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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纳迦什不朽】第十四章:血与沙

2020-09-23 23:40 作者:忠孝两全曼光头  | 我要投稿

原文来自Black Library 原作者Mike Lee

原文内容及图片版权全部归Game Workshop所有

个人翻译,仅供学习交流,未经允许请勿用于商业用途

部分个人添加图片来源于网络

译者:忠孝两全曼光头 校对:曼光头的表弟


渐渐玄学

第十四章:血与沙

金色平原——优雅之巴希斯一百零三年(帝国历公元前1240年)

 

      沿着金色平原东部修建的莱弥亚瞭望塔敦实且坚固,自从百年前建成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最前面的两座分立于商路两侧。贸易大道在平原上不断延伸,蜿蜒穿过树木繁茂的丘陵直通城市。还有四座也是两南两北,随道路呈弧形延伸,莱弥亚骑兵巡逻队可以依仗它们深入商路两侧的荒野,阻截那些袭击商队的土匪团伙。

      每座堡垒都是按照同样规格建造的:一圈高高的石头外墙,顶部足够四个人并排行走。一扇用雪松原木做成的巨大木门,门上刺出和人前臂一样长的铁钉。墙内有马厩、兵营、铁匠铺和仓库,堆满了足够一千名士兵驻扎至少一个月的物资。大院中央是一座矮矮的厚墙内堡,里面是军械库、药库、军官的住处,外加一座小水池和一座供奉血神的小神龛。一旦外墙被攻陷,全体守军都可以撤退到内堡里,如有必要可以在此坚守上几个星期;时间足以让增援部队从邻近堡垒赶来并击退袭击者。

      很合理的设计——也是进攻部队需要克服的艰难障碍——但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守堡部队的纪律和决心。

      最初的几十年里这套瞭望塔体系取得了巨大成功。连长们会因为抓到强盗头目而得到丰厚的报酬,所以他们在巡逻时机警且勇猛。那时在这一带足有数百名亡命之徒被杀,另外数百名则逃离了平原,前往别处寻找更容易的猎物。沙漠部落跟这些堡垒始终保持着骑马需走一天以上的距离,如此再倚靠他们的狡猾和敏捷才不会被骑兵部队发现。后来随着收获和报酬都越来越少,骑兵队出巡的次数也开始下降。由于从来没有哪帮匪徒会蠢到直接攻击瞭望塔,守备部队因此也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自满情绪。夜班哨兵们找到了比在城墙上散步更好的休闲方法,比如在集结场里掷骰子,或者从堡垒仓库里偷拿一两杯啤酒。

      曾几何时,驻防长官若任由堡垒一千步以内的土地变得杂草丛生,肯定难逃大刑。而现在在堡垒北端,茂密的灌木丛和树苗已经蔓延到离外墙不到十几米的地方。有了这么多掩护,哈希姆的战士们就可以在满月之夜接近这座堡垒,而此时的敌人最为大意。

      阿卡迪扎一直在等待一个寒冷无月的冬夜,之后才试着发动袭击。首先,两名弓箭手被派去侦查城墙。他们观察了将近一个小时,在确认没有卫兵后,其中一名斥候模仿起猫头鹰捕猎时的低沉鸣叫。一支四人小队立即出动,夹带着一架又轻又细的梯子。几分钟后,梯子便靠在了外墙上,阿卡迪扎挥手示意突击部队前进。

      十几名部落中最安静、最熟练的杀手迅速登墙。他们带着结实有力的马弓和长刀,在城墙上分散开来,开始逐个刺杀哨兵,之后则去打开大门。而他们之所以被敌人发现,实属运气太差。一名士兵迷迷糊糊地从兵营里走出来如厕,一抬头就看见了他们。莱弥亚人大叫一声,半秒钟后便被一箭锁喉;匪帮本想悄声拿下整座要塞,现在却发现自己面临着一场激战。

      “他们打得不错,”赛义德•哈希姆(Sayyid al-Hashim)说完耸了耸肩。“至少头几分钟还不错。”矮胖的沙漠战士停下来用手背擦去眼睛上的血。太阳穴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浸湿了他的头巾,将他的肩膀染成深红色。

      兵营和大门之间的空地上散落着一地尸体,上面插满了一根根红羽箭。大多数死者只穿着亚麻短上衣;还有一些人死的时候连底裤都没穿。莱弥亚人抓起手边的任何武器冲出来与十几名突击队员战斗。还有更多的尸体堆积在敞开的大门周围,部落战士牵制莱弥亚人的时间足够游侠援军赶到。突击小队中有六人战死,第七个人正在地上挣扎,肚子里埋着一根断柄的矛头。阿卡迪扎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他向诸神作出无声的承诺,烈士的遗孀今后定将得到妥善照顾。

      他和法伊萨尔站在外墙大门下,注视眼前血腥的场面。他俩都穿着外挂软铜的厚皮胸铠,丝质头巾下面裹着无沿青铜盔。法伊萨尔怒视着阵亡士兵的尸体,他的手紧握着剑柄。派别人去战斗,自己却和阿卡迪扎待在一起,这有违他冲动的天性。但当他率领小群预备队冲进堡垒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出了什么事?”阿卡迪扎问。

