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Act II

Scene I
试镜结束到排练开始不过短短两天,天堂真矢却总是恨时钟走得太慢。即使试镜的结果第二天就公布了,榜上的“克洛蒂娜”四字仍然毫无真实感可言。直到她在排练场看见克洛蒂娜,才稍稍安定下来。
她察觉出自己的迫不及待,强装着冷静地上前搭话。
“早上好。”
克洛蒂娜有一丝近乎轻蔑的胸有成竹。
“早上好。”
早到的几名演员抬起眼瞟了瞟她们,克洛蒂娜却像没看见似的扎着头发。
“我是饰演浮士德的天堂真矢。本次的舞台,还请多关照。”
天堂真矢伸出了手,像她记忆中的、初次邀请她做拉伸的克洛蒂娜那样伸出手。克洛蒂娜朝她一笑,熟悉与陌生的冲突就随着那个笑容打乱了天堂的思绪。
“墨菲斯托……西条克洛蒂娜。请多关照。”
天堂触到她的手。那手凉得吓人,像块冰,要从她的掌心溜走。
克洛蒂娜仿佛被烫到,抽回了手。然而天堂一把握住,并且抓得紧紧的。
“西条……”
克洛蒂娜和她对视着。
天堂看见那双眼闪过一瞬的血红。她想起那个午夜和恶魔那道觊觎的目光。手心的温度冷得几乎发烫,她却仍然没有松开。她注视着克洛蒂娜,克洛蒂娜同样没有挪开她的双眼。天堂带着无畏的麻木与她对视,并从那眼中读出哀伤。她用像是告别的眼神注视着克洛蒂娜,从她的眼里看出自己的影子,那影子无助地伸出手,淹没在红酒似的眼眸里。
克洛蒂娜侧过头,别开眼。
天堂真矢松开手,低下头,又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眼光。
“天堂小姐。”
“抱歉。西条小姐。”
那之后的排练令天堂感到如芒在背。似乎自那一瞬间起,她就不再是那个演艺名门出身的天堂真矢,不再是习惯了万人瞩目的天堂真矢,而变成了初次踏上舞台,满怀着不安与忐忑的小女孩。
她从塔顶跌落,再不复往日的自信了。她朝往日的次席那里看去,总觉得离她越来越远,她们之间隔着人群的山峦。克洛蒂娜站在山顶上,众人围在她身边,像约瑟梦中的十一捆麦子那样向她伏倒,天堂却被他们排除在外。她被困在一只巨大的玻璃器皿里,她是囚于笼中的雄狮。人们身处笼外,不消说一句话,就被人们的目光一刀刀剐去了她的骄傲。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任何微小的失误都足以毁掉她的一切。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对手的引导,一句句诵出台词,随着对手的步伐,踉踉跄跄地前进。
正当她仓促地收拾好背包,打算落荒而逃时,克洛蒂娜叫住了她。
“天堂真矢。”
“有什么事吗?西条小姐。”
“可以一起走一段吗?到车站为止。”
天堂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地答应了。
二人一前一后地离开排练室。天堂绕了个远,走进附近的公园。天已经黑了,路灯却并没点亮,由天空倾泻的灰蓝笼罩了一切。她们只听见树木的沙沙和两人几乎相同的步伐。
天堂听见背后克洛蒂娜踏实的脚步声,便觉得胸中似乎有什么溢满了。正当她察觉出二人间的这份安静,并要从空空如也的大脑里搜索出语句时,克洛蒂娜先开口了。
“天堂真矢。你知道我是谁吗?”
天堂驻下步子看她。
“你是西条克洛蒂娜。”
“没错。然而不全是。”
“这是……?”天堂想起她血红的眼和戏谑倨傲的神情,逐渐不安。
“西条克洛蒂娜,在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就死了。”
“你可真是一如既往地直白。”天堂转身,僵硬地向前走。
克洛蒂娜抢上前一步,像早晨天堂做的那样,抓住了她的手腕。
暖的。
天堂停下步子。
“所以,现在在我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成为了恶魔的西条克洛蒂娜。”
天堂哂笑一声,抬起了头。
“这样的话并不好笑。西条小姐。”
“天堂真矢……!”
