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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尘无尽(下)[中篇](2023科幻春晚)

2023-03-15 13:11 作者:三水鸣  | 我要投稿

浮尘无尽(下)

文/三水鸣


(九)

 

车窗外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冲天火光。苏婷紧紧抱着弟弟,蜷缩在后座座椅上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书包里的花花也在一直低声呜咽,似乎闻到了某种危险的气味。

因为全城断电的缘故,路上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只有惨淡的月光还在照亮着前方的道路。一旁的树林里时不时都会冲出几个歪歪斜斜的人影,径直朝着他们的小车扑来,好在父亲每次都能看准时机猛打方向躲避危险。

就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苏婷的世界已经彻底步入了失控状态。母亲自从上次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仿佛就此人间消失了一般。虽然匆忙赶回家的父亲对此缄口不提,但苏婷也大致猜到了母亲的结局。父亲只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带着三个孩子逃离了随时都会沦陷的保护区。

苏婷终于意识到,时隔五年之后,人类和感染者之间的战争再一次爆发了。

只不过这一次,人类面对的敌人要比之前更加棘手和危险。借助回归计划,嵌合真菌已经筛选出了大批适配度更高的感染者,它们掌握了驾驭人类身体的要领,也掌握了人类的所有优点和弱点。

“根据最新统计数据,我们发现嵌合真菌的感染能力已经恢复到了五年前快速爆发时期的速率水平。”车载电台里断断续续地飘荡着科学访谈嘉宾之间的对话。这种时候竟然还能在坚持录制节目,这让苏婷感到非常惊讶。

“或许嵌合真菌之前表现出来的低传染性是它们故意为之的,我们都被骗了。”

“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话,嵌合真菌恐怕已经进化为拥有自主意识,并且智商超群的寄生怪物了。”

“啪”的一声,父亲用力关掉了电台,似乎不想听到任何和真菌相关的信息。

一路上,珊珊始终面无表情地坐在苏婷身旁,仿佛对周围一切事物都不感兴趣。苏婷好几次想和她说话,但是都被她拒绝了。

或许珊珊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了解外面的世界吧,苏婷这样想着,也就没有再去打扰对方。她转过头看向身后,曾经无比熟悉的保护区此刻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一切东西都在燃烧,简直和梦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再往前面走就是边检站了,但是四周都没有看到士兵。原本整齐码放在道路中央的路障也已经东倒西歪散落了一地,显然这里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混战。

“看来这里已经失守了。”父亲不得不到路上去清理障碍物,苏婷也跟着下车帮忙。周围的气氛安静的有些诡异,金属在地面拖行时发出的噪音显得格外刺耳。

“我们要去哪里?”苏婷问道。她知道过了隔离铁门之后就是不受军队保护的感染区,他们是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那么多重度感染者的。

“旧世界崩溃之后,部分地铁线路站点由于及时进行了关闭隔离而躲过了感染者的攻击,成为了保护区之间运送物资的秘密渠道。我们现在就是要去这个地方,我知道有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废弃的地铁站,但里面可以畅通无阻地走到下一个保护区。”

“他们会接受我们吗?”苏婷不免有些担忧。

“会的,这条线路正是他们告诉我的。”

苏婷有点明白了过来,原来和妈妈一样,其他保护区里的人也在寻找珊珊。

“不过,和珊珊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父亲压低声音小声叮嘱道,“我们对她身体里不是人类的那一部分一无所知。”

“难道你怀疑她是幕后主谋吗?”

“所有嵌合真菌都源自于零号病人,”父亲抬起头张望了一下,确认珊珊还在车里。“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真菌细胞没有分化出神经系统却能拥有智能行为,我想这是因为集体意识驱动的结果。比如单独把一只蚂蚁放到一边,它会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要是把一群蚂蚁放在一起,它们会自然而然的出现分工合作现象。”

“而一旦我们找到了蚁后……”

“没错,你已经猜到了。”父亲突然脸色一沉,苏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个还没有死透的感染者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拖着踉跄的步伐朝他们猛扑来。

“快回车里!”父亲边喊边抄起手边的铁铲,几下就把感染者的头盖骨砸得粉碎。苏婷惊讶地发现被真菌感染过的脑浆居然是明晃晃的绿色,顿时有一股酸味翻江倒海涌上喉咙,差点让她喘不过气来。

游荡在附近草丛里的感染者们察觉到了动静,纷纷往这里涌了过来。其中一个感染者手里竟然还拿着一把军用步枪,颤颤巍巍地对着苏婷就要扣下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越野车大灯突然亮了起来。感染者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只能朝着空气里胡乱扫射了一通。

父亲趁着这稍纵即逝的时机,拼尽全力冲上去和感染者厮打在一起。回过神来后,苏婷才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幸运,刚才那一梭子弹全都偏离了方向,自己身上没有一处受伤的地方。眼看周围的感染者靠得越来越近,她的心脏也跟着狂跳了起来,撒腿狂奔回到了车里。

父亲奋力打退了几个冲在最前头的感染者,拎着步枪也赶了回来。

“都坐稳了。”他猛地踩下油门,越野车在轰鸣声中像炮弹一样往前冲了出去,又将几个龇牙咧嘴的感染者碾成了一滩绿色的肉泥。

“怎么样,你没有受伤吧?”父亲回过头担心地看着苏婷。经过刚才的搏斗,他发现这一带区域活动的都是一些无可救药的重度感染者,他们已经退化到了毫无人性可言的地步,只想把自己体内的孢子传染给下一个受害者。

“我没事,防护面具也完好无损。”苏婷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她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没有人教过珊珊如何操作汽车灯光,她是怎么学会的呢?

