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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银杏随笔

2021-06-03 18:31 作者:涂空  | 我要投稿

七岁的小查从来不吃男孩子们送的巧克力。每当她收到一颗糖果,她就把它揣进兜里,蹦跳着紧紧握到家,摆进拢在床头柜上的透明盒子。她却再不动它,在巧克力融化之前,小查才仔细看上它两眼,然后扔掉。她不扔进她房间那个粉色的塑料兔子,而要把巧克力揣到兜里,紧紧握到家门外两百米左右的公共垃圾桶,用力划一道抛物线。

十七岁的小查从来收不到男孩子们送的巧克力,不过她经常把童年的糖果盒作为谈资。三年级上科学课之后她不再相信梧桐精灵,她也早就不会提着裙子跳过水洼转身朝男孩子挑衅地笑,她还没描摹出女人的妩媚而失去了孩童的天真,还没长成女人的丰腴而失去了孩童的直爽。说她感性,小查到底积不满惆怅的水,流的泪也没甚么哀怨。也怪不得,现今能说哪个少女真是少女吗?倘若谁打小是个柔柔弱伤情种,读着花落知多少就暗暗抽泣,她怎么能忍受一个个摇头晃脑大声朗诵的孩子。她不得不催出理智保护自己,要么她就痛苦,她的感性终究灭亡在男性特征的集体荣誉里。靠着栏杆拉伸时小查隐隐这么感受,理智保护了什么,她弄不清楚,她决定先弄清楚错位相减法,果然容易些。

回顾过去的记忆就像放电影,第三人称的,于是可以顺着性子增删补减,也就听不得这人究竟想说些什么,看着朦朦胧胧很怪。收不到巧克力的小查看收得到的巧克力的小查,看得糊里糊涂,看得心里发毛,笼络那么些个男娃,像只小兽把战利品扒在一块儿,拨弄够了,轻贱起来毫不留情,这小妖女……不过要是我留下三分这拨弄的招式,少八分做题的技巧也甘愿。想到这儿小查咯咯一笑,在寂静的教室里打了个水漂。小安本来按着圆珠笔打呵欠,一下子激活了,她扯一张便签纸递给小查,“大美女,咋回事?”小查白她一眼,接过纸,顺着话由摆起龙门阵。指甲擦过便签,划开一阵阵水漂余荡的波纹。

小安这妹子,活泼,洒脱,爱傻笑,有时候是挺可爱,有时候就成了股讨厌劲儿。捡了这么个同桌,小查纵是想高高矜着,也给她拽了下去。独个儿在一块的时候,小查爱死了小安扑闪的眼睛;如果有别个儿人在,小查就得时刻担心小安的口无遮拦,有时候小安盯着看一会儿就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怪可怕。有些话还是在心里好,小查这样想的时候正盯着林丞走神,小安看着她悄悄地笑。

一个学习小组四个人,是命运、准确地说,是班主任决定的。不过,被掌控者面对掌控者,就跟面对命运差不多。这份命运在小查考进火箭班之后很快就要消散,但它很值得一提。广生平时不怎么说话,上课经常睡觉,做事倒很认真,总穿一件熨得发皱的白衬衫,要么就是校服,对起话来躲躲闪闪,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小查本来以为他有什么困难,其实不过是克制了的叛逆和紧张。广生意外地和小安聊得来,也总是被小安推到讲台上——虽然平时说不太多,课文他倒很有的讲——广生做事是靠谱的。至于林丞,小查一见他就骄矜起来,小安说两句话她也就绷不住,广生是板着脸、偶尔窃笑,林丞微微笑。林丞是典型的讨人喜欢,阳光、谦恭,也讨小查喜欢,小查喜欢所有帅哥,不过不大讨小安喜欢,小安一向不喜欢阳光颜色的人,说他们“口是心非”。

