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月風花的矩陣:從質性辨析到〈華宴無窮〉

昨天問了大家對〈華宴無窮〉的「雲中月 自高自朦朧/風花一霎一吹送」這兩句詞有什麼感覺、有什麼理解,有沒有人既搞不懂也引不起什麼印象;我這詞這樣寫比較冒險,並不是那麼直截了當,是斟酌了好一陣子才想這個險值得冒。
大家的反饋中有許多超乎我預期的感想,有人想到這象徵的是什麼,有人想到一些自己也為之迷茫的問題,也有人不想那麼多,直覺上覺得帥就夠了。由此觀之,我這次冒險大約可以算是過關了,值得慶幸一下。
現在我想來詳細講解一下。不是給出什麼會破壞讀者們百樣觀感的標準解釋,而是把「為什麼這樣寫」「為什麼認為能這樣寫」的基礎思路講一通。我不鳥「作者已死」「創作者不應講解自作」那一套方便人拿來打模糊仗的論調,我想的是把大家都當成作者,而不只是讀者,我們來分享經驗,交流技術。
「雲中月 自高自朦朧/風花一霎一吹送」是脫胎自〈月に叢雲華に風〉原詞「月には叢雲 華には風と/朧深に隠れた/焦燥」,這個應該很明顯,是對原作的呼應,也是變化。那麼課題來了:如果你來作中文翻唱,你要怎麼寫?
以前是有一首,歌名定為〈月映叢雲花語風〉,但你細看就會發現,這只是字面看起來順,其實不通。有「二泉映月」,水面、鏡面可以映月映雲,月面映得了雲嗎?花語風,語作動詞是可以的,但這整句要講什麼?是能說什麼理、傳什麼情,或至少鋪墊出什麼話頭?這個你要硬編,也可以發散出很多答案,所以進一步的問題是:你導出的答案,是否契合你作品的主題,能夠服務於你整體的意旨?
〈月映叢雲花語風〉沒有想那麼多,它只是堆砌了一些情詞,後來也就沒有多少好評。
現在換我們來寫。那在改編、呼應之前,首先要想一想原文是什麼意思。
「月に叢雲華に風」來自《東方花映塚》風見幽香符卡宣言,而這是日本固有的一句片遊戲漢化譯為「月有叢雲花有風」,萌娘百科則說「意為明月常被浮雲遮蔽,盛開的花朵常被風吹散,是對美好的事物不能長久持續的比喻」,又說「字面意思可以理解為『叢雲遮月風落花』」。你同意嗎?你滿意嗎?我是不同意的,因為這種解釋,都是比原文多跨了一步,只是它所能引伸出的意思之一,而原文其實只跨了半步。
這半步是怎樣呢?我們來解析一下雲、月、風、花這四樣事物的屬性:
雲-動態、短暫、氣體
月-靜態、長久、固體
風-動態、長久、氣體
花-靜態、短暫、固體
「動態/氣體」、「靜態/固體」可以合併算是一項。當然這裡動和靜都是相對的,你要抬槓,花和月都在這個宇宙中,當然也都會動;風能否算是長久,你也可以槓。但總之,這是我一種思考方式,這分析法也只是輔助。於是我們可以畫出一個二乘二的矩陣,把原句重新展開一下:
靜固而恆久的月,在流動而短壽的雲之中;
靜固而短壽的花,在流動而恆久的風之中。
「在...之中」也可以換成別的講法,日文裡就一個「に」,表示指向,我問懂日文的同好,他說按原文走半步的話,「月有叢雲花有風」的保守譯法是正確的;走一步的話,可說「給月以叢雲,給花以風」。而中文要看實際情境來作變化,這裡先不變。那麼「月に叢雲華に風」說了些什麼?它沒有說什麼,它只是講了半句,拉出這個矩陣,從這兩種對比,引起你一種印象。然後你能從這印象裡悟出什麼,就看你的造化。這是不把話說完的日式美學、日式禪機。
而我們寫歌是要接上下半句的。幽閉的下半句,他們從原句引伸出的全詞,就是「儘管意識到自身的弱小和短暫,還是要拚命去愛」這樣一個意思。這很俗套,流行歌裡到處都是,但我們毋庸避俗,只要問適不適合。這首歌出在《東方》同人佔據半邊天的鼎盛時期,他們很多人也都還年輕,作這種樂觀浪漫的情調,是適合的。
