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紫箫记-汤显祖（一至六章）

第1章 开宗 【小重山】〔末上〕瑞日山河锦绣新。邀欢临翠陌。转芳尘。共攀桃李出精神。风色好。西第几留宾。 银烛映红纶。此时花和月。最关人。翠盘轻舞细腰身。娇莺啭。一曲奏阳春。 〔末〕众宾请勿諠。见今后房子弟搬演李十郞紫箫记。听贱子略道家门大旨。 【凤凰台上忆吹箫】李益才人。王孙爱女。诗媒十字相招。喜华淸玉管。暗脱元宵殿试十郞荣耀参军去七夕银桥。归来后。和亲出塞。战苦天骄。 娇娆汉春徐女。与十郞作小。同受飘摇。起无端贝锦。卖了琼筲。急相逢天涯好友。幸生还一品当朝。因缘好。从前痴妬。一笔勾消。 李十郞名标玉简，霍郡主巧拾琼筲。 尙子毗开围救友，唐公主出塞还朝。 第2章 【珍珠帘】 〔李十郞上〕 春明晓灿。靑帝瑞临东观。 云气光华重旦。红日丽长安。 人傍灵台风转。芳椒今已献。 庆元会万年觞满。彩胜出宫花。 柳色靑袍欲换。帝里新元会。 天门拂曙开。瑞云生宝鼎。 暖吹度灵台。万户宜春帖。 千官献寿杯。丹墀多计吏。 搦管问贤才。 小生姓李名益，字君虞。陇西人氏。 先君讳揆，前朝相国。 先母辛氏。狄道夫人。 贵袭貂裘。祥标鹊印。 朱轮十乘。紫诏千篇。 王子敬家藏赐书。率多异本。 梁太祖府充名画。并是奇踪。 小生少与穷玄。早持坚白。 熊熊旦上。层城抱日月之光。 闪闪宵飞。南斗触蛟龙之气。 对江夏黄童之日晷。发淸河管辂之天文。 兄弟十人。生居其末。俗号十郞。 正是贾家三虎。伟节最着。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朱公叔之恣学。 中食忘餐。谯允南之研精。 欣然独笑。文犀健笔。白凤琱章。 悬针倒薤之书。云气芝英之简。坛场草树。 院宇风烟。闲则飘举五方。游戏三昧。 经称小品。还下二百签。赋为名都。 略点八十处。看郭象之注。逍遥何如向子。 断平叔之言。道德不及王生。 颇吟招隐之章。辄动怀仙之操。 笑时流义轻于粟。鄙儒辈知不如葵。 悲蒯生一说而亡三。诧墨子九拒而余六。 园池幸足。台阁无心。争奈朋友弹冠。 郡县劝驾。赵元叔河南计吏。 张昌宗丹阳孝廉。忝春宫桃李之尘。 杂上苑桂林之玉。正及殿试。 忽奏吐蕃入破陇西数郡。抄至咸阳。 烽火照于甘泉。车驾亲屯细柳。 暂辍龙轩之对。俱奔燕幕之生比向陇西。 奄成塞北。杨祖德家惟弱柳。 殷仲文庭止枯槐。三川为飮马之泉。 陆浑缠兵妖之气。旁藩列鎭。据穴横兵。 井树无遗。干戈满地。金鱼玉盌。 感朝暮之情多。宝轴龙文。叹文武之道尽。顾松楸而耿涕。去桑梓以遥奔。依止神京。春燕并巢林木。摧残旅馆。秋鸿半落芦洲。且喜生意渐回。春光再转。 今日是元和十四年正月朔旦。 兼逢是日立春。天下朝觐官员。 应制士子。俱入云龙门太极殿朝贺。 万叠云中窥日。九光霞裏朝元。 车喧百子之铃。庭现九金之鼎。 戏鱼成殿。预章宫裏朝仪。 舞马登床。花萼楼前故事。 