珊珊救了自己,而自己先前竟然还对她产生了怀疑。一想到这里,苏婷就感到有些羞愧。

冲破铁门之后,接下来是一片更加荒芜野蛮的世界。年久失修的公路两旁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地方,烂到不成形状的车辆残骸随时都有可能扎破他们的轮胎。父亲不得不降低了车速,更加小心地观察着路况。

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天空不知不觉已经蒙蒙亮了起来,曙光透过清冷的薄雾落到苏婷的眼睛里,仿佛也带来了新的生命。

看着窗外如同人类末日般的景色,苏婷忍不住感叹了起来,“那些没有被保护区接收的难民就生活在这种地方,真是难以想象他们过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

“那些人是不是全都变成了怪物?”弟弟抹了抹红肿的眼睛,他几乎哭了一整个晚上。

“未必如此,或许残酷的环境使他们比保护区里的人更早学会了与嵌合真菌共存。”父亲用沙哑的声音回答道。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折射出现的幻觉,他的脸上看起来毫无血色。“记住,优胜劣汰是这颗星球上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

“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些事情,”一直沉默不语的珊珊突然开了口,“我曾经寄宿在一对农民夫妇家里,他们家里还养了一条小狗。那个时候真菌感染还没有完全爆发,暴风雨前的宁静回忆起来总是如此美好。”

“你怎么不和家人待在一起?”苏婷有些不理解。

“我不记得了,不过我想我们很快就可以找到答案了吧。”

“我想起了一个以前的好朋友,她叫小玉。有一天她的父亲在保护区外遭遇了意外,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哦?”珊珊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一定是在找我,只是没想到我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可是后来政府调查组在新闻发布会上说,”苏婷啧了啧舌,“他们去保护区外是为了采集真菌样本……”

“你相信吗?”珊珊咯咯笑了起来。这是感染战争以来苏婷看到的第一个笑容,连她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明朗了许多。

说话之间,越野车已经驶出了立交桥桥面,一座由爬满了藤蔓植物的水泥柱子组成的复杂迷宫横亘在他们面前。路很快就到了尽头,倒伏的电线杆和枯树干成了他们难以逾越的障碍。

“接下来只能徒步前进了,地铁站应该就在附近,大家一起留意一下周围有没有出现标识牌。”父亲边说边拿出卫星定位接收器。虽然保护区围栏之外的一切设施都已经废弃,但地图上依然保留了这些属于旧时代的美好记忆。

“现在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珊珊警觉地向身后张望着,“我能感觉到有很多感染者正在朝我们靠近,比之前遇到的还要多很多。”

“这里的感染者和保护区里的那些感染者就像野生动物和动物园里动物一样,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父亲拿起副驾上的步枪,打开弹夹检查了一下剩余的子弹,摆出一副战斗到底的态势。

就在这时,苏婷无意中瞥见了父亲右手上赫然出现的一块褐色斑块,不由得大惊失色了起来。

“再过几个小时,孢子就会开始生长了。”珊珊似乎早就知道了父亲被感染的事实,她同情地看着苏婷,又把手搭在她的手上。

苏婷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她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拿着,我已经在上面标记出了地铁站台原来的位置。”父亲把导航仪递给苏婷,“进去的楼梯已经倒塌了,只剩下一个半人高的洞口。你们过去找找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注意检查灌木丛或者乱石堆后面。”

“可是,你怎么办?”

“我会掩护你们的,”随着说话的动作,父亲的嘴角上开始渗出血丝。他伸出健康的左手摸了摸苏婷的头,“接下来的路需要你们自己走了。你一直都很勇敢,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

“可是我不想失去你。”苏婷的眼泪一下子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想到了太多的事情,在儿童庇护所第一次见到重组父母的时候,她就被他们身上温和冷静的气质所吸引,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又要沦为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儿。

“我知道你对我们还有一些误会,在你和珊珊之前,我们确实也领养过两个女孩,但她们都没有挺过孢子感染引发的败血症。”说话之间,父亲脸上浮起了一团阴云,像是依旧无法释怀,“我们在许多儿童身上都检测出了像安阳体内一样处于潜伏期的孢子,如果我们找不到救治的办法,早晚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无一幸免的被感染。”

“我不怪你们,我想她们也不会怪你们的。”苏婷想起自己曾经也问过珊珊同样的问题,珊珊明明知道妈妈的实验会让自己丧失生命,但她却一点也不恨妈妈。

这时,有一个感染者趁苏婷不注意的时候悄悄绕到了她身后,父亲举起枪托用力撂倒了它。

“快走吧,来不及了。”父亲用力推了一下苏婷,“保护好弟弟和珊珊,我们一直都很相信你。”

还没等苏婷反应过来,珊珊一把拉住她的手拼命地往前跑去。苏婷只听见身后响起了几声枪响,每一声都像一把落在她心头上的重锤,让她疼到快要无法呼吸。

 

(十)

 

不知道在地道里走了多久,昏暗的视线加上湿滑的地面让苏婷接连摔了好几跤,腿上也磕出了好几个淤青。

“姐姐,我好热啊。”安阳止不住地抱怨道。

刚开始,苏婷还觉得是弟弟想要偷懒休息。可过了一段时间以后她自己也感觉有点喘不过气,就连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起初她还以为闷热的原因是地下通道长时间不通风导致的,但这似乎和她的常识经验又有些不符。

“珊珊,你知道这里到底通往哪里吗?”

见对方没有回应,苏婷便转过头看向身后,却意外发现原本走在队伍最后的珊珊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苏婷顿时紧张了起来,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珊珊会去哪里呢?她猜测对方是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便慌慌张张地沿路往回走去。由于自从进入地道以来珊珊就一直没有说过话,所以她也不能确定珊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掉队的。

难道地道里也潜伏着感染者?苏婷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手电筒末端的尖锥露了出来。现在,父亲留给她们的手电筒既是照明工具,也是唯一一件防身武器。

地道里到处都是积水。苏婷把手电筒光圈调到最大,大致扫视了一遍周围的地面,好在现场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脚印。

终于,她在前面的水坑里发现了一个人影。珊珊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失去了知觉。

“珊珊!”苏婷试着喊了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下可把她急坏了。只见珊珊脸色苍白,额头滚烫,全身上下都在止不住地抽搐着,俨然一副只有重度感染者才会有的晚期症状。

