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
他有一点点傻,就一点点。 他原名叫什么大家都不清楚了,只隐约记得他母亲把他留在这里的时候给他留下的名字里有个峰字,于是大家都管他叫阿峰。不知从哪个不懂事的小孩开始,喊着喊着,阿峰变成了阿疯。由于读音都一样,所以有一点点傻的阿峰分不出来。 午后。 照例是孩子们嬉戏耍闹的时间,阿疯也如往常一样独自坐在村口。阿疯知道,村里的孩子们都不大喜欢他——因为他们都不爱和他一起玩。他曾经努力地想融入他们的圈子里,可是无论他笑得多卑微,其他孩子们看向他的目光里的嫌弃和不屑始终挥之不去。次数多了,阿疯眼里的光也就慢慢消失了。 踢着脚下的石子,几天来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的问题又重新冒了出来:山的那边,究竟是什么呢? 如同每一个生在大山里的孩子一样,阿疯问过无数人这个问题。那些生在村里长在村里的人,那些曾消失过一段时间又回来的有见识的人,那些看过很多很多书的老者。 他们的回答不尽相同,有的人说山的那边是河,有的人纠正说山的那边是海。他们告诉阿疯,水会在山峰间奔腾成瀑布,海可以大到让人一眼望不见边际。这些都是阿疯完全无法想象的场景。 阿疯迫切地想知道更多问题的答案,比如水如何成为河,比如海到底有多大。可是那些被提问者不愿意了。他们不想回答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因为他们无法确信地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他们善于解答那些有着简洁而明确的答案的问题,比如一加一等于几,再比如太阳从哪边升起从哪边落下。大人们都是这样。他们似乎对这些在百度或者谷歌上搜不到答案的问题怀着一种深恶痛绝的憎恨。所以他们告诉阿疯,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于是便理所当然地拒绝回答阿疯的问题,只是不耐烦地像赶苍蝇一样驱赶他。可阿疯有一点点傻,没听懂大人们不耐烦背后的深意,所以他最初总是坚持不懈地纠缠着,直到挨了几脚,他才终于明白他在这里是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的。 要不,我自己出去看看吧? 看着天上飘荡着的云,阿疯生出这样的念头,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阿疯的记忆里没有爹。 听村里的大人们说,那年大洪水中,他为了救一个孩子,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他们说他是英雄。可是英雄这个称号当不了饭,他一走,家里就没了生活来源。他娘在变卖了所有值钱的首饰,勉强维持了半年艰苦生活后,终于不得不外出打工。于是阿疯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个可怜的单身母亲在外面找了什么工作人们不得而知,但是每个月给阿疯寄来的钱足够他一个人生活,甚至有时候可以结余一小笔钱。久而久之,阿疯便攒下了一笔不少的积蓄。他没有想过这笔钱要用来做什么,但他一直很小心的存着这些钱。毕竟阿疯有一点点傻,所以他执拗地相信总有用得上的一天。 所以,这就是那一天吗? 阿疯继续踢着脚下的石子,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来。果然还是有用上的时候嘛,心里想着,阿疯站起身来,一脚踢飞面前最后一颗石子,远远地看向太阳落下的方向。 在太阳垂暮的黄昏之际,阿疯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同身后那棵老松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漆黑而浓稠。 第二天清晨,阿疯独自一人离开了村子,背着一大包干粮,没有惊动任何人。 阿疯的离开没有在如同死水般的村子里激起多大的涟漪。并非没有人问起过他的去向,但如同阿疯曾经问过的那些“不明所以”的问题一样,这些问题在没有得到答案后都渐渐消散在了风里。 起初的路和村里的路并没有很大区别,窄小但足够行走。阿疯甚至觉得自己完全不必买上这么一大包干粮。 杞人忧天。 如果阿疯不是有一点傻的话,他应该能想起来用这个词形容自己,可惜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之后,他也没能记起来这个对他来说有点超纲的词。 阿疯想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路走着。随着村落在身后变得越来越小,路边的杂草也逐渐变得猖狂起来。它们开始肆无忌惮地由路边向中间延伸,宣告着对小路的主权。阿疯感到一点困扰,但是不至于阻挡住他的脚步。 阿疯翻过了第一座山。前方还是一座山。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山的外面还是山。