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我心归处(陆斐/盈枝)
7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夜晚,我抱着被子去敲陆斐的门,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天气渐凉,妾身身娇体弱,夜里又常为梦境所困,每每心有惊惶,便忆起夫君之……」
陆斐深吸一口气:「说人话。」
「陆斐,我要和你一起睡。」
他定定地瞧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从他眼底看到了一缕翻滚上来的暗色,却转瞬即逝。
「公主上来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顺理成章地与陆斐同床共枕。
他也会对我亲一亲、抱一抱,耳鬓厮磨,但却从来不肯继续往下进行。
有天夜里,我实在忍得难受,翻身坐起来,就要去扯他衣襟。
他却一把按住我的手,摇头道:「我已是命不久矣,不愿再耽误公主。」
昏暗的烛光下,他躺在床上,墨发散乱,脸色苍白,眼睛里倒映着粼粼波光,看上去有种脆弱的美丽。
我忽然想起。
白日里,我与陆斐在荷花池旁散步,他忽然找了个十分拙劣的借口支开我。
等我偷偷溜回去,正好看见他从唇边收起染血的布巾,怔怔瞧着满池开得正好的荷花。
片刻后,陆斐轻轻叹了口气。
回过神,我心尖一痛。
「……公主怎么又哭了?」陆斐伸手把我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无奈道,「传闻果然不属实,公主这样,怎么能叫飞扬跋扈呢?」
隔着被泪水朦胧的视线,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怀抱,和贴着我耳畔微微急促的心跳。
「陆斐。」我止住眼泪,揪着他衣襟问,「你真的会死吗?」
陆斐没有答话,只是偏过头去,轻声说:「睡吧。」
从前在青楼里时,我有个还算要好的朋友,叫香纱。
她大我八岁,在我刚开始学琴棋书画时,她已经在陪客人了。
那时候我还小,偶尔也会想娘亲,香纱告诉我:「你娘是个大美人,所以才能伺候那样的贵人。」
我懵懂地看着她,香纱的眼神很复杂。
像是怜悯,又像是哀婉。
「可是她生下你之后,我偷偷溜进去看过,她浑身发青发紫,从头到脚没有一块好肉。」
再后来,香纱也死了。
她死时身上还穿着一条桃红绣百合纹的褶裙,是前几天新做的。
她本来与我约好,要穿着这条裙子去看花朝节的灯会。
那天点了她的黄老爷心绪不佳,香纱触了他的霉头,被两条野狗撕扯至死。
最后黄老爷赔了鸨母一匣金子,香纱的尸身被草草一裹,扔进了乱葬岗。
我甚至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而如今,这个离开我的人,又要换成陆斐了吗?
我开始四处打听,试图找一位神医回来,替陆斐治病。
都城中的大夫被我一位一位地请回来,然而诊脉的结果都说,陆斐从前习武时本就身有暗伤,后来断了双腿,经脉逆行,引动了经年沉疴。
纵使已经重新接上骨头,用尽好药养着,所剩寿命也不过只有半年。
大夫走后,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努力思考着下一步该去哪儿找人。
陆斐反倒很淡定,甚至有闲心逗弄我:
「成婚那日,公主说喜欢身强力壮的男子,我这样的只能凑合着过。若我真的死了,离开前就为公主安排合你口味的良人,如何?」
我气得咬牙,故意道:「好啊,我看阿七就不错,等你死了我就改嫁给他。」
一旁的阿七马上跪了下来:「属下微贱之躯,万万配不上公主金枝玉体,还望公主收回此言。」
「……那你就陪着九皇子一起去吧!」
我又生气又难过,咬着嘴唇,转身就要走,结果刚迈了一步,就被陆斐抓住手腕,一把扯进他怀里。
他从身后抱着我,下巴抵在我肩头,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不该惹公主生气。」
我心里难受得要命,越忍眼泪反而掉得越汹涌:
「陆斐,我已经被楚国送来和亲,是你的妻子,难道你以为你死了,我还能安然无恙地改嫁吗?」
「公主……」
「别叫我公主!」我转过头,愤怒道,「难道我没有名字吗?我小字盈枝,你明明知道,却还是一口一个公主地叫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斐没有回答,他一言不发地凑过来,用力吻住我。
这个吻与从前的温柔克制截然相反,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和孤注一掷的狠绝。
我却并不觉得冒犯,反倒从那丝丝缕缕的刺痛中,捉住了几分单薄的安定。
「盈枝。」他放柔了嗓音哄我,「是我的错,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真是好哄,听他这么叫我,一下子就生不起气来,但又想趁机跟他谈谈条件,于是故意板着脸:
「那你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
「今晚与我洞房。」
我话音刚落,陆斐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跪在一旁的阿七忽然起身,嗖地飞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陆斐倒是很淡定:「不必担心,阿七害羞了。」
8
陆斐没有回答我,我全当他默许了,当天晚上就拎了一壶酒,去敲他的门。
这也是我在青楼里学到的,那些姐姐告诉我,初经人事,难免紧张,为免疼痛,可以饮酒把自己灌到半醉。
我倒不是害怕,主要是担心陆斐会害怕。
从前在楼里时,鸨母传授过我太多经验,那些大街小巷流传的画册,几乎都被我看完了,却从未亲自体验过。
何况陆斐虽然断了腿,却实在长得好看,那天晚上我穿着薄纱闯进去,看见他……他……
记起那天夜里所见,我耳根发烫,那股燥热一路从心底烧到指尖。
陆斐喝了两杯酒,支着下巴坐在我对面的软榻上,笑笑地叫我:「盈枝。」
这一声被酒意浸染,带着些微的沙哑与低沉,一下就把我心头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撩拨得越发旺盛。
我眨眨眼睛,把最后一口酒灌下去,摇摇晃晃走到他面前。
陆斐仰头看着我。
「夫君前两日与我观赏风景,感叹深秋寒凉,满池枯荷萧瑟。」我娇娇软软地说,「如今我有一朵莲花,常开不败,夫君可愿与我共赏?」
这种半文半白的说话方式是鸨母教我的。
她说,男人一般喜欢有才学的女子,又不希望她们太有才学,最好那零星的几点才学,都能用在他们身上。
陆斐果然与众不同,他压根儿不吃这套。
只是无奈地瞧着我:「说人话。」
我扯开衣襟,把那朵纹得十分精美的莲花展现在他面前:「陆斐,我给你看个宝贝。」
他的目光落过来,顷刻变得幽深。
然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滚到了一起。
我虽然已经醉得晕晕乎乎,但还是记着陆斐的腿伤,动作间小心翼翼,没一会儿就累得满头是汗。
他一把攥住我乱动的手,深深地看着我:「盈枝。」
我气喘吁吁地应声:「嗯?」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陆斐凝视着我的眼睛,有熠熠的光芒在他眼底跃动,「有些事一旦发生,就不能回头了。」
都这种时候了,他竟然还在说这种话?没看到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吗?