广生被推到台上是无奈之举,每两周学习小组都有一次翻转课堂,林丞不大靠谱,小查绝不抛头,小安推诿责任,广生叹口气也就撑起了牌面。术业有专攻,抄的是小查的作业,吃的是小安的糖,社会实践也是姑娘牵头。林丞你怎么什么都不干,小安心痛地看着林丞顺走最后一块曲奇。我不会。林丞理直气壮,然后被小安盯得发毛。要不我教你们搭积木?第二天他真带来一桶儿童积木,带着另三位折腾了一整周搭出四个神似的小人。下一周用乐高造起了太空船。再下一周是拼贴画。你去抢劫儿童区了吗?小安一边做她的城堡一边嘟囔。等他拿出冒险小虎队时,小安不屑地说这我们都看过的,接过解密卡做势要折。你干什么,林丞一下子紧张起来。你也有几分可爱之处,小安弹了下解密卡向他神秘一笑。小查向小安也神秘一笑,你也有几分不可爱之处。小安切了声,转了头摆弄着卡看起书。看着你像会打篮球的那类人,没想到有这等癖好,小查翘着腿托着腮跟林丞搭话,你收过不少女生的礼物吧?没收过——有人送,没收。小查追问,你不喜欢?不熟,不知道。小查就不问了,沉默一会,换林丞开口,你怎么不玩,你不喜欢?其实很喜欢。怎么不和小安一起看?总之很喜欢,小查不知道怎么答,就这么说。她高贵,小安凑过来,双手作喇叭状,偏偏轻轻地说,她喜欢你。什么?什么!林丞好像真没听见,小查心脏停了一拍。我说快来看这个,小安指广生,广生在看窗外,他三个凑过去,打眼入一片紫赤的霞,靠海的一面深蓝坠红,太漂亮,小查本来掐小安也松了手。谁也不说话,云也不说话,时光好像就这样停下。

最后一周的翻转课堂要全组介绍,小查不想入镜。找几片银杏叶吧,画上去。随手采了银杏把玩的是小安,提主意的是林丞,广生带几个人翘了自习,小查舍不得摘采,领头弯腰从地上捡。交换着画头像的时候,小查仔细对照着林丞,没料到只这一副真面孔。小安给小查一只天鹅,林丞给广生一副眼镜,广生给小安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和一个可爱的红鼻子。小安看小查画的林丞止不住地笑。了事后各自取了叶子,没谁舍得仍。小查犹豫到最后,跟每个人要来了叶子,当作临别礼。她怕碎,不敢握紧,于是轻轻捏着四片叶子带回家,压在书上,不再动它。

那之后过了假期,几个人没联系,她就转到了火箭班;新学期的校园生活,他们隔得并不远,可也没再聚过,小查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躲着他们。铃声醒了神,小查这时候有种道不明的惆怅了,她心空空地走。收藏起这几片叶子是怎么回事呢?要努力地备考,可我如何放得下亲爱的朋友,时间、时间会淡化亲爱,淡化朋友,淡化这一切,不是非怎样不可的,全心做题的时候我想不到他们呀,只在地图上指的出小安的家,也从没去过,与他们几个也不过是在班里玩得开来,学校里这些事和生活的事根本是两条线索。他们不重要罢,不说今天,大学之后我们也会渐行渐远,我清楚的……小查这么想,可她的身体沉沉像盈满了水,压得心难呼吸,阻得空气进不了肺,盈满了要从眼里溢出来。一旦解完了题,胡思乱想一会儿,心情就决堤而出,小查看着银杏叶才感到安心。今夜她倚在床上,盯着几片叶子,顺着错位相减的理性思考下去。要来这几片叶子是做什么用呢?仿佛小学作文写满得到的小红花,是胜利的象征,或者像旅游的纪念章,是经历的象征。她无非是把记忆和情感封进了叶子,于是可以堂而皇之地不面对它,可抽离的久了有些东西真的会消失。小查拿开书,取下一张拼贴画,又拿开一本,那里有一张便签纸。每次下课小安都要把纸撕碎,小查都莫名失落,却也不阻止,最后一回,小安只是揉了揉就扔进塑料袋,小查偷偷带了回来,随便放在那里。纸上皱着几个字“小松鼠,你好!我来给你送过冬的粮食啦。”旁边是敬礼的自画像。小查绷不住笑,笑了一会儿捂着脸哭了。

小查是经常哭的,小时候读着花落知多少就哭,长大了,看着晚霞也哭。这种女孩怎么会无情地扔掉礼物呢?这一段记忆也闪回过。她真是松鼠,像松鼠储存坚果一样藏起这些小东西,在寒冬吃掉它们补充心情。如果一个人说他收藏了一本书,他或许时常谈起,却不再沉浸其中;一柜子奖章奖杯的人如何不旧事重提,他后悔回不去,便不能不用荣誉作麻醉剂;陈列着千秋万代的收藏品,在它们未被收藏的时候都是天地运行的一部分——一部手稿即使不在恰当的时候被人看到,即使百年之后文字不通、童蒙未开的孩子捡起它,它也是这孩子童年幻想的武功秘笈,它看着这孩子长大;一尊铜像即使不立在它原来的位置,即使远渡重洋、深埋地下,它也独立地存在、发挥它独特的作用,以它为视角可以像以一个人为视角一样写出一方水土。而一旦被收藏,它们统一成了“收藏品”。收藏起什么东西,是把那东西彻底断了世间的关系,变成纯粹的客体,收藏家对它是绝对的支配,他想起它,它就有价值,他忘记它的价值,它就一文不值。记忆也变成客体吗,感情也变成客体吗,谁又凭什么把“我的”变成“那个”呢?

