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三九天,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赵国西境,龙城。因地处燕赵边境,居通商要道,故城中繁华比之赵都也不遑多让。
出城西行二十里便是玉龙雪山,山下有座小镇,名曰涎溪镇。
这涎溪镇本叫龙涎乡,因小镇西头的那条龙涎溪而得名。
溪水自玉龙山上来,水质清冽,终年不断。相传此溪有灵,这“龙涎”二字便是仙人所赐。
卯时一刻,天际漆黑如墨,涎溪镇依旧被网在无垠的夜色中,像是个沉睡的老汉,发出如破风箱般的鼾声。
那当然不是鼾声,而是风声。
山风如一军铁骑,借着山势俯冲而下,直奔小镇而来,头阵便是镇西的那座小院。
小院约摸五六丈见方,四面由篱笆围成——半人高的青竹被交叉着排列成“乂”字,根根深入地面,中间两根碗口粗细的毛竹上下横穿而过,每个交错都被藤条正反两圈紧紧地绑在一处。
院中有间小屋,泥墙草顶,檐上茅草在狂风中也只是被掀起薄薄一层,下面依旧密不透风。
屋外风势凌人,屋内却是静谧,或者说冷清——橱、桌、凳、灶分列小屋四边,东南角有张床榻,三尺来高,上头正侧卧着一位少年。
兴许是因为风声太大抑或是被褥单薄的缘故,少年蜷了蜷身子,自榻上坐了起来。
少年姓卫,单名一个“一”字,自幼失了双亲。
夜色深沉,依稀可见少年的眼角有泪光闪动。
又是那个梦,卫一沉吟。
这些年他时常梦见那对男女——男子一身儒袍,谈吐儒雅,待人很是亲和;女子农家打扮却难掩明艳,总是语笑嫣然。卫一知道那是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可每当想要瞧清他们的容貌,梦境就会戛然而止。
恍惚间少年瞥见门旁那两大袋包袱,忽地想起今日还有要紧事进城,赶忙用力搓了搓面颊,翻身下榻。
穿衣、叠被、收拾行囊,少年的每个动作都像是操练过千百遍,一气呵成。
可能是昨夜太过劳累,他又开始神游天外。
今天“老马”还病着吗?卫一心道。
“老马”是隔壁彪叔家的鸡,赤冠黄袍靛尾金足,很是漂亮。
起初只负责打鸣,让它配种是一百个不愿,直到有一次彪叔给它灌了二两“烧刀子”,扔进鸡舍里同“女眷们”关了一夜,就此开了窍。从此是夜夜笙歌、夜不归宿,故得花名老马。
然而两日前,老马病了。
镇上没有大夫,彪叔只好请了位游方道士替它瞧瞧,可那老道只道是什么相思病,气得老马垂死病中惊坐起,亲自将老道轰出了镇……
卫一边想着,一边吃力地推开门,寒风迎面灌了进来。
他连忙紧了紧领口,将双手揣进袖里,小跑着来到邻舍门前。
隔着院门,传来彪叔如雷的鼾声。
少年轻手轻脚地从怀里掏出件明晃晃的事物,却是把剪子。
夜黑无月,那剪子却泛着幽幽银光,显然被打磨得极为锋利。
卫一将剪子置于门前石阶上,转念一想又觉不妥:雪姨身子骨弱,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宝宝,若是来取剪子的是她,伤着可就不好了。
想到没过多久彪叔家就能添新丁,少年不由嘴角溢出一抹笑,随即从裤腿上裁好大一块布,将剪子仔细地裹好,这才离去。
脚步声渐远,院内鼾声渐息。
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无声推开,走出一个彪形汉子,身高八尺,看不清容貌,一身短打,丝毫不惧严寒。
汉子下腰拾起剪子,轻轻将房门掩上。
回到屋里,拆开布子,望着那把剪子,汉子微微点头,又瞥见桌上那半截裤腿,不由皱眉。
身后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这孩子真不容易,又起那么早,唉。”
那汉子微微一愕,赶忙转身将妇人从床上扶起,道:“雪娘,你怎么醒了?”语气里满是爱怜。
这汉子姓耿名彪,据闻早些年混过江湖,在镇上是出了名的悍勇,而这妇人则是他的妻子雪娘。
“近些日子睡得浅。”雪娘答道,“你若觉得满意,不如将那孩子收了当徒弟。”
耿彪叹道:“这丑小子性子淳朴又肯吃苦,确是我辈中人,只可惜身板羸弱,经脉不通,天生不是练武的料。这些年我也教过他一些把式,但使不了内功,任他招式练得再勤、琢磨得再透终究也只能落得下乘。与其白白浪费时间,不如让他将心思花在其他营生上,我瞧他这磨刀的手艺就很是不错,也不知是谁教的。”
“别丑小子丑小子的,我瞧这孩子实在可怜,你就教他些拳脚,能让他日后少受些欺负也是好的。”雪娘道。她怀胎八月有余,下月就要临盆,故而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
耿彪担心妻子身体,连连点头应是,将她扶回榻上。
雪娘又问:“那只鸡如何了?”
耿彪应道:“你说那个花花肠子啊?还是不见起色,今个我再抱进城找个大夫看看。”
“你啊,收收你那性子,莫又吓跑了人家。”雪娘嗔怪道。
“哈哈哈,夫人说的是。”耿彪又打起了哈哈,“夫人早些休息,莫要累着了。”
屋内人语声渐轻,复归寂静。
……
卯时过半,天边泛起微白。
通往龙城的官道上已经有了不少行人,大多是附近几个村镇早起赶集的乡民,卫一也正行在其中。
他身材精瘦,上裹一件素色苎麻衣,下着一条浅棕粗布绔,裤腿却是少了半截,肩上挑着一条赭黄榆木长凳,长凳的两头各系着一大袋包袱,活像一副扁担。
“叮铃铃,铮㘄㘄”
虽然少年的步子迈得极稳,但包袱中还是传出了零星的金属碰撞声,看得出分量不轻。
若是离近了便能发现,少年的脸上、手上乃至足踝都遍布虬结的疤痕,惹来旁人不住地打量。
此时,卫一肚子里又传来了咕噜声。
没办法,实在是太饿了。
说来也怪,这些天他时常腹泻,一应吃食皆是“才入五脏庙便作人中黄”,也不知便宜了龙涎溪里多少虾兵蟹将、龙子龙孙。
卫一无奈正了正肩上的长凳,从怀里摸出仅剩的半块干粮,面露为难之色——这是他留着中午垫肚子的,若是现在贪嘴,下午干活怕是又会没力气。
就在少年犹豫间,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