帝御靑龙之座。光生万户千门。 人斟白虎之尊。响动千秋万岁。 朝毕之后。光禄赐宴。 皇恩洽。羣臣醉。降氤氲。调元气。 谁道七哀无象。由来万乐有声。 只是一件。小生年已十九。逢此佳节。尙未婚宦。椒花可颂。 不逢刘氏之媛。柏叶空传。未取戴凭之席。 以此长叹。及此春新。 所喜五陵豪杰。多所知名。 四姓小侯。争来识面。 有个故旧唤做花卿。字敬定。曾授西川节度。今升骠骑将军。 有一个武举生徐州石雄。字子英。智勇无双。在京中武选。 有一个吐蕃侍子唤做尙子毗。羊同部昆仑山下人。在此入国子监受业。 三君年纪不同。俱称豪杰。 今晓贺正朝门外。相约过我。馆中拜正。 已唤靑儿置酒。不知齐备否。 〔靑儿上〕梅花欲待歌前发。兰气先过酒上春。禀相公。柏叶酒五辛盘俱已齐备。〔生〕门外伺候。三位老爷至卽通报。 〔靑儿〕理会得。 【贺圣朝】 〔花卿石子英尙子毗上〕皇州暖。律星旋。荣光烛地翔天。云龙门外庆朝元。看万国春前。 〔相见拜介〕天正初启节。日陆蚤迎祥。百灵添景福。万里庆年光。 〔闲叙科花卿〕十郞。你们才子。年年元日试笔。可已有新作否。 〔十郞〕朝罢归馆中。遥望故乡几拜。不胜客邸之思。旋卽整具辛盘。奉候佳客。未遑及于毫翰。 〔花卿〕对客挥毫。便可口占绝句一首。只是一件。不许用旧年元日的诗。立一新体。上句要说自己。或表字。或姓名。或俗号。下三句说自家新年来意槪何如。 〔十郞〕愿老将军先占。 〔花卿占诗介〕道是花卿出众来。将军曾宴集灵台。云龙帝座朝元日。羽卫鵰盘紫气回。 〔十郞〕正是骁骑将军意槪。诗到石子英了。 〔石占诗介〕身是淮南石子英。翘关此日拜王正。愿令春气销兵气。无事空邀麟阁名。 〔十郞〕好。武状元的意槪。诗到尙子毗了。 〔尙占诗介〕身是昆仑尙子毗。朝正侍子拜龙墀。西归更祝金王母。玉管东风满月支。 〔十郞〕正是侍子的意槪了。 〔花石尙〕请教十郞。 〔十郞笑占诗介〕四海才情李十郞。春开阊阖转年光。椒花此日传椒殿。柏叶新年侍柏梁。 〔花石尙〕十郞意槪。一定中状元了。 〔靑儿持酒上跪介〕小靑儿也新正口占几句。 〔众笑介〕好。你也学做诗。 〔靑儿〕我相公玉笈金书。牙签宝紩。中间觅怪搜奇。分门索类俺相公目卽成诵。在靑儿手不停批。 〔花卿〕这等是近墨者黑。你便占来。 〔靑儿占诗介〕书房僮干小靑儿。春日春盘靑菜丝。老我百年愁烂熳。呼儿觅纸一题诗。 〔花笑介〕好。杜子美是我的老朋友。他的诗到被你小使们抄来抄去也抄熟了。 〔靑儿〕也抄不全。只抄得些杜律虞注。〔十郞〕小厮不要胡诌。看酒过来。 〔把酒科〕 【玉芙蓉】椒花媚晓春。柏叶传芳酝。愿花神作主。暗催花信。良家少侠随鱼阵。侍子阳和起雁臣。 〔合〕靑韶映。看条风拂水。献岁含英。年年春色倍还人。 【前腔】祥云入吕新。丽日长安近。向正元共祝。寿觞初进。丹蓂瑞历宜三正。粉茘高盘簇五辛。 〔合〕春风鬓。笑林中未有。柳上先过。屠苏偏让少年人。 〔国子监差人上报介〕道有韶华地。偏宜令节新。今日圣旨。凡在京文武学生。四夷侍子。俱要入太学习乐。