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上篇)【成田大进同人】
我们在路上擦肩而过,各自朝前走着。
6月4日,京都,天气雨转阴。
我不喜欢雨天。
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稍小了些。抬眼望去,大片墨色的云还是一层层堆积着,黑压压地挤满整个天空。这种天气不适合骑车,积水的路面很容易打滑,还经常会被甩一身泥水。我想,这种天气应该也不算适合跑步。
除开骑车的时候,我只在那家水族馆与她见过面。
雨天里人们都加快了步伐,不同颜色的雨伞从两侧鱼贯着滑向身后。就像支开的伞架挤占着道路空间,密密的雨也挤压着情绪。低头走着,根据之前查好的路线,我很快找到目的地——京都竞技场。收起长柄伞,我从口袋里取出进场券捏在手里。
提前一周请好假,早起坐三个半小时列车赶赴这座从未拜访的城市,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现场观看她的比赛。独自伫立于竞技场大门口,周围拥挤着热闹的人群,我抬起脸在巨幅海报一角找见她的身影。
说起来,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多久了?
抖了抖收起的雨伞,我穿过人群迈上台阶,一步接着一步。
记忆像是面做工精细却又易碎的镜子,立在雾气氤氲的湖畔。在一片朦胧里端详自己的现在,能大概地回想起曾经的样子。绕了些路,我终于还是选择来到这里。两叶浮萍在雨中相错,我们之间的距离可能真的近了一点。尽管这未必见得是一件好事。
六月的风旋转着扑进怀里,携带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站上拥挤的看台,参赛选手们还没有入场。谢谢你,马娘小姐,我正好能有些时间来整理纷乱难解的思绪。
几缕阳光穿过乌云间的缝隙,在草地赛道的水坑里跳跃着。

11月20日,东京都,天气多云。
夕阳在地平线余下最后一抹橘红,深色的夜幕中点缀着几颗星。街灯一盏盏地亮起,我沿着公园的道路加练跑步,耳机里传来舒缓情绪的纯音乐。晚风轻轻掠过发梢,也摇动着沉在湖水里的明月。均匀呼吸节奏,我试着继续加快速度。
菊花赏的大幕已经落下两周,对大多数观众而言,欢欣或悲伤的情绪涨潮都渐趋回落。
但那场比赛发生的一切我永远也无法忘怀。肺出血的隐伤在三千米的长赛程里撕裂着迸发,疼痛感如火灼身。紧咬着牙强撑到终盘,双脚再无法加速赶超,无能为力的不甘和绝望更是叫我心如刀剜。“要保住皋月马的尊严”,坚持带伤参加菊花赏之前,我这样向训练员表明自己的决心。结果却是一场17着的惨败,噩梦般沉重的惨败。
赛后由于旧伤复发我不得不开始静养,直到前天出院。这段时间训练员一直对比赛避而不谈,但我从她不时垂下的眼眸中读出来,自己没能实现她的期待。
是的,期待,很多的期待。而期待是有重量的。训练员是位温柔的姐姐,但有些话语不总是能说出口,特别是对亲近的人。
“呼——哈——”
快步踏上长长的台阶,眼前的色彩从水蓝转变成大片红与黄,跑鞋踏在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是一处坐落于湖山间的僻静公园,两年前偶然发现这里后我经常来跑步。开始我庆幸能独享整片风景,但没过几天我发现自己并不孤单。
隔着黑黝黝的树丛,弯道对侧传来阵响亮的车铃声。他来了,我想。山地车架装有照明灯,他戴着骑行头盔和护目镜转过弯道。这好像是个新头盔,有“clippers”字样的橘色荧光涂鸦,之前从没见过。
我没来由地感到有点开心。
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应该也不知道我的。从两年前某个早晨偶遇开始,他的骑行方向总是与我跑步的方向相反。几次擦肩后他开始有节奏地敲铃铛打招呼,我也轻轻点头作为回应,后来逐渐成为习惯。我们之间一直没有更多的交流,但我很喜欢这种相处方式,就像蜻蜓点水,为生活增添些喜悦的涟漪,然后不会留下任何遗憾地继续朝前跑去。
不过习惯是有依赖性的。
“马娘小姐,是你吗?”停下车,他赶到我面前双手抓着裤子说道:“真的是你!呜呀,那个,真的不好意思!突然向你搭话什么的。我,我这段时间骑车一直没见到你,有点担心你......啊不对不对!抱歉,我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想说什么。我是......”