我彻底失去耐心,低头在他肩窝用力咬了一口,恨恨道:「要么努力,要么闭嘴。」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天气越发冷了。
我鼻尖却都是细密的汗珠。
最后,陆斐抬起身,亲了亲我的眼睛,歉疚道:「是我不好。」
我盯着他那张染了薄红的好看的脸,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天在十皇子和二皇子面前的话,倒也不算我说谎。
有些事情,发生过一次之后,后面就顺理成章许多了。
某个早晨,陆斐起床去书房处理事务,我睡了个回笼觉,再起来已经临近中午。
檀云捧了新做的水红袄裙来给我穿。
我系好小衣,跳下床,对着铜镜里的倒影打量片刻,转头问她:「我的腰是不是又细了?」
「是,殿下特意吩咐奴婢,皇子妃如今辛苦操劳,要多吃些好东西补一补。所以奴婢让小厨房做了滋补的桂圆鸽子汤……」
「不用,腰细了好看。」
我冲她摆摆手,思考片刻,还是决定传授一些经验:
「女子容色,最为要紧,倘若你不够好看,再爱你的男子迟早也会变心。所以保持身材,维系容貌,都是必不可少的……」
檀云听得一愣一愣的:「真的吗?」
我正要点头,身后忽然传来陆斐的声音:「当然是假的。」
转过头,我看到陆斐坐在轮椅上,唇角轻勾,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
檀云和阿七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我走到陆斐面前,问他:「你的事情这么快就处理完了吗?」
他却没有回答,反而扯着我坐在他腿上,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盈枝觉得,我是因为你的容貌才喜欢你的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如果我容颜尽毁,你还会喜欢我吗?」
陆斐说得毫不犹豫:「当然,你是我的妻子。」
我心头却愈发酸涩。
「那,倘若我不是公主,也没法被送过来和亲,成为你的妻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话一问出口,不等陆斐回答,我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咬着嘴唇道:「罢了,你不必回答我。」
我偏过头去,不想自己这副样子被陆斐看到。
他却轻轻叹了口气,掰过我的脸,认真地瞧着我:
「就算你不是公主,不能来和亲,但如果我知道世界上有你的存在,也会想尽办法与你成亲。」
「传闻中元嘉公主性子嚣张跋扈,我对传闻里的公主不感兴趣,只知道如今活生生坐在我面前的你——我喜欢的、想要生死相依的,也是这个你。」
冬日阳光难得灿烂地照进来。
他一贯慵懒淡然的眼睛,像是澄澈的湖水。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我从未听过的说法。
鸨母说:「盈枝啊,你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你的美貌了。」
元嘉公主说:「如果不是这张与本宫相似的脸,你这种贱人,只配烂在男人床上。」
正因如此,即便我如今心悦陆斐,却只顾一晌贪欢,从不敢想未来如何。
但此刻,陆斐却捧起我的脸,吻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盈枝,你的身上,有很多远比容貌更珍贵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问过你,给过你反悔的机会……」
他伸出手,一层层解开我身上繁复的冬裙。
「但如今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许再回头了。」
9
后来我整理好衣衫,推着陆斐出去,正巧看见檀云在走廊拐角处站着,和阿七说话。
「你别听公主胡说八道。」阿七说,「我喜欢你才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那你是觉得我长得不好看吗?」
「不是……」阿七今日没戴面具,忽然露出了如闺阁女子般羞涩的神情,「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我在旁边猛咳了一声。
阿七转头看见我,又跪下了:「是属下言语有失,并非有意冒犯公主。」
我大度道:「无事,我不会怪你的。」
陆斐淡淡道:「公主宽容,不曾怪你,你却要记住,不可再冒犯她。」
「是。」
「我另有要事吩咐你,随我来吧。」
陆斐带着阿七走了,我站在原地,看着一脸羞涩的檀云,好奇道:
「你与阿七,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半月前。」她不好意思地说,「阿七托阿九送了支金簪,向奴婢表明心意,奴婢细想后,觉得他平易近人,虽寡言却十分温柔,所以就答应了他……」
温柔、平易近人,这说的是阿七?
