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戏台

1.
2019年在寒冬之中如期而至。
我躲在门后,看到被点燃的红色爆竹劈了啪啦地落在黄色的土地上,晴朗的天空上又窜上来烟花,迅速地盛开又凋谢。
眼睛中的烟尘静静落地,我体会到自己在岁月行进中的周而复始。
心中想到元宵佳节时元春的灯谜,“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脸上的笑容凝固,目光又变为呆滞,对世间千百种的繁盛我越发觉得索然无味。
我似乎是一个戏子,在摇摇欲坠的戏台上勉强表演,在落幕后我又不知道自己是谁。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各有归处,而我却止步不前,不知何去何从。
我有时想,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坐到肉身腐烂,自己融为沧海桑田,由此消逝得干净彻底。

2.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时光在我的身上碾压过的痕迹,阳光从窗帘渗进屋子,然后渐渐西移,一日又一日。镜中的年轻少女的躯体上有一双颓唐的眼睛。
我懦弱地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因为对人太过恐慌,我不去参与任何饭局。
少时我贪恋伙伴的温暖,在她没有给我任何欣喜之前我的心中便了她离开时的伤感。
后来的我渐渐地体会到这不过是一个祈求爱的过程。那些设身处地的着想与从前学不会的善良在世俗中的纠纷里脆弱的如同玻璃。我对某些人投有深刻的感情,不过他们总是会理所当然地运用自己的情绪,而我总是做不到这些。我自身的需求被我习惯地放在人后。
或许,自身的姿态便早已经决定了这一切的结局。
过去做错的一切与根深蒂固的劣质,到了某时某刻都是要还的。
当我不再强迫自己做出善人的姿态,并承认自己本性凉薄后,心中竟微微释然。
弑母的吴谢宇在学生年代会和认识的同学礼貌地打招呼,身为班长很会照顾身边人的情绪,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被他温暖。他是一颗可望不可即的星。
在北京大学的他曾经给一个男生发消息,问是否以后可以一起走。那个男生以为他性取向有问题,所以拒绝。
他要好的伙伴说,他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这像是一盏油灯,它可以发出光亮温暖他人却无法救赎自己,或许,它想让它的杯盏里会有新的煤油吧。
不过有些付出与求爱不过是外界的习以为常与理所应当。
这种持续不过是自我的内耗。

昨日傍晚,我有一个想法:要走我们一起走如何?
3.
那日的清晨,屋里聚满了客人,我在一旁坐着,觉得陌生得很。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烟草味儿,地面上是扔掉的花生皮与瓜子皮。妇女大声谈话,小孩用极细的声音尖叫。
我不觉得这一切和我有几分关系。
洪应明在《菜根谭》里写:俄而漏尽烛残,香销茗冷,不觉反成呕咽,令人索然无味。
从前的我为结束的凄然感到悲伤,期盼这宴席永不消散,到处是人们的欢歌笑语。不过如今,我到希望这一切从来没有开始。
人与人的脆弱的聚散离合比不上一场眼前的花开花落。
他们围桌而坐,觥筹交错间谈笑声此起彼伏,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那脸上的笑脸面具下曾经却有多少互相鄙夷与诋毁。
三年前的冬天,也是如此的景象。
忽然之间,酒杯倾倒,碗盘破碎,咒骂声有着要了对方命的冲动。愤怒的脸上怒目圆睁。
我渴望有人平息这些,不过事情却又演变成更加不堪的地步。这时,一个从空中飞来的盘子撞到了我的额头,然后流出血来。油污撒了半身。
回想那时那刻,我觉得其实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动物。
那是一个春日里的雨夜,在灯光阴暗的出租房里,那个历经岁月摧残的男人哭了,我站在厨房的门旁,看着滴答的雨水打在梧桐树的叶片上,耳中是他的哭泣。泪水应是早已划过了那张愈加苍老的脸。

我从来没有那样的恐慌过,也没有那样的空洞过。四周的黑暗像是能把我压到窒息。
后来,这个男人一边喝着酒一边对我说,你小时候看见我回来总是很腻歪地拐着音调地叫着“爸爸~”,可现在哟~
我们面对面坐着,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四周红了起来。
我笑着应付一句,便逃开了。
对于过去,我对他总是充满着怨怼、不满与怀疑,可是当我稍稍有些良知时,却也已经太晚,伤害如同茧,包裹着里面的伤疤,不去提起并不代表它们不存在。
等我经历一些了事情时,才体会到他当时的一些心绪与自身的无能为力。旁人对他行为的不解,我却渐渐地感知到这是岁月中种种压抑与矛盾的激化。他没有发泄出来,似乎也无法发泄出来。
习惯了淡淡相处的我们,尽管有能看得出对方情绪的能力,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深刻的交流。大概我们都不想说出自己的脆弱。
每个人都有其局限性,回头一看,看到一路而来的磨合与撞击让人觉得太过无力,仿佛这些注定要发生一样。如果想要彻底改变,或许只能在温暖的子宫里用脐带勒死自己。
我们给予他们的痛和他人给予我们的痛都是相互传递与影响的。这应该是所谓的因果关系。凡事必有因。
那么追根溯源,此时此刻的“我”的意识又是谁?存在又有何意义?
不过是囹圄中的囚徒而已。
4.
四月份我去医院第一次验血,检查肝功能。
我记得那天很阴翳,天空上是分不清层次的云。医院的大厅里依旧都是急忙穿梭的人影。上楼梯时,一个从急救车上抬下来的老人带着呼吸机、插着尿袋,被人匆忙地推向电梯,擦身而过时我听到了她微弱无力的呻吟声。
等待抽血的人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我木讷地站着,不知道去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要注意什么,不知晓怎样动,也不知晓这次能不能熟练地运用自己的左手。
心中的焦虑想让我有嘶吼毁灭的冲动,每一次我都觉得无法抑制。我的眼神让前面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感到不适。
轮到我时,我坐在窗口前的小板凳上,撸起左手的袖子,我的左臂上有十五道伤疤,有的还未痊愈。我看了看那个上了些年纪的护士,她的眼中没有异样。我感到欣喜。
在针头扎下去时,她却失误了,低头笑了一下,和我解释。
我说,没事没事啦。

