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
一艘潜水艇正跟随着一头蓝鲸。
这条蓝鲸是世界上最后一头蓝鲸，也是世界上最后一头须鲸。
如今它已垂暮，根据植入它体内的检测器传来的生命体征信息，它将在12个小时后死去。
人类将通过潜水艇上的摄影机，亲眼目睹这一庞大种群的消逝。
“到那时，各位观众朋友们可以通过VR眼镜来观看它最后悲壮的凋亡过程。”茜正在面向摄影机进行讲解，她是到这艘潜水艇上来进行现场播报的记者。
“目睹一个物种的灭绝，竟说这是美吗？真可笑。”一位面色阴沉的男人如此说道。
“欧什博士，现在是直播。”茜小声提醒他。
“为大家介绍，这位是欧什博士，全球著名的海洋生物学专家，他从事研究与保护蓝鲸已经将近十年了。”茜面对镜头，露出微笑。
“保护了十年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灭绝了。”欧什嘀咕着。
茜有些尴尬。“正是因为有博士您和您团队的努力，最后一头须鲸才会是蓝鲸而不是其它须鲸啊。”她试图挽救局面。
“有什么区别，最后还不是都得没。”欧什继续嘟囔着。
茜在镜头前忍住了生气，她将话题转移。“欧什博士，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这头蓝鲸吗?”
沉默。
欧什叹了一口气，还是开口了:“我们叫它波塞冬，在两年前进行的海域扫描时，我们发现了它，经过反复验证，我们确定它是现存的最后一头蓝鲸。它是一头八十四岁的雄性蓝鲸，这也就意味着，蓝鲸这一种族，已经可以算是灭绝了。”他的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
“我们把它命名为波塞冬。它是一头发声频率不同于其它同类的蓝鲸——它的发声频率比它们都要高，超过了其它蓝鲸的接收范围。这也就意味着它一生都无法与同类交流。我们发现它后，为它植入了我们研发的频率调节装置，使得它能与同类交流，只可惜，我们发现它时，它已经是最后一头了。”欧什的神色变得悲伤。随后他整理情绪继续说:“根据我们植入在它体内的生命体征检测设备显示，它的生命体征正在逐渐减弱，预计在12个小时后，迎接它的死亡。”
“可怜的大家伙。”茜惋惜地叹道。
潜水艇内的空气又变得沉默，只有仪器在滴滴作响。
在跟踪了6个小时后，波塞冬突然提高了速度。
“欧什博士，它为什么要加速呢？”茜在摄像机前问道。
“我不知道，也许，它有一个想去的地方。”欧什沉思着。
通过摄像机传回的三维影像，人们看见这条孤独的蓝鲸正在灰暗的海上疾速地游动，仿佛它的生命不止剩下最后的6个小时。
显示屏上的数字慢慢变小，波塞冬的生命，仅剩下最后2小时了。
它的已无力再疾速游动，但仍旧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前进着，反复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它。
一阵沉闷的巨响突然通过录音设备传进了所有观看直播的人耳中。
波塞冬在歌唱。
一声声鸣唤，在海洋中回荡，它在歌唱，歌唱这哺育它的海洋。
“分析它的歌声。”欧什博士对一旁的研究员说道。
“分析...什么?”茜感到很困惑，所有观看直播的观众也有同样的困惑。
欧什转过头，对着茜和她身后的摄影机说道:“为了研究蓝鲸的习性，我们开发出了一套解析蓝鲸鸣叫的系统。经过长期的研究和论证，我们发现，蓝鲸其实拥有一套完整的语言。这种语言不仅表达情感，而且能表达更复杂的事物，我们曾通过解析两条蓝鲸的对话，得知它们每过几年，就会在南极海域举行一次会议。”
“会议?”所有人感到很惊讶。
“是的，它们会在南极海域聚集，讨论每个大洋最近的环境和食物情况，并决定最优的迁徙方案。”欧什说。
“也就是说，它们的智慧比我们想象的高?”茜惊叹道。
“没错，它们族群之间通过这种语言来交流，我们通过解析它们的语言，得知了它们族群活动的轨迹。”欧什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另外，我们还发现一个事实。蓝鲸的语言，对其他的海洋哺乳动物和鱼类也都适用。”
“它们都能相互交流?”茜的语气震惊到颤抖。
欧什否定了她:“并不是，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宣告。蓝鲸会把会议的内容广播给其他海洋生物，告诉它们何处最适合生存，防止某个种群因为突发的恶劣环境而数量锐减或者灭绝，以保持海洋生态的稳定。”
“它们，在维持海洋的平衡?!”所有观众都非常震惊。
“是的，另外我们发现，除了蓝鲸，几乎所有须鲸都会参与南极会议，然后将内容传播到各个大洋。”欧什补充道。
“博士，这么重要的发现，为什么不发表出来呢？”茜很疑惑。
欧什摇摇头，叹道:“太晚了，我们在三年前发现它们的这种行为时，全世界的须鲸几乎都快消失殆尽了。”“环境越来越恶劣，大量须鲸遭到了捕杀，上次参与南极会议的须鲸，甚至不足一千头。”欧什叹息道。
“没有它们的广播，海洋会怎么样?”茜问。
“根据种种迹象表面，它们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在从事类似的工作了。它们就像战争时的信使，传递着极其重要的战报，没有了信使，谁又知道战争的最后会发生什么呢?”欧什仰头叹息。
舱内又陷入死寂般的沉默，茜这才注意到，舷窗外游动的波塞冬，右鳍上有一处闪着金属的光泽，那是一支折断的捕鲸叉。
“老师，我们解析出来了。”那位研究员拿着平板对欧什说。
“它说了什么?”欧什问。“它说:‘过来。’它好像在...在召集。”
“召集?召集什么?”欧什很不解。
另一位研究员也走了过来，他把平板拿给欧什看:“博士，声呐显示附近接近了很多鱼群!”