石老爷尙老爷要行了。 〔石尙二客辞别介十郞〕老将军。再飮数杯去。无事逐梅花。相教觅杨柳。且复去还来。含情寄杯酒。 〔石尙下内作鼓笛唱〕喜春光。岁首还。〔十郞问介〕什么人在门外唱。 〔花卿〕想是教坊子弟迎春还的。 〔十郞〕靑儿。外面叫那唱的进来。劝花老爷酒。 〔教坊上见叩头介〕久闻陇西李十郞相公大名。教坊们迎春而回。在此经过敬献一曲。〔唱介〕 【雁来红】喜春光。岁首还。醉芳辰。媚远天。晨祥此日开春殿。缇管风灰转。一片靑旛暖玉田。 〔合〕黄云见。人沾圣泉。露盘浆。长乐宴。 〔十郞〕劳了。 〔教坊〕还舞一曲。〔唱介〕 【前腔】女夷歌。宝瑟弦。舞云翘。彩胜偏。靑湖富贵长如愿。画帖宜春燕。柳带桃枝又一年。 〔合〕香书献。衔龙佩悬。展银幡。开笑面。 〔十郞〕劳了。靑儿取锦帕银钱。赏他们去。 〔教坊〕不须赏。俺们教坊中供奉。不唱旧词。只要见今有名才子诗曲。玉树园中。何但先朝伴侣。沈香亭北。曾经后夜淸平。李峤在时。一歌汾水。王维去后。懒唱阳关。今日十郞之名。遍满京都。欲谱阳春。翻歌子夜。但得巧心一词。不用纒头双锦。 〔十郞笑介〕原来你们都唱新词了。到有志气。只一件来。客中篇制不多。复为好事传去。你今后供奉。旋来相求未晚。 〔教坊〕教坊们供奉都有时节。且求眼下急用新词。霍王府裏最重人日登高。皇帝御前首要元宵设宴。请相公先挥寸管。见借二词。 〔花卿〕十郞便可挥与他去。 〔十郞〕使得。 〔十郞做吟哦写介付与教坊介〕人日词可用宜春令谱之。元宵曲可用探春灯谱之。 〔教坊背看新词笑赞介〕奇哉奇哉。果是洛阳秀才。 〔回身介〕借相公酒谢一杯。 〔唱介〕 【簇御林】铜駞陌。集少年。金马门。寻俊贤。新词巧出骊珠串。这才华定是金闺彦。 〔合〕看新年。云香浪暖。变化濯龙川。 〔花卿〕你们不知。这小词儿。大才的人着甚么紧。 【前腔】靑云器。白雪篇。待吹嘘。送上天。胸弢列宿人空羡。倒珠玑写出君裁见。 〔合前教坊辞介十郞〕客馆萧条。劳卿歌舞。 〔教坊〕优人竞劝宜春酒。才子新抽绝妙词。〔下〕 【尾声】春气待芳金谷苑。春歌啭暖玉隆天。 〔花卿〕十郞。明后日可过寒衙一飮。有姬鲍四娘可出劝酒。好看桃李过靑轩。 九天春色满神皋，燕市相过意气豪。 绿酒待看花烂熳，阳春初奏曲弥高。 第3章 探春 【满宫花】 〔郑六娘带侍女浣纱上〕陌似春。楼似绮。腰细楚王宫裏。 〔浣纱卷帘科〕钿笼金琐睡鸳鸯。高轴画帘珠翠。 〔六娘〕〔诉衷情〕 红梅高簇小楼台。风和锦绣开。 新睡觉。报春回。 山枕映红腮。罗袖裛香煤。步芳阶。 从今蝶暖花融昼。几回来。 自家郑六娘是也。 与杜秋娘同是内家第一班弦索。 后来诏赐诸王歌舞。 老身与杜秋娘同籍霍王邸。 在伍中虽非碧玉之容。与拂云台之席。 阳成妬尽。那曾南户窥郞。冰井才多。 每听西园侍客。三星罢望。八子陪欢。 生下女儿一人。名唤小玉。年方二八。才色殊人。画出天仙。生成月姊。 南都石黛。分翠羽之双蛾。北地燕脂。写芙蓉之两颊。 称诗说礼。唾东邻之自媒。雅舞淸歌。哂西施之被教。 惊鸾冶袖。