学校老师在讲课中解释过这种现象,这是由于嵌合真菌和身体免疫系统的平衡机制失效后导致的排斥反应。苏婷心里清楚,重度感染者在发病后的存活时间往往只有几个小时,他们最后都会死于全身器官衰竭融化。

来不及多想,苏婷一把将珊珊背了起来,步履蹒跚地往前跑去。虽然她也不知道漫长的隧道还有多久才能走到头,但她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一路上,苏婷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就算膝盖被磨成血肉模糊的样子也没有停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弟弟气喘吁吁地大声喊道,“姐姐,前面好像有人。”

苏婷艰难地抬起了头,汗水流进眼睛有一些刺痛的感觉。恍惚之中,她看见前方的黑暗中依稀亮起了一团朦胧的亮光,有几个人影正在向自己跑来。

“糟了。”她下意识地以为是感染者来了。此时的她早已精疲力尽,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只能尽可能地把珊珊和弟弟护在身后。

不,不是感染者。冷静下来后,苏婷看到那一团亮光逐渐变成了几道清晰的手电光束,便明白了前面一定是二号保护区的守卫军士兵。

而士兵们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她,迅速将她们团团包围了起来。

其中一个士兵打开了通讯器,“报告指挥部,地道内发现一个平民,还有两个感染者。”

苏婷这才想起父亲在临行前告诫过她的话,路上的守卫军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感染者,一定要小心躲开他们。正当苏婷陷入绝望之境时,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地道里死寂般的黑暗。

“苏婷,是你吗?”

苏婷楞了一下,只见跑在最前面的那个女孩摘下了面罩,居然是小玉。

“小玉,帮帮我。她们虽然是感染者,但不会传染给人类。”苏婷有些语无伦次地抱着小玉,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恐惧,“请你们不要伤害她们。”

“放心吧,”小玉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然你以为我们是怎么知道你们要来的?”

“什么?”苏婷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但看到小玉一点也不害怕珊珊的样子,便很快明白了过来。

“她的状态不太好,你弟弟也是。”小玉摸了摸安阳的额头,着急地让士兵们过来把他抬走。苏婷这才注意到,弟弟的鼻孔和眼角处都有鲜血不停往外流出。

“快,我们要抓紧时间出去。”小玉拉起苏婷,停在前面的地铁车头也亮起了大灯,瞬间将整个地道照亮的如同白昼。

“没想到现在还有能够开动的地铁。”苏婷踏进闸门时不禁感叹道。小时候妈妈也会经常带她乘坐地铁出去游玩,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二号保护区原址就是工业园区,里面的工业基础比较完整,还能根据需要生产出相应的设备。”小玉指了指车厢内临时加装的医疗床解释道。说话之间,几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医生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在珊珊和安阳的手臂上各自插入了几根导管,导管尽头连接着一台布满了指针和仪表的机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珊珊和安阳在进入车厢以后症状就自动减轻了不少。

“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玉指着前面正在抢救珊珊的一名医生,“她叫杨心,是我在这里的监护人,我好说歹说她才同意让我跟着过来的。”接着,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看来你父亲没有坚持到曙光升起的那一天,真是让人遗憾。”

“你们是在密谋什么大事吗?”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说话之间,地铁已经加速驶出隧道,苏婷的注意力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了过去。只见窗外阳光明媚,城市街区上虽然行人不多但打扫得一尘不染。不时有大货车从工厂车间驶出,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井井有条。

“比起三号保护区,这里的运行机制更像我们过去所熟悉的生活模式。”小玉边说边拉开车窗。一阵清风袭来,苏婷顿时觉得整个人都变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刚才的隧道里面实在太热了。”

“那是我们为了防止外界真菌入侵而设置的障碍。”小玉回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珊珊,“她明明知道这里的危险,却还要冒这个险,你们真是太乱来了。”

回想起地铁站入口那短短几百米距离的路程上发生的事情,苏婷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她们先是被埋伏在草丛里的感染者攻击,幸好珊珊果断拔出手枪解决了敌人,她们在子弹打完之前终于在一块大石板下找到了入口的通道,但搬开石块又耗费了她们许多力气,花花也从背包里蹿了出来,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你们为什么会把手枪给珊珊?”小玉小声惊呼道,“她毕竟是个感染者啊,那样多危险。”

“是她自己乘乱捡到的,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学会开枪的,我们没有人教过她。”

“这倒没什么稀奇,真菌和大脑本来就是两套既互相依存又相对独立的系统,说不定珊珊在你们睡觉的时候偷偷学习了不少东西。”

“这一路上,珊珊的表现真是太令我震惊了。”苏婷看了一眼病床上安静睡着的珊珊,“她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这点温度虽然能让她痛不欲生,但也还没达到致死的程度。”

说到温度,苏婷似乎联想到了什么。妈妈曾经说过,未成年人的平均体温要比成年人略高一点,而且更容易因为感染而出现发烧情况。所以一般来说,像安阳那样大的孩子即使被孢子感染也不容易出现症状。

“珊珊的问题不大,倒是你弟弟的情况要复杂一些。”那个叫做杨心的女人朝苏婷走了过来,“孩子控制体温的能力较低,他身体里原本沉睡的孢子在高温刺激下出现了应激反应,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的免疫系统就要崩溃了。”

“那怎么办,请你们一定要救救他。”苏婷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我们维持住了孩子的体温,但是只要孢子不停止进攻免疫系统,他随时都会再度陷入危险状态。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只有一个,”杨心看了看苏婷,“那就是让孢子苏醒过来,并且参与他的身体重构过程。”

“怎么会这样?”苏婷喃喃自语,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将会意味着什么,如果孢子苏醒了,安阳将会变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感染者,届时他的身体将会被两种力量控制,但也有可能会因为排斥反应而死去。

“不要给自己这么大的负担。”小玉安慰道,“其实在你们踏入隧道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做出了决定。”

“可是,一个普通人能和嵌合真菌适配的概率还不到百分之十,就算匹配了也有残疾毁容的风险。”苏婷看着安阳憋得有些发紫的面庞,又一次想起了母亲为他们煮排骨面的早上,她实在拿不定注意。