我自己也不行吗?小查去摸那几片银杏叶。这种叶子摘下来就死了,如果不用专门的方法保护,死气很快就出来。小查一捏它就碎,越捏越碎,咔嚓咔嚓地,一边碎,一边有什么情感涌进她心里。小查生气了,她自己也不行,这不只是她的,也是拼贴画的她的,是看晚霞的她的,是推搡小安的她的,是过去一年的、过去十几年的、也是未来四年的、未来几十年的她的。她凭什么把“一切我的”当作“这个我的”,再把“这个我的”变成“那个”?她没有资格。没谁有资格说自己是唯一的主体,而把任何东西,连同它的关系、它的情感,一同收藏为被动的客体。所以她对自己感到气愤。感情不是坚果,不是必须吃掉的;高考也不是寒冬,而是盛夏时节,她大可以大摇大摆到坚果树下吃个够,而不是逃开。于是她坚定地把碎掉的银杏叶揣进兜里,却不扔进她房间里那个粉色的塑料兔子,而是紧紧握到家门外两百米左右的公共垃圾桶,她不必掷抛物线才丢的进去、如果她这么扔反而会四散飘开,于是她轻轻把叶子撒进去。

“所以呢,感情放久了就像银杏叶,很快就碎了,感情是不能收藏的,要常联系,”小安背着手一副严肃的神情,向每个人点点头,“很有道理。”“虽然我想的更有哲理啦。总之,就此恢复每周六玩具小组活动。”小查摇了摇拳头。“你好像被小安附身了。”广生停下掌机,看了看小查。“不过,其实……”小安向小查神秘一笑,趴在她耳朵边说了什么。“诶?你们重新画了叶子,还做成了不会枯的书签?”小查好像备受打击。“任谁都想好好收藏起来吧。”广生很认真地说。“不打紧,我教你做。”林丞说着打开了手工箱……

活动恢复了,小查找回了她的朋友,故事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不过小查倚在床上的时候思绪乱飞,上文只整理了一条主线,散发闪回的还有她从小到大的诸多经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回顾过去的记忆,恰好与今天的情感重合,那么或许是今天的情感附身到过去,或者过去的记忆穿越到现在,拼合了第一视角,像读散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好像就是那一个人。

七岁的小查从来不吃男孩子们送的巧克力,也不吃女孩子们送的糖果,但她很喜欢送她糖果的孩子们。一颗糖果不只是一颗糖果,还是她友谊的象征,她舍不得吃掉,好像吃掉糖果就吃掉了一部分具象化的友谊。所以,每当她收到一颗糖果,她就把它揣进兜里,蹦跳着紧紧握到家,摆进拢在床头柜上的透明盒子。她却再不动它,每天睡前醒来她都看它们,心里充满了快乐。升上下一年级后,她和孩子们分了别校,她看到这些糖果就想起一起打闹玩耍的时光,可是对于小朋友来说,世界每天都是新的,逐渐的,她要想不起来旧的。她不知道糖果的味道,她不知道那份甜蜜才是友谊的具象。在巧克力融化之前,小查才仔细看上它两眼,要把它看个够,可也没看出什么心情,她突然想起要不要和他们再一起玩,可小朋友没记得留联系方式,她甚至连名字、连模样也记得一片模糊。妈妈叫她扔掉坏了的巧克力,不要扔进她房间那个粉色的塑料兔子,扔进那里面的她总要再捡出来。于是她把巧克力揣到兜里,紧紧握到家门外两百米左右的公共垃圾桶,用力划一道抛物线。她突然哇哇啊啊地哭,她心里莫名地怅然,可是为什么呢,她还想不通。想不通有些东西收藏着就没了价值、就碎了,想不通有些东西不要收藏要抓住。她太小,想不通太多东西,就体验了,就错过了。

还好还好,多亏小查学了错位相减。小小查不明白的,小查终于明白了。可是,小查也还小,她抓住了朋友,又能不能抓住她的爸爸、妈妈,对她爱的人、她能不能决然地放手?她的惆怅是财富吗,她的理性是永远的帮手吗?她永远是小查,还是会变成大查、老查,或者一个陌生的人,一个收藏家。她抓紧她的朋友、抓紧她的试卷,就过上她最好的十七岁,这些许多她当然还没想过,还不明白。或许她应该想,或许一年后她与朋友们分道扬镳,她在新的城市有新的苦恼新的不明白,接踵而来挥之不去;或许今天正是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刻,可她还盯着谁发呆、向往着美好的未来咧。

不过没关系,小查、或者大查、或者老查,用她的心情感伤她的体验、用她的头脑过她的生活,她一天天长大,她总会明白。不过那些个明白都是她自个儿的,我看不到,也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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