谁偷得韩掾之香。绣蝶长裙。未结下汉姝之佩。住下红楼一座。金枝晻映。玉树玲珑。起红壁之朱尘。写靑钱之翠影。 窥窗玉女。灵光殿上神仙。聚陌春人。行雨山前气色。此际春新明媚。梅花待落。柳叶新开。王孙苑裏。便有春游士女。不免唤出小玉。望春一会。正是冻解池开绿。云穿天半晴。游心不应动。为此欲逢迎。 浣纱。叫樱桃请郡主出来。 〔请介霍小玉带侍女樱桃上〕 【满宫花后】绿粉窗前香雪腻。乍雨黄莺双起。〔樱桃〕郡主呵。惊春游女探芳菲。你看开到柳条还未。 〔娘女相见浣纱樱桃叩头介小玉〕日长消尽绣工夫。唤儿怎的。〔六娘〕晓春春游。与女儿同步翠阁银塘者。〔行介六娘〕春还春望美。〔小玉〕春色春人过。〔浣纱〕春风春日袅。〔樱桃〕春情春夜多。夫人。到翠阁银塘也。〔六娘〕 【绵搭絮】绣闱淸悄。莺锦护妖韶。画粉云屛。宝鸭熏炉对寂寥。〔浣纱〕夫人宽怀。〔六娘〕破花朝。尽着逍遥。那管得桂丛人老。香梦无聊。〔合〕兀自裏袖染檀红。银字笙寒不奈调。 【前腔】〔小玉〕琼楼春照。云鬓袅金翘。〔樱桃〕郡主。你听别院碁声呵。碎玉凝霞。惊起红房醉欲销。〔内作鸟声樱桃伴小玉游介〕啭莺娇。细叶柔条。正是落梅时候。薄袖轻摇。〔合〕无人处拾翠闲行。烟径霏迷罨画桥。 【前腔】〔浣纱〕啄花红溜。画鸟拂轻绡。〔浣纱略举手舞介〕谩试春衫。人影衣香一路飘。软娇娆。惯袅纤腰。〔浣纱开怀叫天暖介〕爱杀暖池吹皱。翡翠兰苕。〔六娘〕浣纱。怎的把怀松了。〔合〕背人处绣抹酥胸。暗束琴心未许挑。 【前腔】〔樱桃〕脸霞宜笑。几度惜春宵。窣锦银泥。十二靑楼拂袖招。杏花梢。暖破寒消。〔浣纱〕樱桃姐。你看陌上游郞好不娇俊。〔樱桃叹息介〕贪看宝鞭年少。眼色轻撩。〔六娘〕樱桃。怎的说那年少。〔合〕琐香奁玉燕金虫。淡翠眉峯祇自描。 【余文】春墀绿草爱人娇。玲珑珠阁坐烟宵。〔六娘〕你归去绣房呵。还把金针凤眼挑。 杨柳春风本自奇，红纶吹暖映铜池。 临阑折得花枝笑，恰是王孙草绿时。 第4章 换马 【夜游朝】〔花卿上〕棨戟黄牙金埓拥。文貂锦带玉鞬幪。暂喜绣甲尘浮。绿枪苔卧。淸世龙钤何用。 戍罢旌幢映锦川。白头尤自戴金蝉。调筝解唱关山月。还似春歌石镜前。自家花卿是也。唐朝骠骑将军。出鎭西蜀。今已还朝闲住。食禄二千石。玉带蟒袍。有伎妾一人。唤做鲍四娘。容色多情。周旋少好。双声曲引。营妓无双。一手琵琶。教坊第一。怕有画堂人到。相教绿酒歌传。鲍四娘何在。 【赏宫花】〔鲍四娘上〕画阁红梅芳色弄。玉管吹舒。柳容琐翠蕙烟笼。寒峭晓春残梦。柔晕怯东风。 将军万福。〔花卿〕唤你出来有话。前日迎春。遇故人才子李十郞。约今日来我营中飮酒。已教庖人办治。想便到来。你可抖擞歌喉。安排舞态。〔四娘〕理会得。〔花卿〕还分付你。俺记得李十郞诗。有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句。你便可将开帘风动句造一曲。换新词歌之。他不日翰林供奉了。〔四娘〕省得。 【步蟾宫】〔十郞上〕御沟萍吹全销冻。丽园花事从容。芳菲池馆画桥东。