果然,爱情使人盲目。
我摸摸檀云的发顶:「既然如此,等你与阿七成亲时,我为你添妆。」
檀云红着脸谢过我,转身去小厨房准备点心了。
后面几日,我却没有再见过阿七。
陆斐说,他在晋国东南一带有些产业,打算让阿七整理一下带回来,交由我打理。
「我临死前,会安排好一切,让阿七提前送你出城,船和马车都备好,一路将你平安地送至东南小镇,那些产业足够你富庶一生了。」
他说这话时正值深夜,我躺在他身边平息着急促的呼吸,闻言忽然翻身坐起来,咬牙切齿地抓住他:「你再说一遍?」
陆斐微微倒抽了一口气,还是继续道:「……盈枝,我总要为你今后考虑。」
「那你就考虑把你的墓穴修宽敞一点吧。」
我凶凶地瞪他:「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陆斐到底没反驳,他捉着我的手,凑过来亲了我一口:「好,都听你的。」
我想世界上大概再没有夫妻像我和陆斐这样,一个冒名顶替,一个命不久矣,偏偏每次亲密无间后,讨论的都是生死攸关的话题。
我仍不肯罢休,执着地打听世间神医,并且将范围从都城扩大到整个晋国范围内。
然而不等我找到合适的神医,关于陆斐的寿命不足半年的消息,却渐渐传遍了整座都城。
那一日,阿九从外面回来,告诉我,有位曾在江湖有赫赫盛名、隐居山林多年的孟神医,忽然在京城现身,在西坊市的一条胡同内坐诊。
因为他的规矩是不上门诊治,我就找到了陆斐,让他和我一同往西坊市去一趟。
起初陆斐不同意,我扯着手帕在他面前假哭了一会儿,他无奈地摇摇头,放下手中正在写的书信:「好吧,全当陪你出门逛逛了。」
有些日子没出府,今日出门,才发觉都城中的气氛有些非比寻常的严肃。
在坊市口下了马车,我推着陆斐走了两条街,便遇见了三波巡逻的皇庭禁卫军。
这三波禁卫军,只有一小队过来给陆斐见了礼:「见过九殿下,九皇妃。」
陆斐懒懒道:「如今在宫外,倒不用这样多礼。」
那人闻言,神情更加严肃,摇摇头:「礼不可废,何况九殿下于我有知遇之恩。」
「过去的事,不必再提。」陆斐轻轻笑了一下,「如今我是废人之身,是我拖累了你们才是。」
那人望着陆斐,欲言又止。
陆斐侧头道:「夫人,我们走吧。」
我推着他离开,走出几步,才小声问:「那是谁?」
「那人名唤林沉,如今是皇庭禁卫军的一个小队长。」陆斐说着,微微停顿了一下,「从前,他是我的副将,跟随我立下赫赫战功。只是后来我受了伤,失了兵权,他也就被贬职了。」
我抿了抿唇:「还有一件事……」
「嗯?」
「你叫我夫人很好听,能不能再多叫几声?」
这时我刚好推着他走到无人的街角,身后的铁甲卫还隔着几步,陆斐目光四下流转一圈,冲我勾勾手指。
我忙不迭地俯身凑过去。
借着狐皮大氅的遮掩,他在我耳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低声笑道:「夫人有命,莫敢不从。」
救了个大命。
如果这不是在大街上,我真想让陆斐像那天晚上一样,穿上软烟罗做的亵衣,然后……嘿嘿嘿……
我一时想得出了神,直到陆斐带着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夫人。」
「啊?」
「擦擦口水。」
我猛地直起身,抬起袖子胡乱在唇边抹了两下,待看到陆斐笑意盈盈的眼睛,才意识到他又在逗我。
「陆斐!」
我气得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又顾虑他的身体,不敢太用力。
陆斐一把捉住我的手,耐心哄道:「是我不好,不闹了,我们走吧。」
10
我推着陆斐到孟神医的医馆门口时,才发现门口竟然守着两列禁卫军,馆内气氛森严。
禁卫军一见到我们,拔剑就拦,身后的铁甲军连忙冲过来,护在我和陆斐身前。
「胆子真大,连九殿下和九皇妃也敢拦吗?」
屋内的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我和陆斐,惊讶地挑了挑眉:
「听说九哥余寿无多,怎么不好好在家养病,还敢出门?」
陆斐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帮我把翻上去的袖口展平,温声道:「夫人当心着凉。」
陆闵被他这副态度激怒了。
他大步冲过来,垂眼看着陆斐冷笑:
「九哥来找孟神医,莫不是还打着自己能被治好的主意?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你早该在两年前就死去,如今又苟延残喘多活了两载,已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我气得恶狠狠瞪他,陆闵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抬眼看过来:
「公主花容月貌,若是这就守了寡,倒是可惜。若是你求我,我倒是可以向父皇请一道圣旨,让你来我府中做个侍妾。」
陆斐忽然出声:「十弟今日忽然出宫,带着禁卫军来拜访孟神医,所为何事?」
陆闵神情微微一变。
「听闻简贵妃身染恶疾,已失圣心。十弟如此孝顺,还是将关心我与公主的心思,多多用在自己母妃身上吧。」
陆斐虽然唇角微挑,声音却异常冷峻。
在我的印象里,他在陆闵和二皇子陆玟面前,从来都是漠然的态度。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气的样子。
是因为陆闵这次提到了我吗?