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维持着平常的表情,心里则是感到一阵温暖。明明只是萍水相逢,对方又不是马娘粉丝,他是真的出于善意在关心我。
“啊哈,真是不好意思,让马娘小姐你见笑了。”他退了两步,取下护目镜后伸手挠着低下的脸。借着路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他的脸有些长,年纪估摸二十出头,五官很普通。但我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原来是你。
“谢谢。”我向他点点头,然后侧过身抓了抓刘海。周围静悄悄的,远处几只低飞的水鸟拍打着湖面,搅碎开如华的月光。
“诶?”他愣了一拍,很快反应过来说,“啊,应该是我要感谢马娘小姐才对。谢谢你宽容我刚才奇怪的举动,我......”
我竖起食指放在唇上,他讪讪地停下话语。
休息得够久了,我系紧鞋带准备继续跑完,他也踩上了车。所有的都和往常一样,擦肩而过,然后各自继续向前。但这次分开前,他转过脸看着我说:“马娘小姐,虽然显得有些唐突,但我真的很高兴在二十多天后能再次见到你。”
我可以选择一言不回地直接跑开。和陌生人之间要保持更宽阔的距离,即使是熟悉的陌生人。
而我选择向他挥了挥手作为告别。这个夜晚,太多情绪随着如水的月光一同倾泻到湖中,尽管我们未曾有太多言语。跑回到湖畔的起点时,回望被树木阴影笼罩的盘旋山道,我呼出一条细长的白雾。
“是二十二天。”我蹲下身子,和路边一簇野菊讲起悄悄话。耳机里正在播放悠扬动听的萨克斯曲,今夜湖面如镜,月光温柔。

2月19日,东京都,晴。
趁着周末,我打算骑车到公园山顶看日出。
被吵醒的朋友打着哈欠走出来,没好气地说:“在这么冷的天摸黑去爬山,你脑子怕是出问题了。”
我没有理会他。看到我装进包的物件,他赶紧抓住我胳膊说道:“诶!你带这个干嘛。”
“反正你买回来自己也不用,我帮它实现一下价值。”朝对方甩甩手,我背好骑行包走向玄关。推开门,天空还是满眼深黛,高楼大厦遮挡着东边的地平线。有些店铺已经开始做一天的准备,街道上偶尔驶过几辆打远光灯的车。戴好手套,我骑着车前往目的地。
从住处出发在第一个路口右转,骑过两个路口后再右转。道路上的落叶变多了,薄薄夜幕里几颗星星睁大了眼睛。数不清路过多少盏街灯,我望见远处青雾笼罩的湖面。
这是围绕湖和山修建的一处公园,小时候父母在那里教会我骑车。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它逐渐变得安静,这点我和它倒很是相像。公园的道路分为两支,一条围湖一条绕山,二者在一处台阶上下相遇,在一座孔桥重合,然后各自分开延伸到不同的景色之中。
把车停在台阶下,我爬上高台的亭子里架起露营咖啡壶。等待的闲暇,我把手臂搭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眺望,同时思绪一点点沉入记忆的湖底。
两年前,具体哪天记不起来,我想大约也是在冬季,我遇见了那位马娘小姐。她跑步的方向正好与我相反,我们在孔桥碰上时彼此都愣了一下。假如那天下雨,假如她或者我在某处小岔道转个弯,两叶浮萍也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对了,那天她戴着兜帽,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是马娘,一阵疾风掠过身旁后还在惊叹现在小姑娘都能跑这样快了吗。不过后来知道她是马娘也没有影响。不像我朋友,我对赛马娘完全没有了解,自然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在我眼里,她只是一位经常早晚来跑步的女孩。再多猜测一点,她应该是喜欢奔跑的吧。
这样擦肩偶遇数次后,我觉得还是打个招呼比较好,但看见对方“生人勿近”的眼神又有些犹豫。于是我试着轻轻拨动车铃当做问候,对方最初没有反应,慢慢的她开始颔首回礼。两年里,每次在公园碰见时我们都会这样互打招呼,感觉已经快成为一种习惯。
偶然也好,习惯也罢,都该止于此了。萍水相逢,本就应相忘于路。但从某天开始,自己每次出门骑车都会在心里怀揣着期待。我是在期待着什么?不清楚,我只知道自己更加不喜欢雨天了。
东边天际与湖水相接,干净的黛色之间开始勾勒出一线微白。接半杯热咖啡捧在左手,我打开手机放起了歌曲。这时一阵急促的踏步声从台下传来。刚想放下杯子,她已经跑上台阶用手扶着膝盖调整着呼吸。
去年十一月我有些唐突地搭话之后,我们默契地回到平时的相处模式——擦肩而过。从第一天偶遇开始,她总是微蹙眉头神情严肃,只有两次例外。一次就是那天晚上,借着街灯我在她蓝色眸子里读出压抑的伤感,像是无处疏导的积水,让我回想起些灰色的过往;一次是现在,如果我没看错,她因跑步微微泛红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
“早。”我还在纠结没有车铃怎么办时,她简短地打了声招呼。
“早上好啊,马娘小姐。”我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从手边取出另一个杯子问道,“要来一杯热咖啡吗。”
“谢谢,”她迟疑了一下继续说,“自行车先生。”
天际鱼肚白颜色逐渐加深,初晖即将穿透夜幕的缝隙。她坐在对面位置上双手捧住冒热气的杯子,小口地抿着。我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最后还是决定安静地喝完自己的咖啡。或许这样就挺不错的,多做点什么反不为美。
对了,忘记带糖罐出来了。
放下咖啡杯,她道谢后准备离开。走出一步,她突然回头看向这边,然后倏地转过身继续跑步。我收拾好背包再次远眺,东方天际的朝霞喷薄而出,远近云层都被渲染成大团橙红。
回到住处,朋友正在边吃早餐边看报纸。我把咖啡壶清洗干净递给他,顺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呢,这样入神。”
“明天有几场比赛,我在看预报。”
“是赛马娘吗?”我凑近问道。
“是的。诶,你这家伙最近是不是也对赛马娘感兴趣了,以前你可不会来问的。怎么,是看见哪位马娘的海报一见钟情了?嘿,要不一起来看看......”