有个人儿共。 〔相见介幷问鲍四娘久闻介花卿〕鲍四娘代我把盏。唱一新词。〔四娘送酒介〕 【五供养】开帘风动。吹幙霞翻。罩鼎烟浓。承云开舞扇。匝地起歌钟。云屛障叠。绕画翠轻红重。风流萦秀色。富贵绮春丛。玉垒嫖姚。翰林供奉。 〔花卿〕十郞。你有开帘风动之诗。他有开帘风动之曲。眞好意态。一武一文。是二难幷了。当为四娘各飮大金巵取醉。 【前腔】红筵巄嵸。醁醑氤氲。珠曲玲珑。画裙朝彩襞。芳鬓晓云融。神皋丽色。丝骑陌阗尘涌。缠头花宛转。蹀步锦丰茸。竹叶留连。梅花同梦。 〔十郞〕醉矣。〔花卿〕移去酒筵。醉却芳春酒。还望春山郭。呀。多少游侠子。金鞍映华薄。十郞。你看春城陌上。 【江儿水】翠路平如水。红骑迅似风。〔内作马叫铃响花卿〕左右。去寻问是谁家好马。奔宵蹑影蹄云纵。〔卒子上报介〕是郭小侯家骑射。〔花卿〕十郞。你晓得郭小侯么。是汾阳王的孙子。小侯王繁华多骑从。玉容将相麒麟种。紧趁靑春闲哄。呀。看他马射绝精呵。羡他玉羽盘飞。巧把金丸叠中。 〔十郞〕将军何羡此少年。他止是千金买马。万石调弓。将军若有此马。便出塞封侯。 【前腔】匹练江南路。乘黄塞北空。将军若得此马呵。风生鼻火魂飞动。立横草功名人歌颂。那时不得闲住。老却将军矣。金弢玉辔趋朝用。齐道花卿殊众。昔马伏波老年。尙平武陵蛮。铸马相。爱他金马名图。蚤向碧鸡蛮洞。 〔花卿〕十郞说得有理。左右。便追请郭小侯马到此。问他更卖否。〔内作人马哄动叫请介郭小侯鞭马上〕 【窣地锦裆】章台走徧绿尘空。叫道花卿绝世雄。靑丝系马绣林中。人在歌楼第几重。 〔花卿笑接介〕便在第一重门迎接了。〔请进相见介小侯〕这位是谁。〔花卿〕是陇西李十郞。来京应制。〔小侯〕这一位红粉。可是将军爱姬鲍四娘否。〔花卿〕正是。〔相见介小侯〕适戏马弹鵰。将军有何见召。〔花卿〕爱公子人马双骏。延至一飮。幷问名马从何而来。〔小侯〕人非玉人。马如金马。旣然爱马。先去门前一望。后来领酒。〔望马科〕 【玉交枝】这马呵。瑶池龙种。喷红云阊阖崆峒。凑兰筋绿发权奇耸。悬铃镜紫艳方瞳。虎背连钱映伏龙。麟文八晕旋奔蝀。〔十郞〕可得买否。〔小侯笑介〕啼翻玉侠路相逢。斗堆金侯家何用。 〔花卿〕知买不得了。且进酒。〔小侯〕将军看小生打鸟时。鲍四娘在否。〔花卿〕同见英风。〔小侯〕可劳一曲否。〔花卿〕鲍四娘把盏奏曲。 【前腔】〔四娘〕翠猥红冗。步花光绮薄珠栊。倚阑干十二层波送。春潮晕半醉芙蓉。慢粉晴娇软蝶慵。流黄暗滑雏莺弄。揎红袖笑捧金钟。醉雕鞍烂倾银瓮。 〔小侯〕久闻鲍四娘闭月华容。停云绝唱。此乃百万蛾眉。何用千金马骨。〔十郞〕花骠骑爱金埓之名马。郭小侯赏玉尘之妙音。倘肯相移。各成其美。〔小侯〕果然骠骑贪云骑。愿向花卿觅爱卿。〔花卿〕但得千金留越影。何妨一笑赠倾城。鲍四娘便可侍酒。拜送郭小侯处。 【泣颜回】〔花卿十郞小侯〕玉粉换靑骢。片花销减熏笼。飞香红玉。并浮云飒露行踪。翔麟翠鸿。照飞霞皎雪回波动。对婵娟白兔朦瞳。拚靑台铜雀飞冲。 〔鲍四娘啼介〕将军这般薄幸。 【前腔】恁般敎妾若为容。