“在过去,他确实要面临九死一生的风险,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杨心边说边打开密码箱,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小的芯片,“这是我们最新开发的脑机接口,可以检查真菌细胞发出的各种信息素指令并自动过滤掉有害信息,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们在他的神经中枢上安装了一道防火墙。”

“儿童版芯片比成人版的要稀缺很多,许多人排队申请我们都没有同意呢。”小玉调皮地眨了眨眼,“芯片植入的越早,真菌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就越弱。”

“多亏回归计划为我们提供了那么多可靠的研究样本,三号保护区里发生的悲剧虽然令人惋惜,但终究也不是毫无价值的。”杨心轻轻拍了拍苏婷的肩膀,“可能这也是你父亲坚持要把你们送过来的原因吧,你想好了吗?”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珊珊和安阳,苏婷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她终于点了点头。

 

(十一)

 

安阳的手术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时间,之后还要接受至少一周的全天候住院观察。随着二号保护区里需要植入芯片的感染者们陆陆续续汇聚到了一起,医院也逐渐变得不堪重负了起来,杨心只好让本来还在住院的珊珊提前回到了自己家里。

在苏婷的精心照料下,珊珊已经退了烧,也可以简单吃一些流质食物。苏婷曾经好奇感染者的口味会不会发生变化,比如对之前喜欢的食物不感兴趣,或者对之前不能接受的食物味蕾大开。珊珊对此表示相差不多,但她知道也有些感染者会患上异食癖的毛病,极个别的感染者甚至会一边呕吐一边大口吞下污物。每一株嵌合真菌都有自己的脾气,就像人和人之间存在的区别一样大。

刚才供销部工作人员上门发放了一些生活必需品,虽然二号保护区同样实行定量供给制度,但领取手续要比之前方便许多。趁着珊珊还在睡觉,苏婷想把家里的卫生打扫一遍。每次感觉压力大的时候她都会把衣服洗了,再把桌面角落里的灰尘认认真真扫进垃圾桶。在清理物品时她又看到了那只空空荡荡的书包,想到花花现在依旧下落不明,再想到胖牛不知道会不会遇到危险,她的眼睛就忍不住地红了起来。

“苏婷,过来一下。”小玉在书房门后小声对着苏婷招了招手,再煞有其事地把门反锁了起来。

“怎么了?”苏婷满脸狐疑,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给你看个东西,你会有兴趣的。”小玉神秘兮兮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厚的硬壳书,再从里面抠出一块指甲大小的移动硬盘,把它小心翼翼地插进电脑。

苏婷忍不住好奇,也跟着凑到电脑前。硬盘里装着许多视频文件,小玉点开了其中一个。

画面中,一个戴着一顶奇怪金属帽子的小女孩半卧在镜头中央的病床上,不难看出她的太阳穴上布满了浅褐色的条纹,这是嵌合真菌感染的标志性特征。苏婷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因为这个女孩的样貌看起来和珊珊档案里贴着的照片一模一样。

几秒钟过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走进了画面。他对着金属帽子进行了一些调整,然后坐到了女孩的对面。女孩似乎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开始大口喘着粗气,同时浑身抽搐了起来。

“第158次实验,嵌合真菌和宿主之间未能达成有效融合。”工作人员对着镜头例行公事般说道,然后起身关闭了录像设备。

接下来,小玉又连着播放了好几段类似的视频文件,工作人员口中的实验次数也逐次增加到了接近两百次。

“天哪,他们这是在对珊珊干什么?”苏婷有些看不下去了,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你现在看到的可不是珊珊哦,”小玉点下了暂停键,将画面放大,“这是零号,是珊珊的姐姐。”接着,她又打开了下一个视频,“我们还是继续看下去吧,快到最重要的地方了。”

苏婷下意识捂住了嘴巴,忐忑不安的重新把目光看向屏幕。下一段视频的标签名字显示这是第230次实验,女孩虽然还戴着金属帽子,但脸上的气色明显好了很多,她甚至已经能够独立坐在椅子上了。

“从这里开始,零号的身体机能已经出现了明显好转的迹象。她除了能够做出一些面部表情,还能够对外界的刺激信号及时做出反应。”

而到了第232次实验时,零号已经可以站立行走了。她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带领下蹒跚走到画面中间,又自己爬上了椅子。房间里布置了许多儿童元素,桌上摆满了娃娃,连墙壁都被刷成了粉色。

“我倒是记得一些关于零号的传闻,她之前是不是发生过车祸,医生判定她一辈子都无法再醒过来了?”画面里的内容让苏婷有些惊讶,“没想到她竟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站起来。”

“研发嵌合真菌的初衷本来就是为了治病救人的,”小玉指了指画面中的工作人员,“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别卖关子了。”

“是我父亲,他曾经是嵌合真菌研发团队的一名助理员。”

“什么?”苏婷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震惊之余,她联想起了之前带小玉去创伤过渡中心时看到的那段录像。

“你看,他现在正要检查零号的认知能力发展水平。”小玉并没有理会苏婷,而是继续播放着视频。

只见画面中的男人依次拿起不同的道具问了好几个诸如“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的问题,零号在回答的时候表情看起来有些机械,但还算是配合着完成了测试。

“根据正确率判断,零号目前的认知水平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小孩子。”男人在笔记板上记录下了测试结果。就在这时,女孩突然张嘴小声问道,“我是谁?”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这个出乎预料的问题让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向场外观察小组的专家求助。就在大家慌乱讨论如何应对之际,女孩开始用力撕扯金属帽子上的线缆,仪器上的警报器顿时亮起了成片的红灯。

“危险!”男人扑了上去,想要制止她。

“我,不是,是我,谁,身体…”女孩一边念叨着含混不清的词语一边口吐白沫,抽搐着昏死了过去。

“以上你看到的内容就是嵌合真菌在人工干预下第一次出现自我意识的记录资料。”小玉冷静地说道,“这大大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最初研究嵌合真菌的目的只是为了给受伤的大脑神经元提供一个新的传导工具,结果没想到工具却变成了主人。”

