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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线】马先生二三事

2021-03-16 17:57 作者:Gats  | 我要投稿

  一.

  “救救马先生。”

  电话里面传来这句话时,我正端了新泡的茶水小口抿着,听毕差些把茶叶捅到鼻子里。

  “马先生?”我朝电话那边问。

  “是……”来电者是地方文联的干事,同我见过几次,他语气有些犹疑,“许是害了臆病,昨日在自家里先是大声诵文念诗,随后打砸起东西来,闹了一宿,找了好些人都劝不住。”

  “怎么救?”这时候我才想起来马先生的面貌来,他生得寻常,只一双眼睛迥然有神,让我留下半分印象。

  “他指明要见你。”

  “我?”疑惑分明是有的,思来想去,我同马先生从前亦只见过一面而已。


  二.

  一个月前的秋天,飒风爽朗,是野游的好日子。

  马先生邀我去家里做客,他是新来的年轻作家,写过几篇小说,便想予我看看。他住的的地方不算远,我慢悠悠踱步过去时,正见了马先生站在外面等候。

  或是因常年伏案写作之故,他的身姿并不挺拔,还有些佝偻,但眼目间有清气自流,让我生出些许好感。

  马先生很有礼度,主动朝我问好,寒暄一番,便引我进门,兴匆匆递了一叠稿纸来。

  在落座前,我忍不住打量了一翻马先生的居所,虽不至于清贫,但也显出素净的简朴。竹编的藤椅落了沉积的灰,拭不完全,灰扑扑的,像是用过许久的老物件,心绪便也宁静许多。

  高阔云天在外,风吹叶动,簌簌如有人,正适合读些东西。

  我本是这么想的。  

  “您如何看?”马先生见我读完,模样忐忑,颇有些迫不及待。

  或许是因了积累不深,又疑是落笔匆忙,马先生几篇杂文小说有主旨浅薄者,有结构混乱者,有不知所云者,虽也卖弄般炫耀过笔法,总归如何算不得优秀。我虽非大家,但基本审美清趣还在,碍于初识,话不便说得太重,恐有交浅言深的意味。

  于是只不轻不重点出几个小差错,再多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此打住。若马先生细细琢磨过后尚还存有请教我的愿景,下次就再放开说些。

  “太感谢了。”马先生却是很激动,“老师能通读完就再好不过了,我本以为我写的东西不大有人会欢喜去读。”

  “何解?”我问他。

  “大家觉得难读,便不爱看。”马先生摸了摸后脑勺,还有些羞赧,“这么说可能有些自鸣得意,但艰深的文字自有它的排外性,我理解并接受这一点。”

  我听完皱了皱眉,这番话给我的观感并不好,让年轻人像是不知高低深浅的妄子。成就尚且没有,便做出曲高和寡,顾影自怜的无谓姿态,决计是恶害于创作本身的。

  但沉下心来一想,有如此抱负的青年人也难得可贵,胸怀雄心壮志,要直挂云帆去沧海闯荡,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总比唯唯诺诺龟缩起来要好许多。文思文藻可以锤炼,意气志向可是千金难买的物什。

  “贵在坚持。”我婉言道。

  “我知道您能懂我。”马先生最后说,眼眸明亮。

  我却只觉得年轻人皮肤下潜藏了难以言明的悲哀苦痛。


  三.

  回忆到此处时,我才迟钝地想明白其间关窍。

  因为认可过他太过孤高的创作观,马先生或许把我当作了知己一般的人物,虽然此后少有联络,但他心内却还一直惦记着我,这让我多少有些感动。

  尽管我只是出于不愿得罪人的圆滑而可耻地应和了他的话。

  念及此处,已走到马先生家楼下,正乌泱泱站满了人。

  有几个神色忧郁的作家,有面容凝重的消防员,说闲话的群众也在。马先生坐在顶层的天台边,两只脚垂下来,晃荡的姿态像是两柄悬在心尖的刀。

  我气喘吁吁赶上去,马先生见到我后先是一振,双目像射出火光,随即便颓败下去。

  “老师……”他说话的时候如若含了石头,膈得我胃部阵阵痉挛,“文学已死。”

  我没想到谈话伊始便是如此浩大又沉重的命题,额上的细汗转瞬间满溢出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话。

  “我写了这些年,有无长进说不分明,但没人喜欢倒是真的。”马先生目含哀色,惨惨戚戚好若被弃置的小犬,“但我不明白,严肃的文字就当死吗?”

  “怎至于此?”我摇摇头,“万不可这样说。”

  “有人在看老师的著作吗?”  马先生眼神躲闪,但并不见死郁之气,反而像在渴求什么。

  “有。”我先是点头,旋即领会了他的意指,“但并不多。”

  “想要更多的读者能见到文章,并得到认真细致的反馈,莫非真的是一件过于贪心的事?”那双我曾以为清亮的双眼如今含满热泪,“我从未认真审视过自己,竟迷迷糊糊走到今天才知晓迈上的是一条拖有太过沉重负累的,不见希望,亦不见终点的漫漫苦旅。”

  “我想我快坚持不下去了。”

  我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盖因这类并不稀奇的处境多发在同马先生年纪相近的青年作家身上,原因有不少,归咎于环境是最常见的一种。