我伸出手去,无声地搭在陆斐肩上,抬眼瞧着陆闵,微笑道:「十弟用来绾发的玉簪不错。」
陆闵冷笑一声:「公主喜欢?」
「啊不不,不是我喜欢,是你喜欢。」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是十弟之前送给我和九殿下的新婚贺礼,我心下十分感激,又不愿十弟为了我们割爱,所以就找机会将东西还了回去——当然,还特意命人雕成了与十弟相符的尺寸。」
「听说十弟日日戴着这根发簪,想来应该十分满意吧?」
陆闵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他神情难看地将那根玉簪拔下来,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带着禁卫军转身就走。
我在他身后继续道:「披头散发,仪容不佳,父皇最不喜欢礼节不周全之人,十弟记得整理好仪容再入宫觐见。」
他停住脚步,回过头,眼神阴狠地落在我身上:
「你身为楚国公主,却将这种下流话挂在嘴边,简直如青楼女子般浪荡不堪!」
这话要是真正的元嘉听了,估计得气个半死。
可惜我本来就是青楼女子,内心毫无波动。
甚至有心情冲陆闵笑:
「十弟亲自做出来的事,我只不过提上一提,就成了浪荡不堪,十弟果真是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典范呀。」
最后陆闵黑着脸走了。
我推着陆斐来到孟神医面前,他细心诊了脉,最后一脸凝重地冲我们道:
「沉疴难愈,我先开一张方子,你们照着它抓七副药回去吃吃看。」
之前请的所有大夫连药方都没开过,我心头蓦然擦起一线希望,连忙付了钱,然后让阿九跟着去抓药。
阿九走了两步,回头望着我:「公主能否一起?属下不识药性,字也认得不多,怕搞错了。」
我不放心地看了陆斐一眼。
他冲我笑笑:「夫人只管去,这里有铁甲卫守着,不会有事的。」
11
冬至那日,晋都下起大雪,阿九带回了一个消息。
「那日十皇子离开医馆,盛怒之下去砸了将那支玉簪卖给他的店铺。可那家店却是丽妃母亲的嫁妆,丽妃如今正得圣宠,简贵妃又身染恶疾,容貌有损,有人参了十皇子一本,皇上在朝堂上怒斥了他,连与他一党的二皇子也受了牵连。」
他禀报这件事时,我正哄着陆斐喝药。
「太苦了。」
我一脸严肃:「你乖乖喝完,我可以亲你一口。」
「两口。」
「那三口吧。」
陆斐哽了一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任由我在他唇上亲了三下,笑笑地说:「你这到底是奖励我,还是奖励自己呢?」
我低咳一声,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
「阿七做事真不错,我本来只想以牙还牙地羞辱一下陆闵,没想到他竟然把那根玉簪放在了丽妃母亲的店里售卖,陆玟也被牵连,属于是意外之喜了。」
陆斐挑了下眉:「你很讨厌陆玟吗?」
「那当然。」
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又不傻,那一日在宫中,陆玟与陆闵一同冷嘲热讽,陆闵看起来又不太聪明的样子,他后面来挑事,肯定是陆玟派他过来试探的。」
说着,我凑到他近前,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陆斐捧着我的脸,凝视片刻,然后亲了上来:「是,比陆玟聪明许多。」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很久,等我们气喘吁吁地分开,我回头一瞧,阿九已经很识趣地消失不见了。
晚膳后,雪越下越大,院子里的积雪已经铺了厚厚一层。
红梅枝上凝了冰雪,反而衬得越发娇艳好看,我把陆斐浑身上下裹得暖暖和和,然后推着他去院子里赏花。
月光静谧地照下来,院子里只有落雪安静的声音。
我转过头,一边往梅树那边走,一边和陆斐说着话:「我们折两支梅花带回去,今晚……」
变故就在这一刻陡生。
破空飞出一支箭,直直冲着我的心口飞了过来。
我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那支箭越飞越近,身后却有一股力道抓住我的手臂,将我猛地往旁边一带。
那箭斜斜擦着我的胳膊飞过来,插进雪里。
我则扑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陆斐站在雪地里,紧紧抱着我,那双明澈的眼睛垂下来望着我,里面装满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喃喃:「陆斐……」
「盈枝,回屋里去。」
陆斐话音刚落,院子的大门被猛然踹开,一群黑衣刺客冲进来,与赶到的铁甲卫缠斗在一起。
我有些慌乱地往过望,一眼就看到了为首的寒星,他正提着长剑,猩红着眼刺向我,半路却被陆斐截了下来。
「九皇子,九殿下!」
他嘶哑着嗓音,听上去有几分可怖:「你可知道你拼命护着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吗?她——」
我心尖一跳,然而寒星的话还没说完,陆斐已经飞身过去,手中的匕首果决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一线鲜红的血喷涌出来,溅在他脸上。
陆斐回头看着我,星星点点的红与他冷白的皮肤相衬,一双眼睛沉静如星,又凝着令人胆寒的锋凛锐利,有种惊人到妖异的美。
「杀了他们。」他冷冷地吩咐铁甲军,「一个活口都不必留。」
说完这句话,他踩着一地染血的积雪向我步步走来。
我心里是害怕的,却不肯退,只是固执地瞪着他:「陆斐,你骗我。」
「你瞒着我。」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会死吗?」
说完这句话,不等陆斐开口,我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陆斐的腿完好无损,可以行走,而且那有关命不久矣的说法,大概率也是谎言。
我本来应该高兴的。
可想到自己这两个月来的担忧焦虑,寻遍全城名医想要治好他却一无所获的绝望,只觉得委屈得要命。
院子里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停了,那些刺客并非铁甲军的对手,尸体横陈了一地。
铁甲军们熟悉地处理现场,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有风里还残留着浓重的血腥味。