根据硬盘里留存的资料信息,苏婷很快就理清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于嵌合真菌拥有自我意识的发现,科学家们始终无法形成统一的意见。有人认为这是一个探索意识起源的机遇,也有人认为这是一个威胁人类生存的隐患。不过大家最后一致认为,这个消息应该第一时间列入绝密档案。于是,所有有关零号和嵌合真菌的信息几乎一夜之间便从网络上销声匿迹。自然而然的,公众也就很快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彻底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就觉得事情不像是政府给出的调查结果这么简单。”

“这要从嵌合真菌后来的异变事故说起。虽然消息被封锁了,但有关嵌合真菌的实验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女孩被转入了最高等级的生化隔离舱,她没有同伴,没有朋友,无穷无尽的实验让她彻底沦为了一个或许连小白鼠都不如的怪物。”小玉说着又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零号女孩的脸上此时已经布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褐色线条,真菌菌丝已经嵌入了她的毛细血管,这是恶性感染的晚期征兆。

“怎么会这样?”苏婷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和所有人预期的一样,她也以为零号女孩能够和真菌实现完美共存。但事实证明,真菌自我意识觉醒带来的后果远比大家想象中的要可怕得多。

“在无数次实验的摧残下,属于零号女孩本人的自我意识最终被真菌完全取代了。不过在此之前她为我们做了最后一件事,”小玉看着苏婷的眼睛,“她对人类发出了警告,嵌合真菌正在寻求制造大范围感染的机会,它们渴望在地球生物圈里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一点倒是不让人觉得意外,有种理论认为基因存在的目的就在于不断延续自己,无论嵌合真菌再怎么神秘也绕不开这颗星球上最基本的生存逻辑。”

“零号女孩之所以会出现恶性感染的现象,是因为她体内的真菌在自我意识的调节下产生了不受人为控制的变异,新的真菌分支为了寻求扩散而不惜消灭宿主。”

“而且它们成功了。”

“是的,它们利用工作人员的失误侥幸逃出了隔离实验室。但是别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了,”小玉又打开了最后一个视频文件,“在和人类的相处过程中嵌合真菌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反向影响。比如在对于如何扩散自身基因这个问题上,原本植入零号女孩体内的原始菌株就与后来的激进派菌株意见大不相同,前者认为应该和人类宿主实现和平共生的进化方式,而后者认为应该全面剥夺人类的自我意识,将人类彻底变成一具僵尸蚂蚁一样的傀儡。”

“这是哪儿?”苏婷看着显示屏里的画面,这是一处不知道具体位置的地下室,从内部装饰来看应该是某个住宅的一部分。

“人工合成的菌株有着自然界中最独一无二的生存方式,它们既有相互独立的个体意识,又有像蚁群一样近乎于本能的集体意识,其中最重要的意见领袖便是原始菌株。”小玉压低了声音,指了指画面中放置着各种玻璃培养皿的铁架,“这里就是项目发起人偷偷藏匿零号女孩原始菌株的地方,那个老头想独吞大家的研究成果,没想到却意外保留了零号女孩生前的副本。”

“副本?”苏婷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试图以此理解它的意思。

“是的,零号女孩体内的嵌合真菌完美复刻了她的性格,以及储存在海马体中的记忆。父亲无意中从那个老头留下的研究日志中得知了这个秘密,而政府却不想让这个消息走漏出去,于是就伪造出了你看到的那起意外事故。”

政府对于嵌合真菌一直采取的都是零容忍的态度,哪怕是实行回归计划,那也是为了最后能够找到彻底根治真菌的方法。关于这一点,苏婷是清楚的,政府和军队是不可能让能够温和潜伏而不被察觉的真菌株存在于世的。想到这里,苏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而惊恐地看着小,“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

小玉得意地举起手臂,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红色针孔,“他们没想到,父亲还是找到了原始菌株。”

“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苏婷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她的世界观正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

“因为人类目前对于真菌感染所采取的全部对策都是错误的,根本不可能找到彻底根除真菌的方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实现共存。”小玉义正严词地说道,“让温和派消灭掉激进派,这才是人类唯一的出路,也是嵌合真菌唯一的出路。”

“这句话是谁说的,小玉说的还是零号说的?”

“这不重要,小玉和零号现在是同一个人。”

“你到底为什么要拿自己当工具?”苏婷生气地质问道,“人类和真菌共同进化的道路也未免太理想主义了,真的有可能吗?”

“当然是有可能的。”这时,房间里突然传来一个不属于她们的声音,珊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人类的胎盘结构就是远古时期灵长类祖先和原始病毒互相演化的结果,可见被病毒感染并不一定全是坏事,被真菌感染也是一样的道理。”

看到苏婷哑口无言的样子,珊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人类的大脑也是一个独立的生物呢,或许它本身就是身体里的一个寄生虫。”

 

(十二)

 

这段时间唯一能让苏婷感到欣慰的要属弟弟的手术取得了成功,除此之外,苏婷也知道了更多关于二号保护区的秘密。

此刻,她正倚靠在阳台上,略显惆怅地望着外面的世界。珊珊从房间里端来两杯咖啡,把其中加了牛奶的一杯递给苏婷。现在,珊珊已经彻底恢复了之前的气色,还顺带让苏婷给她剪了个干净利落的短发,毫不掩饰地露出了额头上的疤痕。

“昨天晚上边线地区又发生了两起小规模枪战,据说是感染者内部之间的矛盾引起的,你知道吗?”