等结果时我坐在二楼的等候厅里,人很少,风从玻璃里渗进来,有些冷。我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开始看阿德勒的《What life should mean to you》。
阿德勒的言论在我看来不如卡伦霍妮的干脆与准确,卡伦霍妮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中自我要害,不容半点解释。她把矛盾逃避的内心像解剖一样清楚地展现给你看。
我曾经不止在一处看到过“抑郁症患者都很善良”的内容,那时我觉得,我给抑郁症抹黑了。
一些美好的字眼,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个望而不及的高大山脉,山顶上有圣洁的高山积雪。
Burn bad.
5.
阿德勒在书中写: 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仅是青年,连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们也会经常为此困惑:我们为什么而活着?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自然无数的事实让我们可以断言,通常人们只有在遭遇失败挫折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疑问。
对习以为常的生活观念忽然颠覆,由此造成认知错误,然后自我存在感不断降低。这就很有可能会让人丧失自我。
我愈加觉得“江山难改,本性难移”的这句古语很有道理。一个人无论怎样厌恶自己都无法去拔除在身体中的“厌恶”本身。
面对条条理论与如何行善的途径知晓不少,可自身去靠近它们,最后无法与自身融会贯通,这不得不怀疑这一过程是徒劳无功,一条濒死的鱼在沙滩上挣扎。
种种光明与自身映照,不过是压抑自己和加重背后阴影的过程。
我只是表演,而内心中受到一点伤害和否定我便会否定一切,敌意与恶意在我心中飞窜。
人不应该把救赎投放与外界与他人。
如若一直坚持,不过是执念带来的虚妄期盼的一次又一次落空。
当我一个人赤诚地面对自己的一片废区时,没有疲惫地追寻,躺在床上静静地感受着与这个世界渐渐脱轨的声音。
我可以不出屋见人,也不对人笑。
用恶毒的眼神盯着不喜欢的人,
在街上兴起时打一些自以为是的家伙的脸。
我总是感到害怕,
所以打算买一把能造成伤害的刀。

我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厌恶过自己过去的种种隐忍与微笑。
Yeah, I hate everyone and everything.
6.
在医院里等待的那个上午,她给我发来消息,说,想找个高楼蹦跶蹦跶。
我问她,你在哪里?
她说,正要走进一个小区。
我记得前一天的中午,她还要计划去外面玩,到了下午整个人又丧得不成样子。她说她撑不下去了。
为什么在体会到快乐时头顶依旧有着阴云,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将你笼罩住,死亡的念想会盘旋在脑中,一切的意义都像是散成无形的烟云。
她告诉我她正走进一个小区,然后来到楼顶,却发现是关着的,不过一旁却有一个开着的小窗户。她踩着杂物,给我发了一样俯瞰的照片。
我走到一个无人的走廊里,心中如同死水般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我只是觉得绝望。
我告诉她,你不要死,不要死,撑过这次有会好了。
她问我,然后再迎接下一次?
我忽然觉得语言的苍白,隔着茫茫人海的深深的孤独,我不知道用怎样的话语能让她坚定地活下去。

中午的时候有虚弱的阳光散进来,我抱着帆布包倚着诊室外的墙睡着了。模模糊糊中,我看到了那位头顶些许白发的主任医师一步步向我走来。
她见我热情地与我交谈,问我是不是一直在这里等。
进屋后,她穿上白大褂,接过我手中的检查结果,一项项的查看后告诉我指标都很正常。
她用心地宽慰与开导我,我体会着这些温暖的同时又觉得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后来我笑着和她挥手道别,她把我送到门口又叮嘱几句,热心得让人觉得心感愧疚。
我总是让很多人失望。
后来休学在家,总是觉得困,见发来的消息也不想回复,不读书也不看电影,每一天盯着屏幕滑动手指消磨着时光,累了就昏昏沉沉地继续睡。
懦夫一般的生活,对自己是如此的鄙夷。
我不想去描述自己的无能为力,因为我总是觉得这是一种袒露的伤口与羞耻。与其在阴翳中矫情地自我沉沦,不如闭口不谈。毕竟,结果一般无二。
早上的时候闭着眼迷糊地听着温如华的《牡丹亭》,这是他为电影《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配唱的昆曲。我还记得在宿舍里,我在闷热的被窝熬夜看这部电影,当时被“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中“紫”字的自然优雅的降音所惊艳,再有着国荣先生的一颦一笑与一举一动,让人的情绪在深夜里如同海浪激荡,不知如何描述那一时那一刻的惊艳。
在耳中突然传来母亲的呼唤声,语气略有烦躁。
我想到大门紧锁,于是一下子起身,走到院内,冲着外面唤着,“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可是无人应声,门外很安静。
花椒树在轻轻抖动。
我倚着门框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眼中是山峦上的远树层层叠叠堆积的绿色,深深浅浅中映着的是人间五月中的飘荡的白色飞絮。
我是这样的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