      赛义德朝内堡的方向点点头。“兄弟们一开大门,这帮城里狗转身就跑,把自己关在那里面了。”

      部落里的其他人把两辆马车拖进了集结场,然后将它们翻了过来作为掩体,使自己免受内堡零星的箭矢袭击。其余的人则开始抢掠堡垒的外围建筑。大家扛着一捆捆盔甲、一叠叠刀剑和盾牌、一桶桶啤酒——以及几乎所有没被钉在墙上的东西——走过阿卡迪扎和酋长身边。从马厩里传来的呜咽声说明有人在解放骑兵的坐骑。

      阿卡迪扎揉了揉下巴。以任何合理的标准来衡量这次突袭都算得上是一次巨大的成功,也是对莱弥亚人的一次羞辱性打击。他想探探这些瞭望堡垒的虚实,也想试试应该采取怎样的军事策略;目前他对这两点的结果都很满意。然而把堡垒完好无损地留下却令他难以接受;他想解除守军的武装,把他们赶到野外,再将整座要塞付之一炬。

      “他们有发出任何信号吗?”王子问道。

      赛义德摇了摇头,红宝石般的血滴撒在脚边。“没有。”

      法伊萨尔叹了口气。“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不管他们发没发信号,天亮之前咱们至少要躲到几公里之外才行。”

      阿卡迪扎向酋长点点头。遥想当年他第一次见到法伊萨尔时,那个年轻的土匪头子面对眼前的状况很可能会选择留下,然后和部下一起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孤注一掷地进攻内堡。所幸今时不同以往,现年七十岁的酋长富甲一方、权倾一时,他的哈希姆部落则被视为这片热沙中最强大的部族。尽管勇气和雄心依然不减,但他现在可失去的东西比起当年要多太多太多。

      法伊萨尔•哈希姆一直坚持过着游牧式的艰苦生活,如今已稍显老态。沙漠部落在很大程度上仍然享有同古代尼赫喀拉人一般的长寿。这位英俊的酋长现在算是稳步进入中年了,他的胡子已经稍显灰白,乌黑的头发上也多出了一道道灰线;多年来在阳光和风沙下眯眼的习惯在他眼周留下了深深的皱纹,不过他依然身强体壮,脚步轻快。

      相比之下,阿卡迪扎似乎完全没有变老。王子心里清楚自己已经一百一十岁了,然而身体素质却还处于壮年。尽管涅芙瑞塔的灵药早已失去效力,但它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消失。他仍然比任何普通人都更强更快,伤口也更容易愈合。也许是因为他在子宫里的时候就被喂下了这种亵渎神明的液体——于此,阿卡迪扎有很多猜想,但却得不到答案。法伊萨尔或他的部落同胞们不可能没有注意到他反常的寿命,但大家从未对此提出质疑。这就是他们的文化:忠于部落,恪守秘密。

      自从阿卡迪扎正式被部落接纳以来,他和法伊萨尔已经成为一对非常高效的搭档。随着巴希尔·鲁赫巴的衰落,法伊萨尔的声望逐渐上升,而他则将部落打劫时指定策略的工作基本上都托付给了王子,这使得阿卡迪扎得以不断完善他的战术技巧,并最大程度地测试这些沙漠战士的能力。哈希姆部落迅速成为了金色平原之灾,更重要的是,他们赢得了许多其他部落的尊重和支持。

      现在摆在阿卡迪扎面前的问题变得更加棘手。在攻城方面,他们的可选方案并不多。他们不可能包围内堡然后指望守军挨饿,若要强攻,内堡的唯一入口又是一扇加固过的闸门。堡垒里倒是有足够的木材可用作攻城槌,但要强行破门进入的话只怕里面的士兵会困兽犹斗。王子摇了摇头,想起了像拉卡-阿蒙-霍特普那样的伟大将领们,在抗击篡位者的战争中他们将成千上万人送上了必死的战场。今晚他失去了六个兄弟,他不想再为达成自己的目标而失去更多。

      他正要让赛义德去告诉手下加快搬运速度然后撤退,却见那位壮实的战士直起身,用手指着内堡。“那是什么?”

      王子扭头瞥了一眼,发现内堡沉重的大门拉起了一道缝。一只手从门下伸了出来,手里高举着一只空剑鞘。阿卡迪扎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他们想谈判。”

      酋长和他一样感到惊讶。“为什么?”

      阿卡迪扎耸耸肩:“那得问他们。”

      “这肯定是个圈套。”赛义德低吼着,“城里人根本不知守信为何物,各个部落有目共睹。”

      阿卡迪扎懒得与这位老兵争辩,但他的好奇心还是被激起了。一时冲动之下,他说:“让我跟他们谈谈。”

      “你疯了吗?”赛义德喊道,“他们会把你射成刺猬的!”

      王子勉强笑了笑。“这我倒不担心。莱弥亚人的准头很差。法伊萨尔还记得呢,对吧酋长?”