问完这句话,苏婷又觉得有些多余。感染者之间的联系方式比她的手机电话还要高效简单,珊珊肯定知道更多的事情。

“回归计划的失败让各个保护区政府都变得如临大敌,他们正在集结军队,打算对感染者发动一场大规模围剿。”

“我想起了我的猫,它曾经陪伴了我很久。”苏婷发现自己在提到花花的时候依然会流下眼泪,于是努力眨了眨眼睛。今天的风吹在脸上也很凉爽,但苏婷总感觉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危险诡谲的气息。

“你知道猫的历史吗?”珊珊有心无心地问道。

“据说猫被人类驯化的历史比较短暂,还比不上狗和猪。”

“你相信吗,或许猫根本就没有被驯服过呢。它从来都不是人类的宠物,只不过是选择了和人类共同生活而已。”

“确实,花花从来不会听话,它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接着,苏婷讲起了一个故事。大概在一万年前,人类祖先学会了种植稻谷和小麦的方法,逐渐富足的谷仓很快就招来了啮齿类小偷的频繁光顾。这个时候,刚好有一只碰巧经过谷仓的野猫无意中开启了一段和人类互利互惠的关系。猫吃老鼠,人吃粮食,他们就这样各取所需,互不干扰,若即若离的共同生活在同一小块地方。

“但是就像原始人类在山洞里完成了早期进化一样,野猫在人类建造的谷仓里也走向了它们独特的进化道路。比如说越来越大的眼睛,越来越像小孩的叫声,于是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类喜欢上了这种四只脚的软绵绵的小动物。”

“自从猫咪学会了和人类相处,由此得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珊珊捋了捋头发,无意间展露出女性特有的魅力,“它们住进了更大的房子,吃上了更好的食物,甚至还登上了探险家的航海船去了更远的地方。”

“而人类有意无意的繁殖培育反过来又促进它们筛选出了更加讨人喜欢的基因。”苏婷眯起眼睛抿了一口咖啡,“你说的不只是猫,还有嵌合真菌吧?”

“如果没有嵌合真菌,或许我们就不会认识了。”珊珊笑了起来,歪过头冲着苏婷眨了眨眼。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洋溢出原本属于青春的味道。就在这突如其来的一瞬间里,苏婷竟然感到了一种令人沉醉的温暖,仿佛触手可及的世界末日只是童话故事里的一个虚构故事。

这时,几辆大巴车从不远处的马路上排成一队驶过。根据这几天观察得出的经验,苏婷猜到他们应该是要前往杨心所在的医院。

“你说,小玉和杨心她们的计划能成功吗?”

“亲爱的,虽然我有两个大脑,但我不是一个知晓未来的预言家。”

“我粗算了一下,光是这几天接受芯片植入手术的感染者就已经将近上千人了。”苏婷有些担忧地回头看了看正在屋里睡觉的弟弟,“要是有大事发生,真希望最后我们都能活下来。”

“二号保护区表面上看起来平和宁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让人害怕。”珊珊的语气倒是十分平静,像是对任何结果都能坦然接受一样。

“我现在已经越来越糊涂了,小玉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还记得你们老师在课上讲的虫草菌和蚂蚁的案例吗?”珊珊把杯子里的最后一点饮料倒进了旁边的花盆,糖分的气味引来了刚好路过的几只小蚂蚁,“蚂蚁原本可以在地下构筑出错综复杂的迷宫网络,但是感染了虫草菌之后就失去了这种能力,完全变成了一个运载孢子的空壳。同样的道理,被嵌合真菌完全控制的人类也将失去所有的文明成果,不再有绘画,不再有科学,也不再有我们刚刚喝完的咖啡。所以,那些激进派的菌株和重度感染者必须被完全消灭,我们只有和人类互相合作,才能创造出最大的价值。”

一个全新的物种。苏婷不禁微微颤抖了起来,人们担心的最可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苏婷,你还是带着安阳离开这里吧。”珊珊看着天边逐渐下沉的夕阳自言自语道,“看,乌云来了,真正的战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十三)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上隆隆作响的爆炸声依然没有停止下来的迹象。苏婷原本对战争武器一窍不通,但在弟弟的不断科普下,现在她也能辨认出不同声音对应着不同口径的炮弹,还知道了榴弹和火箭弹的区别。

为了躲避最可怕的次声波炸弹攻击,所有避难所和掩体都修建在地下五层的防空洞里。尽管如此,每次爆炸依然都会伴随着剧烈的晃动,弄得苏婷整天都是灰头土脸的模样。

由于战争爆发的过于突然,以至于她们都没有来得及提前撤离到安全区域。但如今这个混乱的世界上又哪里会有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呢,于是苏婷和珊珊简单商议了一下之后,就跟随小玉躲到了抵抗军大本营的地下基地里。

想到小玉,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已经过去多久了呢?苏婷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地下防空洞里只有一尘不变的白炽灯,根本无法从中看出时间流逝的任何线索。

大概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吧,她胡乱猜测到。小玉每隔几天都会送来一些食物,再分享一些外面世界发生的事情。有些时候是抵抗军突然发动袭击取得了领先优势,有时候又是感染者大军依靠人数优势包围了抵抗军,苏婷总是不能理解到底哪方更胜一筹,所以每次都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弟弟和小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苏婷曾经请求小玉以真实的身份和自己说话,没想到小玉体内源自于零号女孩的嵌合真菌居然同意了。小玉亲口告诉她,她这样做是既是为了给父亲报仇,也是为了替父亲实现未完成的遗愿。

“你想想看,我们现代人类的祖先智人刚刚在非洲大陆上诞生的时候,同一时期还存在着尼安德特人、海德堡人等其他人类。他们比智人更强壮,也更懂得如何使用工具,甚至还把想要走出非洲的智人重新打退回了老巢。”小玉的历史课成绩一直很好,苏婷相信这是她自己说出来的话。“一切都要等到某个智人祖先大脑中出现了一次偶然的基因突变,他们获得了其他人类所没有的语言能力,更加复杂的词汇使得他们具备了更加复杂的社会分工合作能力,最终在第二次走出非洲的尝试中逆风翻盘,一路上消灭了所有其他人种。”

苏婷心里清楚,这种能够改变历史的基因突变往往是以万年为单位计算的,换句话说,人类的身体在一万年之间几乎没有再发生过什么革命性的变化了。

“那你想做未来新人类的祖先吗?”