美人化作奔虹。桃花玉面。等千金蹀舞春风。靑丝绮栊。共徘徊顾影怜娇宠。听长鸣喷玉摇鬃。怨红颜薄命飞蓬。 〔花卿〕不消啼。丈夫志在功名。自后多在塞上了。 【山桃红】叹花飞帐冷。人去屛空。一曲回鸾奏。翻成断鸿。你秀色怜么凤。我见这囗〈口七〉拨马呵。含思逐游龙。四娘。今宵梦裏。不要错唤了人。睡醒时休乔认。别是梨花梦也。郭小侯是年少公子。鲍四娘。你好生侍奉。软款温柔。夜月春风。小侯呵。旧恨还新宠。串却眉峯。着意温存。休伤翠容。 〔小侯〕不消嘱付了。四娘稳心。 【下山虎】〔四娘〕纤蛾移镜。爱鸟离笼。一缕靑霞气飘摇任风。窣地裏爱着龙文。紫燕悲鸣别雄。〔四娘〕老爷。妾去后还觅一侍姬早晚伏侍否。〔花卿〕我有塞上之心。无复房中之想。〔四娘〕老爷也年大了。保重保重。去后离魂满碧空。玉体烦珍重。莫道封侯在玉骢。老爷呵。妾侍奉岁久。妾去后。几个家丁都是男子汉。小丫头又不省事。夜来都睡着。谁人奉事得老爷周全。枕褥无人奉。怕的是春寒酒中。愁杀孤灯两鬓翁。 〔十郞〕郭公子等久了。终是要别的。 【蛮牌令】趁靑丝云骑动。拭红泪脸珠融。〔四娘骂十郞介〕寃家。为你来惹出这断肠事。那马呵。将军有日骑到小侯家来。只妾一去。永不得到将军府矣。去马思回鞚。飞花绝故丛。恨不得杀了那马呵。紫叱拨将人断送。老爷。你以后也过小侯府走一走。公子爱敬客。料不慢你。不道云山万重。隔寒喧题书燕鸿。老爷。你说郭小侯爱奴音容。只怕去后呵。总断舞零歌。落烬摧红。 〔四娘哭倒介花卿〕讨轿先送鲍四娘过郭府去。公子仍乘旧马随行。〔小侯〕已别有马。〔四娘拜别介〕 【鹧鸪天】去留天际惨云容。胡马依然恋朔风。〔花卿〕桃叶几时还接取。〔四娘〕蘼芜何日再相逢。〔众拥四娘下小侯辞下花卿作笑介〕十郞。今夜绣阁无人。好是春宵寥寂。便可达曙一飮。〔十郞〕明日再来相伴。〔花卿〕左右。便将新马送十郞去。如花妾。侣霞骢。云龙暂送云中客。明日呵塞马长随塞上翁。 谩自千金惜绮罗，桃花十倍价偏多。 啼妆堕马都忘却，兴在靑骊白玉珂。 第5章 纵姬 【天下乐】〔小侯上〕春风骑猎少年情。撼佩惊香蹀影行。看剑重倾燕客酒。对花新按越姬筝。 妖姬怨别侣。曙鸟忆辞家。何处题情思。春衫湿泪花。自家姓郭。名锋。世号小侯。祖是汾阳王郭子仪。姊是当今贵妃娘娘。带管皇后玉玺。生下太和公主一人。小子身是国舅。自小封侯。昨日走马射鸟。过花骠骁门首。他看上我所骑之马。请入歌楼。便以爱姬鲍四娘换去。那鲍四娘离别花卿。好生愁绝。到我府中。涕咽忘餐。呀。大丈夫何忍伤人之意乎。小使。我分付你。送鲍四娘闲庭别院。随他自便。只到良辰佳节。入我府中相随歌舞便了。〔小使〕已送出鲍四娘去。就有一人称是霍王府裏郑六娘。请他教唱。〔小侯〕是了。那霍府中有个杜秋娘。原是鲍四娘弟子。因此郑六娘也来请他。我在花卿筵上。见李十郞读尽万卷书。纔得科名。花卿偌大年纪。要换马边疆立功。谁似我自小封侯。多少快活。〔小使〕正是天下三山客。人间万户侯。〔小侯〕你看俺 【五供养】蝉花半臂。刬戴飘冠。挟绶藏绯。