而今《東方》不復那樣了,我們很多人也不年輕了,不再有那樣心情,也就不適合再那樣寫了。我們的心情是什麼?「我已拚命去愛了,但還是焦燥」。這是這三年,甚至在疫情前幾年,我就和大家一起感受到的氛圍。這便決定了〈華宴無窮〉的基調。
幾年前我寫:如果讓我來翻「月に叢雲華に風」,我會翻「月斂叢雲花展風」,這是學「鳥鳴山更幽」的修辭法,可以傳達一番對比映襯的美學。當時比較得意,但現在我也不會說這樣翻比較好,因為這同樣是比原文多跨了一步。而我也不必在乎這一題,因為我現在要做的是填中文歌詞,不是翻這一句,也不是改編,而是呼應。於是,思量過上述的風、花、雲、月2x2矩陣以後,很快就有了:
雲中月 自高自朦朧
風花一霎一吹送
我們 最為曠遠的離騷 和惶惑
「自高自朦朧」學的是「花自飄零水自流」(李清照)、「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王昌齡)、「映階碧草自春色」(杜甫),老祖宗是子在川上曰的「逝者如斯夫」。相對於我們的小打小鬧,這些大自然的景象,或者在業界中可以與之相比的龐大存在,總是仍在那邊,不在乎我們怎樣──我不是一開始就這麼想定的,而是寫出來以後,覺得用這種最普通的解釋也講得通,好,那就過。
「風花一霎一吹送」就綜合了互文、片斷、象徵這幾種比較複雜的修辭法,然而從大家的反應看來,還是可以引出直觀的印象。除了「動」與「靜」,「恆久」與「短壽」的對比也可以改寫為「無生命」與「生命」,然後「一霎一吹送」一口氣給你堆過來,「霎」字急促,「吹送」稍微舒緩,這學的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岑參),還有「雨在風中 風在雨裡/你的影子在我腦海搖曳」(侯德健詞,李泰祥曲〈你是我所有的回憶〉)。
(你可能還看過我發的動態,把這句填作「蛤蟆一戳一蹦躂」,這是部份空耳想到的。不過這只能笑一下,前面填「明湖大 湖上有荷花」什麼的唱起來也不順,就沒再寫。你要是無聊可以試著繼續寫,只別怪我沒事先說這沒什麼前途)
吹送,吹送什麼?話到這裡也只是半句。我們寫這種可以發散出太多解釋的景語,要在後文給出足夠的情語作為線索,使人能夠貫串起來,兜攏到作品整體的主題之中。於是我後面寫:
A2
雲中月 自高自朦朧
風花一霎一吹送
我們 最為曠遠的離騷 和惶惑
是能創出什麼
A4
雲中月 自高自朦朧
風花一霎一吹送
你啊 知否未來它已來 不停留
是在蹉跎什麼
A6
雲中月 自高自朦朧
風花一霎一吹送
我們 該能共鳴的永恆 和須臾
你們一定懂吧
搭配圖片,主人公是個資深同人,參加完活動,夜裡接完老母電話會抱頭難受個好一陣子,手機上除了QQ群,還會刷面向業界報導各種大小廠商動向的遊戲媒體、音樂媒體新聞;翻檢舊圖時,那鉛筆畫,除了無憂無慮的阿空,還有一張有點不同於尋常印象的,竭力歌唱的輝夜,「我們 該能共鳴的永恆 和須臾」,「你們一定懂吧」。這樣多上幾道保險,線索應該算是給夠了。
我們已拚命去愛了,但為什麼還是焦慮?於是最後我讓主人公再問一遍:
每一次的安可
你們能否告訴我
我們 將會再一次迴燈 華宴無窮
能,當然能,很多彈幕這麼打了,很多評論這麼答了。然而說歸說,講歸講,情況還是這麼個情況,你我心知肚明。如果只是俗套的強行跟大家打氣,那前面雲月風花鋪墊出來的感觸,就又埋沒了;如果硬要脫俗,拔高出什麼感悟,催眠大家說我們因此而能比人高到哪裡去,那也失實,而且魔怔。我所認同的寫法是「如實呈現」,如此呈現我所感受到的同好們的情思,於是這首歌就這麼寫了,而那雲、月、風、花的意蘊,也就可以由大家各自的經歷和體悟,來繼續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