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裳】长歌有和，独行有灯。（三）

     叶家大小姐遭嫡妹迫害，独自上山采药继而坠崖失踪之讯不胫而走。时人嗤之，说叶三小姐此等行径堕了叶氏百年军功世家的名号，老夫人教孙无方，败坏了堂堂盛国大长公主的名声。 高门大户有些腌臜事并不稀罕，只是叶家此举过于登不得台面，即便大权在握、富贵滔天，也如那过往云烟，难入清流人家之眼。何况，叶冰裳素日在贵女圈中名声上佳，许多与其交好的世家小姐都瞧不上叶夕雾这等心术不正之人，连带着对那位“舐犊情深”的大长公主也无半分好感。 这几日，常有叶府下人窃窃私议，若不是大小姐有苍天护佑，平安归来，怕是叶家已被大伙儿的唾沫星子淹没了。 “反了！究竟是何人传出消息？！不是交代过，一旦有人问起，只消说大丫头此前仅是被送往广陵养病么？！” 东院正屋内，茶盏碎了一地，众人纷纷屏息，无人敢在此刻触老夫人霉头。最终还是老夫人的随侍嬷嬷见自家主子动怒，忧其气坏身体，才宽慰道：“那日大姑娘是从偏门进来的，照理说不会有外人瞧见才是…” 小辈们也慌了神，他们从未见过祖母发如此大的脾气，说来说去，都怪叶夕雾那个蠢货。 “说不准是长姐自己放的消息呢？长姐心思重，又一贯胳膊肘往外拐，见咱们受人诟病，她自然欣喜。” 叶夕雾坐于老夫人下首，一身锦罗华裳，满脸事不关己，仿佛此事并非因她而起。她心道，叶冰裳完好无损回来，却害自家姊妹声名狼藉，无故遭人冷眼，现今连皇后娘娘都不许她进宫了…既如此，大家都别想好过！ “三妹竟还有脸说这话？若非你不敬长姐在先，挑唆祖母在后，又哪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你——” “够了！莫在我这儿吵嚷！都出去！” 众人见老夫人发了话，只得纷纷退下。饶是叶夕雾做事不分轻重，连累整个叶家，可也是老夫人心尖尖上的人，谁会在此时煽风点火，还珠买椟呢？若论惨，祠堂里跪着的那位才是真的惨… 丑时三刻 府中诸舍早已熄了灯，唯有北屋一角，腾烟透窗，萤火绕梁，为这滂沱雨夜增添了几分暖意。 “小姐，奴婢去您房中取了件披风。里间湿冷，您本就体弱，莫再着凉。” 叶冰裳放下手中紫毫①，任由侍女为其打结系缚。实则数月以来，她的体质已胜过寻常人许多，不必万事小心，可她却不愿疏忽大意。眼下老夫人正在气头上，纵使她病了，怕是府医也轻易不敢来。人若是缠绵病榻，便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烈风肆顶，灯下虫鸣。叶冰裳凝眸看着眼前这双柔荑。 她过惯了寄人篱下，卑躬屈膝的日子，早磨练出了一副宠辱不惊的脾性。前日被老夫人责难，被叶夕雾奚落，她面上无半分怨怼。一些奴仆替主抱屈，口出恶言，也被她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她活到现在，可说是没什么人能轻易干扰她的思绪。 然此时此刻，面前这双稚嫩的手渐渐同她记忆中的那双手重叠，她又忆起了国破家亡的那阵子…这双手，曾替她挡去残羹烂叶，曾为她彻夜敷药揉膝，曾是那段阴郁时光中唯一支撑她力量……可…… ——事到临头，竟是一个也靠不住，幸而我还有你。 ——嘉卉永远不离开小姐！   ——小、小姐，他们说，城、城破了！ ——我们不能死在这里，走，先逃出去再说！   ——若想活命，便将身上值钱的事物都交出来！ ——求公公放过我和我家小姐，我们、我们身上早已没有值钱的东西了！   ——啊——！ ——小……小姐？……… “嘉…卉…”诸事涌上心头，一时间，叶冰裳神思恍惚，身形有些不稳，眼看着便要往香案上栽去，幸而嘉卉眼明手捷，将其扶住了。 “小姐，您、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呀！”嘉卉原以为自家小姐归来后，身子已是大好了，怎料转瞬间又面若枯槁，仿佛随时要晕过去一般？！“我去请府医！”嘉卉安置好叶冰裳后，二话不说便要离开。 “慢着——”叶冰裳拉住嘉卉衣袖，示意她勿要慌乱。“…我无碍，歇息片刻便好。” 嘉卉晓然明了。小姐自归来后，心性坚毅，尤胜从前，加之她自知拗不过小姐，只得作罢。 万幸，待到昧旦鸡鸣②，二人回房途中，风势已弱了不少。 这一路上，叶冰裳只字未言。看似闷闷不乐，实则她只是对自己感到失望罢了。 自重生以来，许多事情早已脱离当初的轨迹，她自信，今生若有人持刀胁迫她们主仆二人，她立时便能废了对方。叶府非久留之地，好好谋划日后出路方是正事，怎可在此时沉溺伤痛，自乱阵脚。 嘉卉见小姐面色阴晴不定，以为她是因惩戒一事而心绪不佳。想起那日偶然听来的消息，得知三小姐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她便周身畅快。此等好事，保不准小姐一听，身子便好了呢。是以她挪了挪步子，近身附耳轻言道：“小姐不知，近来凝雾轩那位…怕是不好过了。” “哦？说来听听。” “近日，祠部遴选肱骨之家贵女为公主伴读。咱们三小姐出身高贵，入宫名正言顺，可皇后娘娘以其年纪尚小，不便管束为由，将其除了名。”嘉卉说这话时，有些喜形于色。俗云，恶积祸盈，多行不义必自毙…三小姐啊，纯是遭报应了~ “据说啊，是三小姐对您做的那档子事，传到皇后娘娘耳中了，娘娘见她秉性不佳才…啧，不过言归正传，说是送进宫做伴读，谁不知老夫人是想培养三小姐与…” 纵有未尽之言，叶冰裳也已了然于心。叶家人虽愚，却无意篡权夺位，只是老夫人爱孙心切，想尽早为叶夕雾寻门好亲事，奈何打错了主意，反引皇室猜忌，更予了政敌可乘之机。 连侍女都看得如此分明，怎地当家做主之人却不知深浅…白白毁了祖上积累下来的君恩！ 叶冰裳无奈叹息。“祖母再尊贵，也只是陛下的姑母。六殿下乃中宫嫡子，其婚事关乎国运，陛下昏聩，却不至在这种事情上犯浑，且…”（“且叶家功高盖主，行事张扬，早受帝王忌惮。若非朝中无武将，陛下须用其抵御外敌，断不会留其至今…又怎会允许叶氏再出个王妃。”） 许多事，她也是前世临终前才想明白。 并非有人蒙上了你的双眼，害你跌落深渊，而是你走的这条道一开始便是通往无间炼狱的。 君主无为，臣下不端，人才凋零，退无可退。纵使没有澹台烬，盛国也早晚有覆灭的一天。 国安，民餍；国衰，民怨；国溃，民…亡。前世种种悲楚，不过是广厦倾颓下，万千百姓之缩影。你以为世间惟你最苦，殊不知，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多的是人经历。与其去计较声名时誉，去算计富贵利达，不如趁有生之年，多做些无价之事，留下活过的痕迹。 ———————注解&私设————————①紫毫：兔毛制成的毛笔，多呈黑紫色，流行于魏晋时期。 ②昧旦：破晓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