陆斐又往前跨了一步,我转身想跑,却被他一把揽住腰肢,抱了起来。
「陆斐!你放开我!」
我在他怀里剧烈挣扎,陆斐却抱得更紧了。
从前他在我面前,总是一副面色苍白、神情倦懒的样子,我没想过他的手臂会这么有力。
陆斐大步走进屋内,足尖将门勾上,把我扔在软榻上,尔后整个人覆了上来。
他双臂撑在我身体两侧,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在接触到我发红的眼睛时微微一顿。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盈枝,是我不好。」
12
本来我还没生气到那个地步,可是他一道歉,我整个人委屈到大脑空白。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揪着陆斐的衣襟,抬起上身,在他下巴上重重咬了一口。
陆斐闷哼一声,被我咬出血也不生气,反而将我的腰身搂得更紧。
「你看着我整日伤神担忧、心急如焚,时时刻刻担心你会死,拖着檀云四处求医问药……」
我抖着声音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在我跟你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我是个大傻子?」
「我没有。」
陆斐急声说,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从容的脸上看到失态的神情。
「盈枝,一开始没将这些事情告诉你,是因为冷月和寒星都在你身边。后来我打发他们去了外院,原本想找个机会与你坦白,可……陆玟的人想从我这里找一样东西,所以时常派人在府外出没,我不敢赌。」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那一日,冷月偷偷潜入我的书房,在暗格中找到了东南一带的兵防布阵图。」
我愣住:「她怎么会找到你书房的暗格?」
陆斐不说话,只是望着我。
我却反应过来:「……她跟踪我?」
之前,我试图引诱陆斐时,曾闯入过他的书房。
结果他逗弄了我几句,见我红着眼圈瞪他,为了哄我,当着我的面开了书房的暗格,从深处取了只漂亮的小玉壶送给我。
我因此,十分轻易地知道了书房暗格在哪里。
只是从没想到,冷月那天跟在我身后,竟也知晓了这样绝密的事情。
「冷月死后,虽然我对外宣称她是急病而亡,但寒星作为她的同伴,却再清楚不过真正的原因。所以,他投靠了陆玟,里应外合,今天的刺客就是被他引进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你也知道我来和亲的真正目的了?」
陆斐唇角微扬:「是,我知道,你父皇仍然不肯死心,还想着从我这里收集情报带回去,再和晋国打一场仗,把丢掉的城池再收回去。」
他仍然称楚皇为「你父皇」,想来是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舒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立场指责陆斐。
毕竟,我也不是真正的元嘉公主这件事,我到现在都没告诉他。
我思考了好久,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你书房的暗格中,怎么会有东南一带的兵防布阵图?」
这话一出口,房中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我缩了缩脖子:「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要杀我灭口吗?」
陆斐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与你,可是要生死相依的,杀了你,我怎么办?」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又重新开口:
「这一局,我筹谋了整整三年,图的就是那个位置——传言说的没错,我的确狼子野心,觊觎皇位。」
我有些诧异,但其实也不太诧异。
毕竟如果我处在陆斐那个位置上,老皇帝不喜欢我,兄弟姐妹们也对我冷嘲热讽,我大概也和陆斐一个想法。
他轻轻叹了口气,俯下身,把脸颊贴在我肩窝处,低声道:
「我并非他的儿子,而是已故长公主的独子。他对自己的亲姐姐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用计杀了我爹。我娘病逝后,他还要用同样的方式,再杀我一次。」
声音里染着一丝很淡的颓气。
烛光蜿蜒过来,落进他眼底,晃出难得的冷清和脆弱。
我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遍体生寒:「你的腿,是他们故意的?」
陆斐轻轻点了点头。
「我也不算全然骗你……当初我在战场上被人暗算,从马上跌落,双腿经脉寸断。是阿七为我找来了孟神医,他熬煮药汤,让我日日泡在里面,又替我一寸寸接好断裂的经脉,直至半年后,我才能下地行走。」
他说这话时,语气不疾不徐,仿若云淡风轻,我却能从寥寥数语中,听出当时的万分凶险。
我伸出手去,默默环住他劲瘦的腰身。
「盈枝,对你有隐瞒,是我的错,你可以骂我、打我、同我置气……都没有关系。」
他说着,语气里多了几分涩然,「但,不要离开我,不要不喜欢我。」
外头风雪更加凛冽,雪粒打在窗纸上,又有风声卷过,草木寸折。
而屋内,黄铜笼中燃着炭火,暖意弥散,渐渐烘烤出冬日暧昧。
我吸了吸鼻子,觉得心软得化作一团雾气,只好更用力地抱住他:
「那你要保证,以后不许再骗我,有任何事都不许瞒着我。」
「……好。」
香炉里有袅袅烟雾飘出,若有似无的甜香缭绕过来。
「还有一件事。」
陆斐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什么?」
我伸手,一点一点解开他身上被融雪浸湿的大氅,然后是玄色锦袍,嵌玉的腰带。
「你一直在骗我,每次都是我累得要死……」我在他肩上用力留下一枚牙印,「以后换你。」
陆斐笑了,他过来亲亲我的鼻尖,眼睛里波光流转:「好,以后换我伺候夫人。」
13
后来,陆斐告诉我,孟神医与他父亲是从前故交,这次回京,本来就是被他请回来的。
「是因为简贵妃的病吗?」
陆斐眯着眼睛笑了一下:「她那不是病,是中毒。」
原来是中毒啊……
中毒……
陆斐是怎么知道的?
