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呼吸》第四章
四
我们坐出租车来到几站地开外的一个还算有名的理发店,司机师傅虽一如我的房东一样不甚友好却倒很是健谈,不过除了琳琅满目得足以进行语言学研究的脏话以外似乎也没说出什么特别的。M君一路上可疑地夹着他的黑色公文包,里面揣着的是那两张蒂元。这两张蒂元是一个朋友作为礼物在多年前送给我的,我只当作纪念并没有换掉,可能这位朋友亦尚未可知自己的一片心意真的能有朝一日堪此大用。
我们下了车,茫茫然面对着陌生的街道,不远处有一条与其说是小河不如说是小沟的水渠,淡淡地散发着某些味道,随着厚重的空气阵阵飘来,我听闻香水里都有某种低浓度的吲哚,想必这里大概并不存在。这是一处不临干线道路的小路,水泥路面在路口处很不规则地延申向未知的方向,和行人一起消失在一层白雾中,一根微微倾斜地电线杆很倔强竖在路口中央,撑起摇摇欲坠的电线,横七竖八停放的车辆令这里更加狭窄,偶尔还会有电动车忽然窜出吓你一跳之后扬长而去。
我们绕着被油泥阻塞的下水井盖和各种水坑走出优美的曲线,路过一个正在自家包子铺的门脸前喝茶的驼背大爷,最终在几家SPA足浴和串吧中间找到了理发店,门脸不大,门口杂乱地堆摞着不少塑料筐,里面的东西被裹得严严实实,蹲在一旁的两个正在嗑瓜子的瘦削小伙子斜眼瞄着我们;旋转的五彩螺旋和通常印象并无二致,风车就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处被一圈铁丝网围着,显得相得益彰;玻璃窗后的tony老师们正在忙碌着,台阶一角的瓷砖已经掉落不知所踪,露出粗糙的水泥,上面还长着些许苔藓,唯有招牌好似同仁堂之类老字号的牌匾一般颇有排面,上面用隶书方方正正地写着“夏天造型”。
如鹭虽身材标致却也没有什么别的衣服,还是那一身套裙白衬衫尖头小高跟,和出入此地的其他人比较起来,甚至有些如三哥般食古不化的气息,但那一头红发和冷艳俊俏的五官着实足以令人燃起世俗的欲望。
我们稍加休整,检查了一下随身带的东西。M君环顾四周没人,把我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德国骨科了?”
我对他表达了澄清公告般的笑容,因为他说得不对,确实不对,毕竟年龄是反的。
我们大步走进门,Lounge音乐打着清凉的节奏,大厅很大,等候的座椅有好几排,一群大爷大妈交头接耳,角落的位置上还有一对男女在亲亲我我。我曾问M君什么时候也找个温柔乡以了慰藉,他说他似乎对花美男更感兴趣,但似乎自从十几年前他们就比野生大熊猫更难觅踪迹。唯一一个看起来确实是来理发的人皮肤黝黑,倒不是那种油光锃亮地黑,他习惯性地用食指顺鼻梁抹一下,同时挤巴挤巴眼睛,用鼻子吭吭喷两下气。
我走在最前面,一位tony小哥上前搭话:“您好欢迎光临,帅哥想要什么发型,要烫发吗”
我冲他礼貌地摆摆手。
“啊!是陪美女来的吗?”他停下脚步没再跟着我,等如鹭走过来,他并不惊讶甚至是若无其事地一如既往认真工作:“美女妳头发颜色真好看,想要做什么发型?您可以看看我们这个,上面的我们都能做的”然后他说着不知从哪掏出一本发型大全的小册子。
如今已经没人惊诧于理发店会有纸张或印刷品之类的违禁品。自从禁止染发,理发店的生意非但没有萧条,反而因为引发了女士们在发型其他方面的苛责要求而红火兴旺起来,日日门庭若市,又因为理发是件费时的事情,就有了很多人互相搭讪攀谈的机会,一来二去,除了滋生了一些邻里趣事,也催生了触角无处不在的非法地下市场——比如你可以在这里一站式地找到临时伴侣和安全套。
我径直走向收银台,小心翼翼地将两张蒂元推在柜台上,煞有介事装模做样地问道“咱们这有这个吗?”