长栊出猎马。数换打球衣。倾银注玉。作使锦靴红袂。笙歌随骑拥。宝烛待郞归。花鸟三春。王侯百岁。   年少新丰斗十千。 〔小侯〕长骑骏马傍花眠。 〔使〕安知寂寞杨云宅。 〔小侯〕暮宿灵台私自怜。〔使〕 第6章 审音 【遶地游】〔郑六娘小玉浣纱上〕璚楼丽彩。春色回云海。闲院无人翠霭。 〔月宫春〕〔六娘〕王家春到日初长。浓檀兽吐香。〔小玉〕画鸾金蘂绣红帮。盈盈步玉堂。〔浣纱〕花色赚人还院落。风光到处点金簧。〔六娘〕调罢隔帘鹦鹉。新声教女郞。〔小玉〕娘说甚么新声教女郞。女儿好淸净。不惯弄曲。〔六娘〕梵偈仙歌。何妨淸净。我已着樱桃去请鲍四娘。想已到来。 【前腔】〔四娘上〕团花细茝。檀板急相催。春昼琐窗谁在。 自家鲍四娘是也。纔到郭小侯别院。却道霍王府郑六娘请俺教他郡主唱。此中便是。不免进去。〔相见介六娘〕望卿卿不来。临池画春水。〔四娘〕与娘不相识。那得情如此。〔问小玉介〕这便是郡主么。〔小玉拜介四娘〕好精致。窠堕学梳头上髻。木难才作耳边珰。新番艳曲教来好。腕裏声低暗动郞。〔小玉羞介六娘〕四娘。他年轻腼腆。听奴一话。此际香尘丽日。紫陌靑台。多有新传锦曲。别制檀歌。灵娥芳树之音。上客幽兰之曲。织绡泉上。歌成字字明珠。拾翠洲前。唱出篇篇绿羽。云谣西北。惊教鹤舞成双。日照东南。听和鱼丽数菓。教西家之好女。须南国之佳人。〔四娘〕六娘。奴家惯舞仙仙之佩。笑他生舞草迎人。能歌昔昔之盐。恨半死歌泉喜客。淸声奏笛。空随郭字长生。涩指缝丝。曾教石家羣少。怎到得高云不动。虚传秦伎之名。那些有逸响犹飞。浪借韩娥之食。便唱淮南丽曲。敢向河间数钱。只是六娘请自方便者。〔樱桃上〕玉杯寒意少。金屋艳情多。鸣环催妙舞。敛袖待新歌。禀上六娘。樱桃纔到教坊游戏。抄得一纸新词。道是陇西李十郞所作。六娘。你与郡主看者。〔小玉六娘四娘同看介〕呀。原来这纸词是人日登高之曲。用宜春令谱之。好词好词。〔四娘〕这人没有年纪。与俺相识。〔六娘笑介〕四娘。你好相识得人多哩。俺将此词送到杜秋娘别院。隶习一番。明日霍王登高。便用此曲进酒。女儿。你从容伴四娘学讴者。〔四娘〕六娘相浼一事。杜秋娘从老身教唱。尙欠教钱百缗。他又教成弟子善才了。好将前件相偿。〔六娘笑介〕四娘好记事哩。〔下四娘笑小玉云〕郡主。你叫俺是师父了。在意听俺教。〔浣沙〕四娘教的曲子唱不得。〔四娘〕说那裏话。只要在行。郡主端坐。听俺道来。唱有三紧。一要调儿记得远。二要板儿落得稳。三要声儿唱得满。〔小玉〕调儿有许多。〔四娘〕一时数不起。略说大数。黄钟二十四章。正宫二十五章。大吕调二十一章。小吕调五章。仙吕四十二章。中吕三十二章。南吕二十一章。双调一百章。越调二十五章。商调十六章。商角调六章。殷涉调八章。共三百三十五章。从轩辕黄帝制律一十七宫调。至今留传一十二调。中间又有音同名不同的。假如一枝花便是占春魁。阳春曲便是喜春来。抛球乐便是彩楼春。鬬虾蟆便是草池春。六么遍便是柳梢靑。升平乐便是卖花声。沽美酒便是璚林宴。汉江秋便是荆襄怨。采茶歌便是楚江秋。