  另一种更现实些,但如何不能在此刻提起。

  “能理解。”我只能这样说,“看看周遭,大家过得都不算好。”

  “但我需要养活自己。”马先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从胸腔挤出,“就算是……舍弃掉某些东西。”

  这句话可以有许多解释,但彼时我尚且不知道是哪一种。

  而在那个瞬间,我恍然察觉到在如此多言语之后,这才是马先生真正想同我说的话。他让我前来,并非是寻求慰藉,不过是只想把这句话讲于我听。

  “创作是自己的路。”我还是选择了最不会出错的虚言,“但求无愧于心,自在无碍。”

  “我知道老师能理解我。”他很感激,“就如一个月前那样。”

  那天之后,我唯一确认的是马先生终于还是没有自楼顶跳下去,他面色平静回到地面,朝大家鞠躬致歉。

  翌日,马先生启程去了别的城市,就此杳无音讯。

四.  

  我有想过我会再见到马先生,或许是在某本书上,又或许是在某篇报道的标题后,甚至恶趣味般想过他在放弃从前过于悲苦的厚重文学梦后,靠轻松诙谐的小品文成了众人拥簇的新星。于是我会在某次签售会上见到他风姿勃发的模样,并为他送上酸楚的祝贺。

  这是下三滥的陈腐小说才会出现的情节。

  事实上,我是在异乡的街头以离奇的巧合再次遇见他。

  马先生比起从前胖了不少,面颊的肉长出来,高高鼓着,让他生出几分喜庆的富态。我是看眼睛认出他的,眸光灵动,让我不费力气就再度忆起那个清瘦的年轻人。

  我试着唤了唤他的名字,马先生停下步子,细细看过一会儿,才把我认出来,便走上前握住我的手,显得颇为熟稔。

  “这些年怎么样?”我问他,“还在写东西吗?”

  “在写,在写。”他回答得很快。

  “是……写些什么?”我问得算谨慎,但依旧感到自己语气里带有异样的傲慢。

  “自娱自乐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反而豁达许多,“但看的人要多些。”

  我张张嘴,没继续说话。

  何必期待?理应如此。

  并不至于太好,但绝不能算坏,这已经算是高过生活本身的幸运

  “老师,你可会看不起我?”马先生问得迟疑。

  “却哪里来的资格?”我嘴角泛苦,“莫非要劝着你在一棵树上吊死才好?”

  马先生不说话,他只是笑。笑得喘不上气了,才咳嗽着停下。

  “老师……”他斟酌片刻,才又开口,“还记得吗?我在天台上说浑话的那天?”

  “算不得浑话。”我盯住他的眼睛,许多时间过去,它们清透如初,“是打心底里的真话。”

  “但我演戏了。”马先生抢在我在发表更多虚无的散言前说出来,咬字铿锵。

  “演戏?”我第一次听到此种说辞。

  “是的,演戏。”马先生面色含愧,“那时候的我急功冒进,贪恋名誉,以至于自己分明不是嘴里声称的那般郁郁寡欢,却依旧装模做样,不过是想顺坡下驴,借着这出荒唐的闹剧而让自己心安些。”

  “有老师同其他人看着我这番自导自演,常常都让我以为那几乎是真切发生的情感,我是合乎情理地在为自己挣扎,也为自己辩护。”

  “是想……轻松些吧?”在马先生混沌模糊的说辞后,我咀嚼出另外的意味。

  “算,也不算。”马先生摇动头颅,“我本来以为那会是再痛苦不过的事。把理想与梦血淋淋自背上揭下来,同折断飞鸟的翅膀有何区别?”他朝我投来悲哀的一瞥,“但真正开始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是如此容易。”

  “到最后我甚至都有些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要抛弃心中供奉的神圣,就落到卑贱的泥土里,以至于那久违的欢愉感竟让我如坠幻梦。”

  “推翻自己心中的神像是最轻巧不过的事了。”我念出一句突兀地从脑海里冒出的话。

  “然也。”马先生表示认同,“所谓的坚持,所谓的底线便是如此矛盾可笑的东西,离远的时候你会觉得它如此伟大壮美,以至于不敢触碰;走到近前,却发现那不过是腐烂生蠹的朽物,轻轻一推便轰然倒塌。”

  “你比原来开心了。”我说。

  “什么?”

  “我说……”深吸一口气,“你比原先开心了,不是么?”

  “这样便可以吗?”马先生默诵着,“开心了便是对的吗?”

  “无法判断。”我还算诚实,”这是超出我认知的复杂命题,但落在具体的此处,我个人虽不鼓励迈过那条虚无的边界,但它确乎无关道德,只关乎私欲。自由心证便是最好的解。”

  “按老师的意思……这不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嘛。”马先生笑着打趣。

  “你小子。”我也笑骂一句,结束了这场太过矫情的论辩。

  五.  

  我后来常常想起马先生的事,只觉得他的际遇对我来说多有裨益。但就像我爱说虚伪的空话一般,每次回忆完,心内虽总有玄思翻涌,最后落到纸上也就成了被说烂的寻常道理,连自己都不舍得看过第二遍。

  是才能不足,还是用心不勤?

  按着马先生的经验,我暂且放弃了如此苛责自己的坚持。

  但总不甘寂寞,要试着写一写。

  便又是另一种坚持。

  你看,这就是它的调皮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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