“我已经受够了保护区里的生活了,我相信还有很多和我有着一样想法的人。”小玉平静地看着苏婷,“曾经我是那么胆小害怕,直到后来我发现自己越是害怕,失去的东西就越多。直到父亲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害怕了。”

胡思乱想之间,防空洞的电梯铰链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果然是小玉回来了。

“姐姐,我们打赢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安阳兴奋地跑上前迎接。

只有苏婷注意到了珊珊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她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现在局势出现了一些变化,”小玉说话的时候咳嗽了几声,从嘴里吐出了一丝鲜血,“抵抗军在和感染者的战斗中损失了太多士兵,指挥层不得不选择依靠人类军队,结果反过来又遭到了其他保护区军队的背后偷袭。”

“因为温和派菌株的感染程度有限,所以抵抗军里的归化感染者保留了大部分的人性,他们会犹豫,会害怕,会有怜悯之心,自然不是那些如同野兽般的重度感染者的对手。”珊珊语气平淡地说道,仿佛早已猜到了事态发展。

“难怪我最近总是听到一些之前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一定是新武器加入战场了。”安阳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缠着小玉带他出去玩。苏婷有些疑惑,不知道是弟弟大脑中的嵌合真菌还没有发育完全,还是因为芯片防火墙发挥了作用,总之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感染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小孩。

就在这时, 她忽然明白了所谓儿童版芯片和成人版芯片的区别,“抵抗军的士兵,都是那些经过芯片改造的感染者吧?”

“是的,我们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十万枚芯片库存足够让这些背叛我们的人类喝一壶了。”小玉咬着牙恶狠狠地说道。

苏婷还想说些什么,但知道此时任何语言都无法阻止小玉的决心。作为抵抗军的精神领袖,所有归化感染者都会对小玉体内源自于零号女孩的原始菌株唯命是从。唯一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是,为什么珊珊自从战争开始之后就一直躲在地下室里足不出户,她和小玉感染的菌株是同根同源的,难道不应该加入抵抗军鼎力相助吗?

等到小玉走后,苏婷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抵抗军是赢不了的。”珊珊的眼睛依旧平静得如同一口没有任何波澜的深井,“不光是我知道这一点,小玉心里其实也清楚。”

“那,怎么…”苏婷一下子被这个回答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姐姐体内的嵌合真菌孢子扩散之后,经常去医院探望她的我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首先被感染的人。由于我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这些按照姐姐大脑结构训练出来的真菌在我身体里也发育得格外顺利,很快我们就建立起了某种秘密通信渠道。我能感同身受的体会到姐姐在实验室里遭受的所有痛苦,也清楚我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研究对象。这时候有一个强烈的声音不断催促我逃跑,让我躲起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和姐姐之间的关系就变成了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我不懂。”苏婷努力思考了一番,依旧理解不了硬币的含义。

“再后来,我躲到了郊外一户农民家里。在那段难得平静的时光里,我和他们一起外出耕地劳动,一起割草喂牛,一起打扫房间。他们对我照顾入微,让我体会到了无忧无虑的快乐,也学习到了一个简单质朴的道理。”珊珊终于露出了一丝动容的表情,“我发现他们家的田地并不是连成一片的整体,而是随着河流山坡被分割成了大小不等的几块。随后我继续深入观察,发现这个村子里所有人家的田地都是相互交叉,呈现出错落参差的格局。我请教爷爷为什么会这样,爷爷说,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一块土地遭受意外而导致全家绝收的情况。”

“这是在分摊风险。”苏婷终于理解了其中道理,不由地感叹起劳动人民的无穷智慧来。

“所以你现在能够明白这场战争的意义了吗?”珊珊问道。

“难道不是为了消灭激进派吗?”

“不论是温和派还是激进派,嵌合真菌自身都有着一个共通的致命弱点。”珊珊叹了口气,“人类早晚都会找到对付我们的办法,小玉坚持发动战争的原因只是为了给我拖延时间。”

 

(十四)

 

那天,苏婷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还在曾经的学校泳池里游泳,周围的人很多,她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竟然是胖牛。她问胖牛为何愁眉苦脸的,胖牛说,老师在暑假前布置了一个课外作业,要求同学们用培养基培养出食用菌菇,结果他把这事给忘了。

正当苏婷快要不自觉地笑出来时,一道明晃晃的白光照进了她的眼睛,把她从美好的梦境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苏婷,出事了。”珊珊满脸焦急地看着她,她几乎很少会如此慌张。

“怎么了?”苏婷一时间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刚才,一支人类军队进入了抵抗军埋伏的防御阵地,双方爆发了一场恶仗,我们伤亡很大,但也消灭俘虏了很多人类士兵。”

“那不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吗?”苏婷有些迷惑,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俘虏来的人类士兵当中,有一个人你认识,就是之前来家里找过你的那个同学。”

“胖牛!”这下,苏婷彻底清醒了过来,“快带我去见他!”

“不过你要先做好心理准备,”珊珊担忧地看着苏婷,“我们发现这次俘虏的人类士兵身体里都已经出现了重度感染的迹象,包括你的同学。由此我们判断,这些被感染的士兵是故意对我们发动自杀式冲锋的,他们明明知道这是一个圈套。”

“他受伤了吗,你们快救救他,你们一定有办法的吧?”

“我们暂时稳定住了他的伤势,但也无法避免他的身体最后完全被嵌合真菌所感染。”

苏婷疯一样地跑进升降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战火纷飞的世界。此时,指挥部周围已经落下了好几枚导弹,强烈的冲击波震碎了所有的玻璃。透过临时加装的护墙挡板往外望去,地面上早已变成了她不敢想象的地狱场景,到处都是残垣断瓦和来不及收拾的阵亡士兵尸体。所有人都在行色匆匆地奔跑,仿佛在做最后撤离的准备。

珊珊不是说抵抗军获得了胜利吗,为什么大家的脸上都这么慌张?苏婷带着疑惑,终于见到了躺在担架上的胖牛。

“好,好久不见啊。”胖牛半睁着眼睛,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

“为什么会这样?”苏婷看着曾经最好的朋友如今正血肉模糊地躺在自己面前,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

“你们快走吧,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胖牛虚弱地抬起一只手,轻轻对着空气挥了一挥。