欧什看着屏幕，自言自语地说:“‘过来’?它为什么要让它们过来呢？”
很快，潜水艇中的人看见了靠近的鱼群，那其中有虎鲸和海豚之类的海洋哺乳动物，也有鲸鲨，鲨鱼之类的大型鱼类，以及数以万计的小型鱼类。
它们像追随者一样，跟在波塞冬身后。波塞冬此刻正如它的名字那样，像海皇般威严地领导着它们。
陆地上的人们纷纷惊叹着VR眼镜中的图像，这是人类从未目睹过的奇异景象。
“须鲸的频率一般只有15Hz到25Hz，它们发出的声音鱼群一般听不到，要通过虎鲸和海豚来进一步传播它们的广播，但是传播的频率转化需要时间，它是怎么做到同时广播这么多种群的?”那位研究员愣住了。
“也许，它是依靠了我们植入在它体内的频率转换器，那个转换器能将它的发声范围扩大到10Hz到1000Hz。”欧什思考着回答他。
“真是，神奇又美丽。”茜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愣愣地说。
“它们要到哪去？”她转头问欧什。
一旁的研究员拿起平板看了看，说:“我们经过计算，确认了它的目的地。”
“是哪?”茜追问。
“鲸墓。”欧什平静地回答她。
经过2小时的游动，波塞冬来到了它最后的目的地。
这里是鲸鱼的墓地。
广阔的海床上，安静地躺着许多具巨大的骨骼，它们曾是一条条鲸鱼的一部分。
“我们在7年前发现了这里，许多鲸鱼在即将死亡时，都选择来到这里，将自己的身躯反哺大海，成为其它物种生存的养料。”欧什说道。
“所以它是要......”
“没错，它邀请那些鱼参加的它的葬礼。”
波塞冬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它注视着即将落下的太阳，然后它低吟一声，从海面上慢慢降下去，准备迎接它的归宿。
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见证这历史性的一幕。
在一片寂静之中，波塞冬唱起了它的歌。
一瞬间，所有的鱼群都围绕着它游动起来。它们仿佛在举行一场神圣的祭典一般，为波塞冬的死亡舞蹈着，银白色的漩涡伴随着那巨大的躯体缓缓下降，所有人心中都产生了强烈的敬畏感。它唱着它的歌，歌颂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感受到了降生于这个世上时来自母亲的温暖。
它下沉，像落日沉入海面那样美丽而庄严。
它下沉，将所有巨鲸自远古以来的使命带进坟墓。
它下沉，将所有深海的传说与秘密埋没于海底。
它下沉，就像它无数次跃出海面那样。
它下沉，直到它安静地躺在海床之上。
所有的鱼仿佛都静止了，围在波塞冬的躯体旁。
它们虔诚地等待着，仿佛在进行圣餐前的祈祷。
反哺开始了。
齿鲸和鲨鱼用它们锋利的牙齿敬畏地割开波塞冬的肌肤，随后退到一旁。
中等体型的鱼群上前去，从被割开的肌肤下取食，它们有序地进食着，好像它们并不是在进食，而是作为信徒在举行仪式。
随着躯体的不断残破，小型鱼类也加入了反哺，它们仔细地清扫着骨架上剩下的组织，为波塞冬入殓。
在不知过了多久后，原本波塞冬的躯体所处的地方只剩下洁白的骨架。
鱼群再次舞蹈，举行祭典的最后一环。银色的漩涡环绕着白色的骨架，散发出神圣的光辉。
在经过数分钟的舞蹈后，鱼群离去了。
欧什沉默地注视着，从仪式开始到结束为止，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至少它最后和同伴们沉眠在了一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并不孤独。”茜感慨道。
欧什仍没有说话，忧伤浸透了他平常严肃的脸庞。
“博士，我们把它最后的歌解析出来了。”一位研究员拿着平板走了过来。
欧什翻阅着平板上的内容，然后他闭上眼，长叹一声。
然后他起身，把平板交给茜，转身离开舷窗旁。
茜看着平板上的文字，然后把它们上传到摄像机的连接网络上。
“这是它最后唱的歌谣。”茜向观众们解释道。
全世界的观众都读着它的歌:
我无数次浮出海面看到的朝阳，
我歌唱。
生育了我的妈妈和养育了我的海洋，
我歌唱。
听不到我的声音却依旧关心着我的同胞，
我歌唱。
居住在钢铁中帮助过我的陆地上的朋友，
我歌唱。
那埋葬了我的母亲和我无数同族的地方，
我歌唱。
使我的身躯和灵魂一同回归到最初的死亡，
我歌唱。
潜水艇返回了岸边，茜和她的团队下了潜水艇。
在港口上，茜对欧什进行了最后的采访。
“那么欧什博士，我们都想知道，在蓝鲸灭绝之后，您和您的团队要怎样继续走下去呢？”
“我们会把它们做的事继续下去。”
“您是指?”
“我们将会让它们的歌继续在深海响起，传遍每个大洋，这是我们唯一能弥补的了。”
——本圭
2023.2.2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