干荷叶便是翠盘秋。知秋令便是梧叶儿。荆山玉便是侧砖儿。小沙门便是秃厮儿。憨郭郞便是蒙童儿。村裏秀才便是伴读书。殿前欢便是凤将雏。挂玉钩便是挂搭沽。醉娘子便是醉也摩挲。乔木查便是银汉槎。调笑令便是含笑花。耍孩儿便是魔合罗。也不罗便是野落索。擂鼔体便是催花乐。灵寿杖便是呆骨朵。鹦鹉曲便是黑漆弩。滴滴金便是甜水令。阵阵赢便是德胜令。柳营曲便是寨儿令。急曲子便是急捉令。归塞北便是望江南。玄鹤鸣便是哭皇天。初问占便是卜金钱。拨不断便是续断弦。脸儿红便是麻婆子。凌波仙便是水仙子。潘妃曲便是步步娇。相公爱便是驸马还朝。红衲袄便是红锦袍。女冠子便是双凤翘。朱履曲便是红绣鞋。三台印便是鬼三台。小拜门便是不拜门。朝天子便是谒金门。寿阳曲便是落梅风。折桂令便是步蟾宫。郡主。又有名同音不同的。假如黄钟双调都有水仙子。仙宫正宫都有端正好。中吕越调都有鬬鹌鹑。中吕南吕都有红药。中吕双调都有醉东风。唱的不得索混。又有字句多少都唱得的相似。端正好。货郞儿。混江龙。后庭花。靑哥儿。梅花酒。新水令。折桂令。这几章都增减唱得。中间还有道宫高平歇拍。又有子母调一串骊珠。休得抝折嗓子。郡主。你明日要嫁个折桂枝的姐夫。俺先唱个折桂令你听。 【北折桂令】展纤蛾怯的轻寒。亸着春衫。略栊云鬟。无人处向晓窗圆梦。暗损婵娟。被人儿早扢了眉窝翠粉。被人儿早奚落了臂上檀痕。玉软花眠。枕障炉烟。小鹦哥刮絮絮厌得听闻。 〔小玉〕唱便唱得好。此乃游童艳妇之篇。非上客幽人之操。可有外间才子诗词见示几首。〔四娘〕外间才子。更有谁人。适纔教坊所传人日登高之曲。便是个才子做的。那人与花卿相知。俺因此也熟其吟咏。〔小玉〕请教。〔四娘〕记得他有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句。〔小玉做吟咏介叹介〕眞雅情幽致。不减沈约江淹也。四娘。俺和你宝花阑外。翡翠池边行行者。 【黄莺儿】画额彩屛开。凤窠团。弱线催。银塘慢色春如海。葳蕤紫钗。玲珑镜台。檀霞腻玉娇痕在。四娘。这两句诗眞好也。〔合〕羡多才。开帘动竹。疑是故人来。 【前腔】〔四娘〕梦笑转红腮。展银襜。戏蝶回。申腰小立回阑外。香綦浅苔。深裾落梅。春闺暗恨频眉带。 〔合前四娘〕我看你爱他这诗忒紧。还不曾见那人哩。 【簇御林】凝粉面。映珠胎。似神僊出紫台。龙章凤质多奇彩。璚林玉树风尘外。 〔合前小玉〕可也爱人。 【前腔】〔四娘〕他心良慧。影徘徊。不止你见了爱他。遍娇娃掷菓回。调琴献帽多人爱。你见了呵。窥韩盼玉凝波待。 〔合前小玉〕他是何处人。 【尾声】〔四娘〕陇西才子赴京来。〔小玉〕姓甚名谁。〔四娘〕知名李十郞。〔小玉〕知他还有新篇在。〔四娘〕你要许多怎的。〔小玉〕要写入秦楼声一派。 〔四娘辞下小玉〕那人眞好诗也。恨记不全。是他碎金残璧。正是 风帘摇竹动春阴，为拂余埃写绿琴。 莫道香闺绝流赏，幽兰原自有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