他似乎看穿了我心底的疑惑,笑笑地说:「盈枝真是单纯可爱,当然是因为,毒是我下的。」
我缩了缩脖子,总感觉他状似温和的笑容,看起来杀气凛凛。
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我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之前被我找来的那些大夫的诊脉结果,都是假的?」
「真的。」陆斐抱着我坐在他腿上,「是用了孟神医给的药,不然怎么瞒过宫里三番五次过来的太医呢?」
「那天我带你去瞧孟神医,碰上陆闵,然后他盛怒之下跑去砸了丽妃母亲的首饰店,引得皇上发怒,斥责他和陆玟,都是你安排的?」
「是。即便你不刺激陆闵,我也会让阿九另想办法。」
陆斐笑眯眯地在我唇上亲了一口:「夫人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慧不少。」
我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你说我笨?!」
「陆斐,你太过分了!今晚你自个儿睡吧!」
说着我就要从他腿上起来,却被这人一把按回去,顺手将床幔放下来。
他一边束着我的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今晚我自己睡,那白日里你便陪一陪我吧。」
自从他的双腿并未残疾的真相被我揭穿后,我与陆斐对于此事的热情程度,便和从前颠倒过来。
尤其是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
我踢着腿扑腾,质问他:「陆斐,你不是说你身有残缺,不便行动吗?」
他置之不理,甚至理直气壮地按住我的脚踝:「嗯,骗你的。」
七日后,临近年关时,阿七终于回来了。
得知消息后,檀云第一个冲了出去。
等我推着陆斐的轮椅到院中时,那两个人已经抱在了一起。
陆斐轻轻叹了口气:「阿七大了,留不住了。」
……说得好像阿七马上就要嫁人了似的。
听到他的声音,那两个抱得难舍难分的人连忙分开来。
阿七跪下行礼,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九殿下。」
陆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有事进书房说,说完再去和你的心上人温存。」
这一说,就到黄昏时分才结束。
阿七去找檀云了,我和陆斐在前厅用晚膳。
他刚帮我盛了一碗汤,外面忽然响起了尖利的通传声。
「圣旨到——」
老皇帝竟然下旨,命我们入宫参加三日后的除夕宫宴。
挺突然的。
毕竟之前的几次宫宴,他已经很自觉地忽略了「时日无多」的陆斐的存在。
「会不会有诈?」
半夜,我睡不着,便努力猜测老皇帝的目的:
「他是不是想杀你?还是想为难我们?他不会在宫宴的食物里下毒吧?难道给简贵妃下毒的事情被发现了?你上次说陆玟的人想从你这里找东西,是想找什么啊?」
我絮絮叨叨了半天,陆斐失去耐心,一翻身覆了上来,抬手遮住我的眼睛,然后低头吻我。
我不满地试图躲开:「什么嘛!人家在认真帮你分析局势呢——」
「多谢夫人。」
陆斐笑笑地说着,指尖挑过来:「只是不必担心,万事有我。」
那时我还尚且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
只记得夜色里,一盏烛光倾斜流淌,而他的神情隐在暗处,看上去有种肃穆的庄重。
14
除夕宫宴那日,我穿了前几日新做的紫色袄裙,系上滚白狐狸毛的厚厚大氅,并在发髻间插了好几支步摇发簪,将自己打扮得雍容华贵。
陆斐就在旁边看着我,并点评道:「花枝招展。」
我凶巴巴地瞪他,他就笑笑,然后补充一句:「但貌美灵动。」
结果等我们进了宫,入了座,才发觉气氛不太对。
尤其是坐在对面的陆闵和陆玟二人,看我和陆斐的眼神充满了不怀好意。
我心头的疑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酒过三巡,陆闵忽然起身来到殿中,向老皇帝遥遥下拜。
「父皇,儿臣有一事禀报。」他朗声道,「楚国派来使臣觐见,还有人要见一见元嘉公主。」
楚国使臣?
想到已死的冷月与寒星,我心头忽然浮出一点不安。
陆斐的手却从桌下伸过来,握住我的。
我偏过头去,他轻轻冲我摇了下头:「别怕。」
依旧是一贯从容冷静的声音。
我稍稍安定下来。
然而,我没想到,楚国派来的所谓使臣,竟然是元嘉公主。
真正的,元嘉公主。
她穿着一身鲜红的公主华服走进来,高高的发髻上戴着极其繁复的白玉发冠,那双与我八分相似的眼睛从我面上扫过,眼中有怨毒的神色一闪而过。
显然,宫里的人都不是瞎子。
他们一眼就看出了元嘉与我之间的相似,惊疑不定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
一瞬间,我浑身冰凉,看都不敢看身边陆斐的眼神。
只是默默地、一点一点地,将被他紧握的那只手抽了回来。
元嘉在大殿中跪下,泪盈于睫,开始一条条细数我的罪名。
「她本名赵盈枝,不过是个长相与我有几分相似的青楼女子。在我和亲的路上,她与同伙一起打晕了我,尔后偷龙转凤,甚至不惜在自己心口纹上与我相同的莲花,就是为了顶替我的身份,嫁入晋国皇庭。」
「我被她的同伙扔在边陲小镇,好不容易才逃出去,联系到当地官员,得以回宫。又因为他们离开前给我下了毒药,太医诊治数月才得以痊愈,所以直到今天才来到晋国,揭发她的真实身份——」
她转头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你既然生在青楼,便是天生的贱籍,这是你的命,又为何要生出这样不切实际的妄想来?」
一滴眼泪将落未落地缀在她眼尾,看上去有种楚楚可怜,又兀自倔强的美。
我看着她,想到之前她是如何轻蔑不屑地用匕首划过我的脸。
如何趾高气扬地让人在我胸口纹上莲花。
如何万般厌恶地对我说:「你这样的贱人,也配和本宫用一样的脸。」
可现在。
我成了狼子野心、冒名顶替的恶人。
她是顽强貌美、百折不摧的公主。
坐在对面的陆玟鄙夷地看向我,淡淡道:「难怪之前那般不害臊,说的做的,都是些不知廉耻的事情,原来是个贪慕富贵的青楼女子。」
身上的雪白狐裘、绣着漂亮山茶花的紫色袄裙、满头珠翠、甚至挂在颈间的翡翠璎珞,一时间都变成了沉重的枷锁,将我牢牢锁在那个罪名里,挣脱不得。
「呵。」
我缓缓抬起头,朝陆玟嘲讽一笑:「怎么了,二皇子,为何有些话你说得,十皇子说得,只有我说不得?做与你们同样的事情,我就成了不知廉耻,那你们是什么?堂堂皇家血脉,也同我一样不知廉耻吗?」
陆玟神情难看。
坐在高位上的老皇帝终于缓缓开口:「禁卫军,将她拖下去,压入天牢,听候发落。」
「谁敢?」
熟悉的、陆斐的声音响起,我没忍住偏头看了一眼,恰好瞧见他握着酒杯抬起眼,目光冷冽地扫过面前的几个禁卫军。
老皇帝面无表情地说:「老九,朕的旨意你也要违抗,是想造反吗?」
我冲陆斐摇摇头:「不要管我了。」
「九殿下,你是心善之人,一直以来,是我欺瞒于你,得到了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但既然不属于我,迟早也是要还回去的。」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定自若,至少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可陆玟嘲弄的嗓音还是响在我身旁:「听闻九弟命不久矣,想不到最后的一点寿命,还用在这样一个人尽可夫的低贱之人身上,真是可惜了。」
15
晋国天牢的居住环境,比我想象中要好一点。
沿着昏暗狭长的走廊一路走到尽头,禁卫军打开牢房大门,一把给我推了进去。
我一个踉跄,跌坐在稻草之上,仰头看着生铁制成的厚重大门在我面前合拢。
天牢湿寒,好在我身上还披着那件厚厚的狐裘,整个人缩在里面,倒也不算太冷。
此刻静下来,我才有空努力思考。
一开始,听闻楚国使臣觐见,我还以为是冷月与寒星的死被发现了。
没想到竟然是元嘉公主。
元嘉,为何会跟随所谓的楚国使臣,忽然来到这里?