我戴上耳机不理会他,撕开一袋面包咬进嘴里。我在关心什么呢?可能就是我正在听的这首歌吧。
One day well the sky might fall
One day I could lose it all
So I run until I hit that wall
If I learned one lesson, count your blessings
Look to the rising sun and run, run, run
......

4月20日,千叶,中雨。
我有些不喜欢雨天了。
我漫步在一家水族馆里,同蓝色世界中的可爱生命们打招呼。平时我更喜欢去人少些的地方,所以我只来过这里两三次。
几天后就是春季天皇赏,训练员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不要加练,通过基础训练量保持状态就好。她还专门请了两天假准备带我出去散散心。我接受了一半好意——我们一起出去玩,但只有一天。这个月队伍里还有几位马娘的比赛安排也离不开她,我不应占用太多时间。
而且有个地方,还是我独自去比较好。
人群在一处水族箱前聚集。我走近几步,一下子找到了他。没有穿骑行服,他身着浅蓝色工作制服带着随身扩音器,面带微笑地引导参观者们。
自行车先生,暂且继续这样称呼,他是这家水族馆的讲解员。我曾听过他的讲解,也和他在公园里很多次不期而遇。直到菊花赏后那天夜里看清他的脸,这两个形象才重叠在一起,拼凑出关于他完整些的印象。我知道他的姓名,但他不知道我的,所以公平起见我还是叫他自行车先生。
他喜欢一边骑车一边放音乐,经常是萨克斯曲和风笛曲。每周三和周五他会到公园夜骑,周末则是早晚都会绕着山道骑两圈然后转进湖道。每次他的车架上都有一面小旗帜,天冷时他会带上露营咖啡壶,暖和的午后他有时载着钓具......
除了他的名字和工作,我对他的了解大概就是这些。不需要专门询问,而是两年里自然而然地发现。一方面,我们之间是陌生人;一方面,我们很熟悉对方的一些事情。
哦,对了,我还知道他会关心人,知道他喜欢喝苦咖啡。比起咖啡我更喜欢来一瓶果汁,这点训练员她知道。
说到底,我对他的了解并不会比他对赛马娘的了解更多一些。尽管如此我还是走到了这里。我想邀请他来看春季天皇赏,我今年的第一场G1。或者换成第二目标,我想邀请他在比赛前一天共同来杯咖啡。
两个月前,目黑纪念比赛前一天的清晨,我因为失眠于是出去跑步。在湖道与山道相错的长台阶下,我看到他的山地车。于是我改变路线跑上高台的亭子里,迈出第一步时我没来得及思考,冷静下来后我已经捧起了咖啡杯。我看出来他有话想对我说,我也是。
第二天,我赢下了目黑纪念。
所以我来这里为了讨个好彩头,对吗?偏暗灯光模糊着人们的表情,他现在标准的微笑与往日有多少不同?不对,不是这样,这说服不了我自己。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想来,没有其他复杂的理由。
那为什么我又停在这里?
犹豫时,他带着参观者们向这里走了几步,我们的视线因此在短暂地相交。他眼睛睁大了一下,然后很快恢复到常态。
我向后退了半步。或许两个陌生人间的距离就是这样多,尽管我们熟悉对方一些或许重要或许无用的事情。如果他再多了解我一些,如果他也是我的粉丝而不是对赛马娘一无所知,知道我的成绩后他还会不掺带遗憾失落地对我表达关心吗?
同样,如果我对他再多了解一些......
几只热带鱼在水族箱里游着,扰乱了光与影的界限。
我叹了口气转身迈出一步,没有迟疑地走向出口。外面云色如墨,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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