那么所有问题就都不复存在了,因为那些问题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山的那边,不应该是山。山的那边可以是水,可以是城市,可以是任何在我认知内或认知外的东西,可唯独不可以是山。阿疯颓废地想。可是,他有一点点傻,所以他很快振作了起来:说不定,这座山的那边,就不是山了吧?于是他在短暂的休息过后重新站了起来,走向了下一座山。 阿疯翻过了第二座山。前方,还是山。此时的路已经被嚣张的灌木丛遮掩得只能大致分辨出一个方向,阿疯的裤子也早已被荆棘挂破,小腿上也已被不少枝条划出红色的血痕。可是没关系,有一点点傻的阿疯既然已经找到了他自己的逻辑,就不会再怀疑。 阿疯翻过了第三座山。面前仍然是山。 阿疯停下来了。他仍对自己的理论坚信不疑,可是他不得不暂时停下前进的脚步。因为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一个严峻的问题了:他带的干粮,只剩下一天的量了。他已经在大山群里走了三天两夜了,可是他今还没有碰到任何一个村寨,甚至连人影也没见着一个。回去吗?那之前的路不是都白走了吗?这个选择,阿疯不甘心。继续走呢?可万一干粮耗尽后还找不到人家,那他的问题就再也没有找不到答案了。这个险,阿疯不敢冒。哪怕他有点傻,那也只是一点点,还不至于蠢到相信绝处必逢生的鬼话。 阿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哪一条路,他都不想选;但是现实告诉他,如果不选,更是死路一条。这天晚上,他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他想到了他的英雄爹,也想到了他在外地打工的娘。甚至他还想到了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在矛盾与挣扎中,他没有注意到已经开始落起了的大雨。他想了一宿,终于决定原路返回。迷迷糊糊的他在接近黎明时睡了过去,直到天已大亮时才醒来。然而当他转头准备折返时,却猛然发现来时的路早已被昨夜的暴雨毁去——他已没了退路。 没有退路便唯有前行。 阿疯精打细算地分配着剩下的每一点食物,可脚下的路早已断去。阿疯只能凭借着太阳大致分辨方向,一路向前走着,踩过一簇又一簇带刺的灌木丛,惊起一群又一群不知名的鸟雀。 背包在干粮吃完后已经被阿疯遗弃在某处树枝上,脚下的鞋也有一只被尖锐的石子刺穿。可阿疯终究还是到达了第四座山的峰顶。 攀登路上在耳边越来越大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无数小溪汇进奔腾着的主支流,呼啸着从高处狠狠砸落——那是河。它狂野地冲向山麓,最终汇入一汪一望无际的蓝——那是海。 阿疯笑了。 他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可是为什么,它们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显得那么遥不可及呢。 阿疯斜靠着一棵老松树慢慢坐下,明知无法触及,却也伸出手来,仿佛想要把那些未曾见过的事物全部收入手心。 阿疯很累了。 睡一会吧,阿疯想着,慢慢闭上了眼。 阿疯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有个和他一样有一点点傻的少年。他寻找着山那边的水,也寻找着水那边的世界。那个少年走啊走啊,踏过了荆棘,翻过了山,于无路处重新走出了一条混合了血与汗的路来。少年终于看见了那咆哮着的水,看见了水汇入无边无际的海。海面一望无际,少年用好几年省下来的钱买下了一条小船,一条只有一只桨的破船。可他不在意呀,他备足了干粮,用那一只桨划啊划啊,渐渐地离了岸,渐渐地四面都只剩下水。他不知疲倦地划着,试图穿越那似乎永无止境的水。终于,他见了岸。他能感觉到心在胸腔中的猛烈的搏击,砰,砰砰。他也能感受到血在全身上下沸腾起来,把血管挤得发胀。于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划动着他的破桨,船行如箭。 终于到达彼岸。少年颤抖着放下了破桨,下了船,登上了这片被他幻想过多次的土地。然而,抬眼望去,只见山峦起伏。 少年的面前跑来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衣衫褴褛,眼中有期冀的光:“你,你是从水的那边过来的吗?水的那边,是什么?” 阿疯猛然惊醒。 原来水的那边,依旧是山。 那这一路走来究竟有没有意义呢? 阿疯不知道,因为他有一点点傻。 但他可能要死了,这他是知道的。 他的头脑在此刻格外清新,他好像记起来很多事。 比如他不叫阿疯,他叫阿峰。 比如他爹救上来的孩子,就是平日里欺他最凶的那一个。 比如那个他一直没想起来的叫杞人忧天的成语。 比如其他很多,但是都不重要了。 星光下,阿峰背靠着老松树,影子和老松树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