“这场战争打到现在,我们的脑机芯片已经用完了,人类的有生力量也快消耗殆尽了,只有重度感染者的数量每天都在以指数级的形式增长。”此时,满脸伤痕的小玉也从门外走了过来,她的衣服和所有前线战士一样都已经被血污浸透,“现在,我们终于走到那一步了。”

“你的同学告诉我们,人类军队快要全军覆没了。为了挽回局面,人类联合政府已经做出了最后决定,他们将使用最新研制的热核气象武器,在短时间内将全球温度提高10摄氏度。”

“这不可能,”苏婷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地球生态圈会因此遭到毁灭性打击的。”

珊珊点了点头,“是的,经过我们测算,大约有90%的现有物种将无可避免的在此次全球高温中灭绝,包括嵌合真菌。”

“就连人类自己都可能要重新回到石器时代的规模,”小玉浅浅地笑了一声,眼神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冷艳,“不过在世界末日的前一夜里,人类终于成为了自己的上帝。”

“那你们怎么办?”苏婷看着珊珊和安阳,只感觉头顶上一阵天昏地暗,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现在还不是绝望的时候,我们还留了最后一张底牌。”珊珊打开手里的一份地图,看起来已经找到了应对策略,“这个地方曾经是卫星发射中心,自从真菌感染爆发以来就一直处于封闭状态。杨心已经提前带着工程师过去了,那里有一艘完好无损的载人火箭,只需要加注燃料即可发射。”

不知为何,苏婷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画面。一艘中世纪的海盗船歪歪斜斜地漂浮在黑色的大洋之中,暴风雨席卷着冲天巨浪劈头盖脸地向甲板砸来,一只黑色的小猫蜷缩着尾巴躲在驾驶舱里不敢动弹。

“看来,我们要出发前往下一站了,虽然我们还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小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然后转身组织大家进行战略转移。

“你们,要走了?”苏婷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珊珊在地下室里闭关半年的结果竟然会是这样。

“这个计划看起来简单,但实施起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珊珊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早在战争爆发之前我就已经着手寻找火箭工程师了,不过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都被军方秘密转移了,据说是为了研发战略武器。剩下来的几乎都是感染者,我们每次救人都是在和行刑队赶时间。而要做到瞒天过海地控制住发射基地,又需要足够多的掩护和策应。总之,这是我们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了。”

“就算计划成功了,载人火箭最多也就能携带五六个人,你们打算派谁去?”

“你还是那么乐观,”珊珊笑了起来,“事实上,我们只能发送两个人。”

说话之间,一架直升机轰鸣着由远至近地飞来,慢慢降落到房顶。苏婷看向窗外,这才注意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

“人类啊,有时候看起来真的和蚂蚁没什么两样。”珊珊抱起双臂也站到了窗台前,“把一辈子的时间都耗费在毫无意义的互相竞争之中,他们苦苦寻求不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金钱和更高的权力,乃至于获得最后的永生。这个执念实在过于强烈,有时候,连我们都会以为自己是一只蚂蚁呢。”

苏婷明白她的意思,其实在这一点上,嵌合真菌和人类确实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它们只是直接进入了最后一步,想要永远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所以,你要离开我了吗?”

“别忘了,我可是人们口中那个零号女孩的妹妹啊。”珊珊凑到苏婷身旁,像大姐姐一样摸着她的脑袋。

让最初始纯正的嵌合真菌获得生存的机会,这点倒是合情合理。

“你和小玉都走了,这里的烂摊子可别指望我来收拾。”苏婷故作镇定地开了个玩笑。

“不,她不走,一枚硬币的正反面是不会同时出现的。”

苏婷有些意外,“那另外一个人是谁呢?”

珊珊没有说话,而是朝着转过头看向身后。

“苏婷,是我。”胖牛在士兵的帮助下艰难地从担架上站了起来,“小玉过来找过我,我答应了。反正我留在这里也活不了多久,要知道这种真菌是无法根治的,留在我身体里的激进派早晚会把我变得不成人形。”

“你们,我指的是你们身上的真菌,它们不是死对头吗?”苏婷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对于如何与地球上的人类相处而言,我们的确势不两立。但是到了那里,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珊珊竖起手指向上指了指,“不论是温和派还是激进派,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力。或许到了下一个星球,激进派会比温和派更具有生存优势呢?”

“苏婷,在你离开之后,我经历了太多事情,也看到了太多生离死别。以前我和你总是无话不谈,现在却反而有些不知道从何说起了。”胖牛的眼角里也有些湿润,“如果当时我没有拍那段视频就好了,或许我们现在还在老地方上学,珊珊也不用想起自己是谁。”

“我知道,”苏婷上前抱住了他,“不要怪自己,你不用为此负责的。”

“我们都将变成灰尘一样的孢子,离开了地球或许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呢。”珊珊也跟着附和道,“那只学会了跟人类生活的小猫终于要踏上更加广阔的世界了。”

“你们快点,飞机要起飞了!”小玉冲过来大声催促道。

“谢谢你,永别了。”胖牛和珊珊冲着苏婷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飞机。

望着他们的背影,苏婷止不住地流着眼泪。就在这时,她好像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背影从他们对面的废墟楼顶一跃而过,是一只橘猫。

苏婷怔怔的瘫坐在地上,直到飞机远去了很久都没有缓过神过来。

“喂,你还愣着干什么?”小玉上前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快来搭把手。”

现在说话的人已经不是小玉了吧,苏婷终于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她熟悉的人了。

“世界都要毁灭了,还要做什么呢?”她问道。

小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离那一天到来还有一段时间呢,我们要在山里挖出一个足够容纳所有感染者的掩体,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对啊,她还有一个弟弟。小玉这句话让苏婷彻底惊醒了过来,连微小到如同浮尘一样的真菌都知道为了生存的权力而殊死斗争,她又有什么资格放弃呢?

“最近的一处人类避难所距离这里大概有三十公里,你要是想过去的话我可以派人护送。不过你弟弟就去不了了,那里不接受感染者。”

“不。”苏婷边说边从地上爬了起来,轻快地拍了拍手掌上的泥土,“我们去山里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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