她还是忍不住转过了身,克洛蒂娜快速地向前一步。
她在她的耳边说,天堂真矢,你愿意相信我吗。
天堂没有回应,只是慢慢地收紧臂弯。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克洛蒂娜。”
“换做是谁都会这样想。”
“想不到我们竟又踏上了浮士德的舞台。”
“我们现在就在这舞台上。”
天堂终于松开了怀抱,注视着克洛蒂娜。后者凝视着她,脸颊飞起熟悉的绯红,然而眼神厚重。
“你是浮士德,我是墨菲斯托。我来,是为了取走你的灵魂。”
那便取走吧。天堂心想着,嘴却紧抿,没有说出一个字。
“然而你还有二十四年可活。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
“二十四年……”
“太短?”
“不,是太长了。”
“天堂真矢,你是什么意思?”
克洛蒂娜皱起了眉头。天堂察觉到自己竟因她这副表情而感到安心。
“你在这里,就说明那晚的事并不是梦。你应该确实感受到了的……死亡离我究竟有多近。而我面对它的时候,有多么无力。西条克洛蒂娜,我并不会相信任何人预言的寿命,我只相信那晚的我,那么真实地感受到死亡的我。”
“你……”
“我确实认为那晚就是我的死期了。我那时候已经放弃……”
“天堂真矢!”
克洛蒂娜粗暴地搡了她一把。
“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也会说出放弃。”
天堂麻木地对视。
“那又如何呢?西条克洛蒂娜。我有权主宰我的生命,包括放弃它。这不就是生而为人最大的骄傲了吗?”
克洛蒂娜冷笑,眼神剧烈地闪动着,仿佛有血红要撕裂她的虹膜。
“那个天堂真矢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个天堂真矢已经死了。站在你面前的人不过空有她的名字。”
克洛蒂娜望着她,痛苦地闭上眼。天堂看见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她的双眼充斥着冷漠的血红。
“天堂小姐……您若还是这样,她和我主的交易可就毫无意义了。”
“交易……?”
“天堂小姐,不只有您是浮士德。”

Scene II
西条克洛蒂娜坐在噪声大作的机舱里时,想起一个棕色长发的女人。那是天堂真矢,她这次旅行的原目的地。
然而一切都晚了,她想,只是可惜没有和天堂真矢好好地说上一番话。若是能早些与她吐露心意,或许她们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比接近,又无比遥远。天堂是一个过分早熟的孩子,还不懂如何照顾自己,却又不愿意向任何人求助。她早就看出来了:人人敬仰、几乎被神化的首席,不过是个孤独的可怜虫。
飞机剧烈地颠簸着,她戴上氧气面罩,闭上了眼,从没有那么强烈地想要见谁一面。她终于不堪尖锐的噪声,耳鸣过后,世界陷入一片寂静。
她觉得,她就要死了。
不甘心。
没能揭开那个人的面具,没能将那个可怜的孩子救出来,没能和她一起登上属于她们的舞台。
她不甘心。
当她睁眼时,却看见那个熟悉的面容就在眼前。
“天堂……”
天堂真矢微笑着,时间仿佛停滞了。
“西条克洛蒂娜。”
那不是错觉,眼角的泪滴和周围的纷乱像被封在了琥珀里。
“你最后的愿望是什么?”
她目不转睛,却丧失了焦点。她似乎看透了这个天堂真矢的虚像,将目光远远地投向天的另一边。
“我想回到天堂真矢身边。”
“不妨与我做个交易?”
克洛蒂娜想起少时的剧本,想起母亲讲过的故事,想起在教堂里信徒们的讳莫如深。
“我会让你见到天堂真矢,并且让你陪着她,到她的岁月终止的那一瞬。然而作为代价,你在此生,将成为我手下的容器,如何?”
“我还能和天堂真矢见最后一面吗?”