如果她一开始就很愿意来和亲的话,我根本就不会被从青楼里赎出来才对。
而且看陆玟和陆闵这一系列动作,应该与元嘉公主早有串通。
只是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地演了这么一出,也就把我关进了天牢,对陆斐几乎毫无影响,到底图的是什么?
以我的智力,只能思考到这里,没办法再继续往下想了。
再加上方才宴席间喝了几杯酒,此刻醉意渐渐涌上来,我拥着狐裘,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远远传来的喊杀声惊醒,迷迷糊糊地抬眼向高窗外望去,却只能看到纷纷扬扬的大雪,和天际已经泛白的天色。
我缩在角落,从头上拔下一根尖锐的金簪,握在手里,方才觉得心底踏实了一点。
就在这时候,天牢的大门忽然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两声闷哼响起后,有脚步声渐渐向我的方向靠过来,越走越近。
我将金簪握得越发紧,目光紧紧盯着牢门的方向。
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穿过明暗的光影,站在我面前时,我手中的金簪蓦然掉落在稻草上,眼泪也跟着涌了出来。
陆斐站在门外,朝我微微勾起唇角。
被他提在手里的那柄剑像在血里泡过一样,泛出一层暗红的冷光。
他衣衫凌乱,脸颊染血,还在微微急促地喘着气,可单单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竟然比光还要耀眼。
「盈枝。」他轻轻地说,「不要害怕,万事有我。」
他上一次对我说这句话,是在三日前。
可我今日才懂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是多么郑重其事的承诺。
陆斐拿出一把染血的钥匙,打开了牢房门。
我从地上站起来,猛地扑过去,抱住他,却摸到了满手湿黏。
我心下猛然一沉,艰难地开口:「陆斐……你的身上都是血。」
他将下巴抵在我肩上,随手扔了手里滴血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抱住我:「不要怕,都是陆闵、陆玟还有……他的血。」
「盈枝,我们回家了。」
离开前,我没忘记把掉在稻草中的金簪捡回来。
直到平安回到府中,我才知道,他那时候是骗我的。
为了尽快将我从天牢里救出来,陆斐将原本谋划周全的布局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其中难免疏漏。
他被临死反扑的陆玟刺了两剑,但仍强撑着来天牢中接了我。
所幸没有伤到要害。
驻扎在东南的铁甲军大部队,年前就扮作商人,被阿七分批带入了京城。
他们同在宫中的林沉里应外合,很快就占领了晋国皇庭中最关键的几处位置。
「他临死前,骂我乱臣贼子,说我的皇位来路不明,朝臣不会服气……」
陆斐靠在我肩上,偏着头冲我笑,「可他不知道,朝中有半数武将早就归顺于我。而文臣,听闻我要攻下楚国皇城,为晋国开疆拓土,便也不会再反驳。」
「那个位置,该能者居之,他从来都不懂。」
这一瞬,他眼中波光潋滟,分外动人。
我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在他伤口上,沉默半晌,才小声道:「陆斐,你还是休了我吧。」
他目光流转,落在我脸上,眼底情绪幽深如潭:「理由?」
「我骗了你。」想到那日在除夕宫宴上发生的事,我仍然觉得心头发痛,「陆斐,我不是元嘉公主,只是个出身青楼的贱籍女子,你该娶一个配得上你如今身份的人。」
「……身份。」
他沉默片刻,忽然轻嗤一声,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冷意,「你倒说说,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几分他话里的危险。
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你马上就是皇上了——唔!」
我话还没说完,陆斐忽然贴过来,吻住了我。
这个吻用了点力气,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我下意识往后躲,却被他扣住后颈,更紧密地贴了上来。
我们对彼此已经很熟悉了,陆斐很了解我,专挑软肋下手,亲得我指尖都发软。
直到血腥味飘入鼻息,我才骤然从浮沉的浪潮中清醒过来,慌里慌张地去摸他后背。
「你的伤口……不能用力!」
陆斐却按住我的手,目光凛凛地望着我:「我给过你反悔的机会,盈枝,但你已经选了我,除非死,我不可能再放开你。」
我一时怔在原地。
「我说过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的。」
「我心悦你,并非因为你的美貌,或者因为你是公主。何况你也并不算骗我——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吗?」
他说着,又一次亲了上来,在我唇间低低地笑,「盈枝,你知道吗?真正的元嘉公主,是从来不碰栗子糕的。」
16
陆斐告诉我,其实他之前就遣人去楚国查探过,知道了一些元嘉公主的小习惯。
「她用了和栗子有关的东西,就会浑身起红疹;至于跳舞这种事,她自恃身份,更是碰都不会碰。」
他说着,忽然望着我笑起来:「那一日从宫中出来,你一个人将一斤栗子糕吃得干干净净,我就知道,你绝不可能是元嘉公主。」
我尖叫一声,气得扑过去捂他的嘴:「啊啊啊你闭嘴!不可能,那不是我的饭量!」
他竟然从那时候就知道我不是元嘉了。
那我岂不是一直都在他面前拙劣地演着戏?
