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玫瑰
北京往西,有那么一片不大不小的玫瑰花田。精心栽培,细心浇灌。等到了花期便移入盆中,送往京城的大街小巷。那里有专门的花店,接收这些含羞带怯的浇花,稍加装饰便可卖上个好价钱。若是赶上七夕、情人节这样的日子,花田主来不及移盆,就会用长长的剪刀取地面往往4、50厘米处,一剪下去,再去刺包装,叫少年、孩童拿进城去,走街串巷,专挑热闹的地方一支一支的售卖。有很多不及天黑便卖光了。
这篇田里,有这样一朵玫瑰,她天生便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不,应该说她们,这片田里的花都与众不同。
为什么呢?
自然是因为她们有人伺候。吃穿不愁,时时进补,连夜间都不曾间断。和一丈之外的月季相比,境遇简直天差地别。
可是,不知为什么,月季们总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为什么这样看我?还有你,不过是野草,凭什么这样看我?”
“七夕要到了……”小月季说话软糯糯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点惧意。
“七夕怎么了?”
“呵,草怎么了?”野草歪着头,吊儿郎当的样子,“你们花才死得快,尤其是你们。”他冲玫瑰努努嘴,“小公主,尽情享受吧,你们没几天了。七夕一到,你们统统得让人剪了脖子送到城里去。越漂亮死得越快。”
玫瑰没听说过这个事情,她不敢相信,怕是野草嫉妒她的美貌与出众,特意拿话来吓她。环视四周,所有玫瑰都一脸茫然。
是了,她们都是同季的,并没有哪一个,是上个花季留下来的。
玫瑰机灵,以询问的眼神去看那朵胆小的月季,这孩子看上去没那么坏。身旁的花们见状,也都齐刷刷的看过去。吓得那小月季抖了好几抖,抿着嘴点了点头。
这下玫瑰田可炸开了锅,有的哭,有的闹,更有甚者拼命收拢自己的花苞,以期可以长得慢一些。真如小草所言,那么,她们时日无多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其他玫瑰都哭累了,喊倦了,委顿在旁睡梦中兀自叹息,偶尔还要抽泣两下。只有她没睡。
她悄悄向月季打探消息,怎么个死法,送到哪去……
细细琢磨一番,她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不,应该说这样更好!
她是玫瑰啊,理当有不一样的死法儿!
月季不会死吗?不过多活几个花期。野草不会死吗?不过多个几十年的寿命……好吧,就当他不会死。可是那又怎样呢?他们生在这儿,死在这儿,只能守着脚下那一捏捏的土地,只见过彼此的脸。可是,她可以进城!她可以“行走”!
可以“行走”的花,这难道不是所有植物的梦想吗?
这样一想,她兴奋起来,甚至开始期待七夕。
从那天起,她积极起来。拼命吞纳养分,汲取水分,吸收阳光,将所有养料仔细藏在她的每一粒细胞中。
月季说她疯了,更加同情;野草笑她傻了,更加不屑。他们都以为她虚荣,想要死得美丽些,体面些。
她不争辩,也不解释。过了七夕他们就天各一方了,短短几个朝夕,误会也好,嘲讽也罢,有什么可在意的?
她只专注于她的脚下。
七夕那天终于来了。
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玫瑰田中哀嚎遍野。那泛着银光的大剪刀横在她脚下,她逼着自己睁开眼,用颤抖的身躯迎了上去。
嘶……真疼啊,真的疼啊……
不过,她能动了。
原来没有了脚,她才可以动。
她被园丁拿在手里,修来修去。叶子没了,没关系;刺没了,也没关系,她还有躯干,还能活两天。她被塑料质地的彩纸包裹住,断脚泡在水桶里。有水,她便不怕了。
就这样,她拖着一身伤口上路了。疼痛、寒冷都不算什么了,因为她感觉到自己在“走”,在移动。周遭的一切都在向她身后飞掠。
她看见了她的玫瑰田,她开心的向月季挥舞她的残肢,她看见月季受到惊吓的脸越来越小,最终浓缩成一个点儿。
她开心极了!
她终于发觉,之前的日子时多么无趣。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觉自己,在活着。
进了城,她又见到许许多多的人,听到许许多多她不曾听过的声音。还来不及一一分辨,她就被一队年轻的情侣买走了。
她与他们回到一个叫做“家”的地方,那个女孩子对她爱不释手,亲手把她插进一个花瓶中,放在床头。
男孩说挪远一点,以免夜间碰翻了会砸到女孩。女孩却不肯,说这是他送的,要睁眼就能看到……
玫瑰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她强打起精神,撑住自己的头,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头竟然这样重。她贪婪的吸收着水分,可惜,那里面没什么养分,而且她没有了脚,吃得费力,收效甚微。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她已经睁不开眼了,实在太疲乏了……
男孩看见她垂了头,便劝说女孩扔掉。女孩不肯,坚持要等她死透了再说。
她听见男孩走到门口去,听见女孩说再见,听见男孩说“爱你”……那么温柔,那么宠溺。她突然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想知道他们在说这样动听的话时是什么神情。
她着急起来,抖着脖子拼命用力。她怕她慢了,就看不到了。
好在,她赶上了。
睁开眼时,正好看见男孩吻在女孩的嘴角。女孩眯起眼,踮起脚,兜住阳光的睫毛闪着金光。笑得很甜,很甜……
这是她脑海中最后一幅画面。
她带着这幅画永远的睡了。
在闭上眼前,她安然的想着:
‘还好,这一切,我都不曾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