“当然,且是在你仍然活着的时候。已死的灵魂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
克洛蒂娜咬了咬牙。
“成交。”
她仿佛做了极长的一场梦。当她再度清醒时,面前已经是熟睡中的天堂真矢了。她看见她的身体上坐起一道近乎透明的影子,并渐渐有了实体。天堂真矢如此不设防备地闭着眼,复又惊恐地睁开,然而那双眼中什么也没有。没有她向来的凌厉与冷静,也没有丝毫不甘与悔恨,甚至连惊恐都仅仅浮于表面。那双眼如此平淡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克洛蒂娜却似乎只剩下意识,在天堂的床边动弹不得。她除了目睹那个人一步步踏进死亡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她又听见一道声音浮起。
“西条小姐,您好。”
四周像是按下暂停键的影像。
她知道,恶魔又带着无法拒绝的筹码到来了。
“您想要让她活,是吗?”
克洛蒂娜咬紧了牙关。
“你不是这样答应我的。你说过我将会见到真矢,并且陪在她身边,直到她……”
她察觉出字句中埋藏的狡猾。
“……你骗了我!”
“算不上,西条小姐,谈判的小伎俩而已。您确实见到了天堂小姐最后一面,不是吗?至于这到底是谁的最后一面,似乎并没有多大差别吧?”
“你……!”
“别生气。我出现在这里,就是要为您做些好事。我是在您体内的魔鬼,您大可以叫我墨菲斯托……毕竟您和那位天堂小姐,似乎都很喜欢那出剧目……我们以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聊。”
克洛蒂娜不安地瞟向天堂真矢,生怕时间再度开始转动。
“您不想让她死,可您不能代她达成交易。我需要借您的身体一用。”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真矢……?”
墨菲斯托没有回答,算是认同。
克洛蒂娜察觉出稍纵即逝的挫败感,然而很快消散在忐忑里。
“您若有意向,我不介意再向您提供点别的什么。”
“让她活下去。”
“这可有些困难了。毕竟您也看见了天堂小姐的那副样子。”
“那就把我送到她身边……墨菲斯托,你想要真矢的灵魂?呵,好啊,不妨让她变得更值得这份交易,怎么样?闪耀的灵魂总得比一滩死水来的宝贵吧?”
她听见那个声音笑了。
“生命的价值并不平等吗……您可真是说中了。很好,很好。我会让您和她一道活着,直到交易达成、舞台落幕。作为交换,您将看不见她此生的闪耀。很公平吧?”
“……成交。”
于是克洛蒂娜感到自己从黑暗中升起,将轻若无物的天堂真矢放回她的身体里。
“那么与天堂小姐谈判的事,就交给在下吧。”
她感到自己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她像个木偶,像舞台下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台上的一幕幕生离死别,自己却纹丝不动地端坐在原位。她看见天堂真矢的无助,看见她的犹疑,看见她的麻木,也看见她凝视着“克洛蒂娜”的背影时的……她听出了她语句间的动摇、不安,还有冷漠。像霜、像雪、像冰,像阴森的老宅,像儿时的黑暗,像一切令人发寒的东西。那冷漠感不是高傲带来的,而是完全的孤苦,是连自己的存在都置身事外的懒惰,对一切抱持着消极的一视同仁。她想要大叫出声,想要上前去将她打醒,想要看见像过去那样的满怀着激昂的骄傲。她看见天堂真矢背过身去,扬起她的头,尽力憋着眼泪,用颤抖的嗓音说出那句“首席”。她看见她用力地眨着眼睛,鼻尖发红。
她第一次看见天堂真矢哭成那个样子。
翌日,她看见带着冷漠假面的天堂真矢孤零零地坐在人群外。
她感到好笑。这位演员的演技如此高超,以至于连人生都变成了一个精致易碎的谎言。如此可怜啊。
然而她终于得见这个可怜的人。在生死之间,她最后的念头竟是要回到这样的人身边,何尝不是另一种可怜呢?
她于是挂起微笑,得偿所愿地回到了她的身边。天堂真矢继续表演着孤高,她也就表演着同样的骄横,陪她一起演起两年前的熟悉戏码。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