太丢人了。
但我的心,却在他与从前相差无几的眼神和亲吻中,渐渐平静下来。
过了些日子,等伤养好后,陆斐带着我重返天牢。
在关了我一夜的那间牢房里,如今关着真正的元嘉公主。
「她指认你,是因为陆玟向她许诺,只要降低我的威望,从我这里拿到铁甲卫的兵符,先皇就会立他为太子,到时候,他会立元嘉为太子妃。」
我有些讶然:「元嘉一向高傲,怎么会看得上陆玟许诺的太子妃之位?」
陆斐轻描淡写:「楚皇已死,如今登基的新皇与她并非一母所生,且因为之前受过她欺辱,欲置她于死地。元嘉狼狈逃出楚国皇城,一路北上,在边境小镇撞见了陆玟的人,这才投靠了他。」
我目瞪口呆。
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陆斐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笑了一下:「晋国边境,也有我的人。」
我们刚来到牢房门口,元嘉就一脸怨毒地扑了过来,抓住铁栏。
「你也配?」她尖声道,「你这种人尽可夫的贱人,凭什么顶替本宫的位置?你的莲花是纹上去的,本宫才是真正的天降祥瑞!」
她满身狼狈,显然在牢里过得不太好。
陆斐将我护在身后,淡淡道:「你还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想来是在牢里日子过得还不错。」
元嘉又恨恨地看向他:「你这个贱种……」
她话没说完,就在阿七骤然亮出的雪亮刀光中闭了嘴。
陆斐轻笑一声:「天降祥瑞?这种鬼话说一千次,连你自己都信了?」
元嘉一下僵死在原地。
「当初你母妃为了争宠,你刚出生半个时辰就给你种下莲心蛊,令你心口生出莲花图纹,作为代价,这蛊虫日日吸食你的精血,直至渐渐衰败,你也会早亡——现在你却说,这东西是祥瑞之兆?」
元嘉神情灰败,无力地反驳:「你一派胡言。」
「我今日带盈枝来见你最后一面,并非为了听你满口恶言。而是你自己也很清楚,她与你虽非一母同胞,却仍是嫡亲的姐妹。你一口一个贱人,难道不是因为自认高贵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看元嘉一眼,揽着我肩膀,转身就走,只是淡淡吩咐阿七:「杀了她,尸身也不必再留。」
身后元嘉愤怒又绝望的唾骂声,渐渐远得听不到了。
我靠在他怀里,真心实意地夸奖:「陆斐,你真的好会嘴炮啊。」
「不过你刚才说的那话……」我迟疑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发。
「盈枝,你想过吗,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你和她若无血缘关系,怎么会长得如此相像?」
我脑中有惊雷轰然一声炸响。
所以……当初那个骗了我娘的所谓贵人,就是已经病逝的楚皇?
一瞬间,那些蛰伏在我生命深处晦暗的脉络,忽然渐渐清晰起来。
元嘉说的不对,鸨母说的不对。
我并非天生贱命一条。
但也终究往事不可追。
走出天牢,初春尚且料峭的寒意侵袭而来,却被陆斐温热的怀抱挡在外面。
在他那里,似乎我不管身份如何,永远可贵。
阳光轻轻浅浅地落下来,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偏过头去。
「可是……即便你不在意,那天除夕宫宴上,还有其他人也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元嘉公主,倘若这件事流传到外面去,晋国的百姓知道了,岂不是对你声誉有损,她——」
我话没说完,就被陆斐截住了。
他笑起来,眼中光华流转,尔后凑过来,轻轻在我鼻尖儿亲了一下。
「哪有什么真的假的?」他说,「这世上,本来就只有你一个元嘉公主。」
17
来年冰消雪融。
我的封后大典选在春日的一个黄昏。
是陆斐特意找太史令算过的良辰吉日。
我一大早就被檀云从被窝里拖起来,原本还想赖一会儿床,结果她可怜巴巴地瞧着我:「这是奴婢最后一次服侍娘娘了,娘娘还是快些起来吧。」
我险些忘了,阿七已经被陆斐封为将军,今日大典结束后,她就要作为准将军夫人搬到府外去住了。
檀云替我一层层穿好繁复的皇后礼服,在发髻上戴上凤冠,我望着铜镜里那个面容瑰丽美艳的女子,一时间微微恍惚。
从青楼花魁,到冒名顶替公主,到九皇子妃,再到一国之后。
我这前二十年的人生,简直过得像做梦一样。
我挽着陆斐的手,在礼仪官的指引下,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微微侧头,低声道:「盈枝,不要紧张。」
「这一切,你都受得起,你都值得。」
「……好。」
我深吸一口气,反手将陆斐握得更紧。
终于,跨过最后一步台阶,我与陆斐并肩站在了高台之上。
凤冠上长而繁复的流苏垂下来,轻柔地擦着耳边,像是昨天夜里,陆斐落在我耳畔温柔的亲吻。
而如今,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我心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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