现在他只能用金钱敷衍了事,这一切都是那枭科的混蛋干的好事。
被困在这一滩粘液中的两人没有再对话。
地铁无声地行进,那从车头处钻入的巨大蛤蜊状生物已然死透,当地铁抵达C市,枭科和红雀科的武装人员接管了这辆地铁,当然,地铁内的怪物早已被杀光,他们只负责疏散地铁尾部挤作一团的乘客,顺便将张量和男人解救出来,这种工作往往被称为“善后”。
当半米高的张量裸着上身,带着他那咳嗽个不停的同伴一瘸一拐地走出地铁时,那名枭科二队的队员终于显露真身;此人染着粉蓝色的头发,长相属实清秀,打扮也极其时髦,此时,他正捏着一杯珍珠奶茶,对那些被防化服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下吆五喝六;他看见了落魄的张量二人,居然主动打起了招呼。
“呦,是车上的小矮子,”刘雷夫吸了一口奶茶,继续笑道,“你可要记得给我作证呐,我们说好的,”他又一指男人,“还有你,你回去可得好好洗洗澡,我当时替你冒着生命危险钻进那软乎乎的怪物,沾了一身的粘液,噫,恶心死了。”
说完这些,他满不在乎般摆了摆手,本来已经可以放二人走了,可他又突发奇想,猛吸一口奶茶,叼住吸管,往张量身上吐出一串粉圆。
张量对这行为深恶痛绝,但刘雷夫只是哈哈大笑起来。
“鸦科的人真是有趣啊,哈,真有趣……”显然,他指的是张量此时的身高。
男人看出刘雷夫就是之前控制他身体的人,露出了可怜巴巴的表情:他不满于对方滥用自己的身体,但也不敢直说。
直到现在,张量都不知道这名勇敢的中年男人叫什么名字。
抢他的功劳、害他的同伴得不到应有的奖赏,这些都还不足以坚定张量的决心,毕竟张量是个善良温顺的人,工作之外人畜无害。即便是受到今日这般的欺压,只要好好泡个澡、吃顿饭、睡上一觉,他能将这些不快统统忘在脑后,需要反复强调的是,张量是个善良温顺的人。
但,当那几粒粉圆陆续落在他身上、沾在他胸前的血痂上时,张量表面上唯唯诺诺地苦笑一下,内在却暗下决心道:“你他妈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