收银员长得倒是精巧,瞟了一下,一句话没说,大烟熏的眼睛旁有一颗痣,她从桌子抽屉下面抻出一本和tony小哥刚刚拿着的发型大全一模一样的小册子,打开,别有洞天。里面写着各式合约,各种货币,甚至黄金都赫然在列,像个小菜馆的菜单,唯独没有价格。“看好了上里头问。”她指了指旁边走廊尽头的一扇门。
走廊略昏暗,如鹭的高跟鞋发出哒哒的回声,我们来到那扇门前敲了两下,
“进。”只听里面一个男人慵懒的声音。
打开门,一股呛鼻的浓稠烟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PCB板因高温而散发着的独特塑料味。里屋坐着一个臃肿的男人正在摆弄手机,瞥了我们一眼,抬头的时候后脖梗子窝出两道褶子,喘了一口粗气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坐那吧。”
我们落座,如鹭翘起二郎腿,套裙往上蹿了蹿,气宇轩昂。胖男人吸了一口烟,不耐烦地问道“要什么啊?”
“能当保证金吗?”我将那两张蒂元送到桌面上单刀直入。
“能。一单最小1000,杠杆400倍,亏完了算。玩吗”
“要办什么手续吗?”
“扫码。”
我举起手机将信将疑也毫无选择地一步一步操作着。
男人吃力地将屁股和椅子分开,随后转身在后面的一台电脑上也是一顿操作,嘴里还嘟囔着“呵C,二百也TM来玩。”
当一切都结束后,我们走出那扇门,喘了口气,各种意义上的。
M君和我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红绿数字,喜笑颜开,因为它们对我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了。
我们一边商量一会儿去哪吃午饭一边往外走,有泪痣的收银员小姐瞥了我们一眼。我问起M君关系走得怎么样了。
“肏”他如是说。
就这样,我开始重操旧业。
人们喜欢在这里做生意,你可以选择自己私下商谈,也可以选择让理发店充当中间及担保,再给他们一点费用。对我们做的生意来说,理发店是做市商也是经纪商。
“哥们!哪来的啊?”只听身后一个松松垮垮的声音,他并没有叫谁的名字,但我们知道他是在叫我们。
我回头一看,正是刚才在门口嗑瓜子的小伙子里的一个,他用手势比划着捻钱的动作,依然蹲在那,表情略带戏谑。有蒂元的人确实不多,并且大多流动渠道都已经被银行和地下网络瓜分,任何市面上的新钱都惹人注目,毕竟这不像安全套那么单纯,其间牵扯太多。我依稀记得,夏天造型层层叠叠的股东里隐隐约约闪烁着一些熟悉的名字。
“自己的。”我冲他笑了笑。
那人站了起来,缩了缩袖子,左右环顾,迈着外八字朝我们走来。
“自己的呀”他打量着我们三个,眼神最终落在如鹭身上,略带猥琐地吸了一下鼻子“别是偷的就行。”
如鹭没说话,从包里摸出一张卡片,那是一本蓝色的方形卡片,并随着角度的变化变换色泽,上面写着“系统维护员”,货真价实。如鹭轻描淡写地给小伙子看了看,歪头挑了下眉,那人没再说话,点点头,大意就是“算你狠”,便继续回去嗑瓜子去了。
今早出门之前,我说了我的打算,M君愿意和我试一试,如鹭也梳妆打扮整装待发,我说她可以在家休息休息,她则毅然地和我说:“为防万一,没我不行。”
后来她说吓唬小伙子只是为了省去些口舌,毕竟对理发店来说,我们也是客人,他们只不过是想确认那两张蒂元的来源是不是会惹麻烦,人总是会对未知的和不受控制的事情天然地敏感。确实,她知道的比M君和我多的太多了,即便是这样,她也在承受着十几年以来的痛苦和孤独,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十几年前的某一天,我的父亲母亲再也没有如往常下班回家,时至今日我同样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起,悠扬的暮色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直到与她相遇。一路走来,我已顾不得太多太多,此刻我站在这里,我仰头望着风车,不禁开始想要为我一直的疑问追寻答案:
十几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