      法伊萨尔咕哝了一声,然后脸上慢慢绽开了灿烂的笑容:“我记得,行吧乌拜德。听听他们有什么要说的。反正咱们也得等清空了马厩才能离开。”

      阿卡迪扎向酋长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大步走向翻倒的马车。“谈判!”他把脸上的面罩扯下,对部落的人喊道,“让家犬的代表上前来吧。”

      阿卡迪扎从马车的缝隙间穿过,堡垒里没有动静。他走到掩体和要塞之间的空地,交叉双臂站在中点。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中尉铁甲的莱弥亚人从门底下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走进集合场。从他脸上的表情看,这个士兵知道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射成筛子。

      “你们想怎样,城里人?”

      莱弥亚人深吸了一口气。“我的队长,可敬的纳瑞什·安库-阿顿(Neresh Anku-aten),想谈谈条件。”

      阿卡迪扎竭力使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这个贵族以为自己是谁?“告诉你们的队长他没资格谈条件。他无路可走。”

      中尉脸色惨白。他使劲点了点头。“纳瑞什队长很清楚这一点。”莱弥亚人回答,“但他希望避免进一步的流血冲突。”

      “那么请这位可敬的队长投降吧!”

      “他会的,只要你们保证他的人可以安全离开。”

      一时间,阿卡迪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的队长想投降?”

      “如果他的条件能得到满足的话,是的。他对此态度坚决。”

      阿卡迪扎没有立刻回话。这时候投降意义何在?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想知道那位队长到底在想什么。他明明只需要再等几个小时援军就会到来,为什么要在这时放弃一座安全的庇护所呢?但就算这是个骗局他目前也难以辨别。最后,王子摊开双手。

      “很好,”阿卡迪扎对那人说,“告诉你们的队长他和其他人可以离开。把武器和盔甲留在内堡里,然后出来吧。我以我的名誉担保,他们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中尉半信半疑地又看了阿卡迪扎一会儿,然后迅速低头鞠了一躬,匆匆跑了回去。

      阿卡迪扎站在原地等着,仍然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但几分钟后,要塞闸门开始吱吱嘎嘎地向上移动。当它完全打开后,第一批幸存者出现在了夜空下,身上只穿着短上衣和马裤。他们垂头丧气地从王子身边鱼贯而过,朝大门走去。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近一百五十名莱弥亚士兵走出了大门——数量足有哈希姆战士的一倍还多。最后出来的是守军队长,一位高个子、黑头发的贵族,他那张英俊的脸扭曲成一副苦相。他在阿卡迪扎面前停了下来,把头转向王子。

      “你就是首领?”

      阿卡迪扎摇了摇头。“我侍奉伟大的法伊萨尔•哈希姆,哈希姆部落的酋长。”

      “我的人不会受到伤害吧?”

      “我不是已经向你保证过了吗?纳瑞什队长。”

      莱弥亚人嘟囔着,似乎不敢相信他听到的话。“那么,我想我得谢谢你了。”他勉强说道。

      纳瑞什想离开,但阿卡迪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他抬手碰了碰队长的胳膊让他等一下。“队长,能回答一个问题吗?”

      莱弥亚人转过身。“怎么?”

      “为什么投降?”王子问道,“你肯定清楚我们不可能强攻这座内堡。”

      纳瑞什的表情变得苦涩起来。“当然,”他回答,“但那不是重点。”

      莱弥亚人叹了口气:“就算你们最终砸开了大门,我也能向你保证内堡里的战斗会很惨烈。”

      “我毫不怀疑你的勇气,队长,所以我才如此困惑。”

      纳瑞什又叹了口气:“我们或许可以守住堡垒,或许不能。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许多部下会为此而亡,那将是很可怕的罪行。”

      阿卡迪扎皱起了眉头。“保家卫国什么时候成了一种罪行了?”

      队长盯着阿卡迪扎看了一会儿,愁容不展。“这也是我长久以来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他说着便转过身去。

      阿卡迪扎看着队长离开。四十年前,那座城市的贵族能做出这样的回答简直是不可想象。莱弥亚人的精神真的已经沉沦到了这种地步吗?

      王子跟在队长后面,心里思绪万千。他发现法伊萨尔还站在门外,正和一个满身灰尘的骑手快速交谈着。之后,阿卡迪扎才意识到那名男子全身都是黑衣。

      当酋长转过身来时,阿卡迪扎对法伊萨尔说:“世道变了。”

      “是的。”法伊萨尔表示同意,他的表情很忧郁,“咱们得走了。沙漠之女过世了。”

      根据习俗,沙漠部落从不会在同一个地方举办两次集会。这一次他们遵照苏莱玛的遗愿,将地点选在了遥远的西北部,金色平原的边缘。那是一处从未被任何人驯服过的蛮荒之地。即使对沙漠民族来说前往那里也是一段艰难的旅程,但各部落还是顽强坚持了下来,决意要一齐缅怀苏莱玛。

      哈希姆部落里现在有近四百名战士,或是与其他部落通婚所生,或是多年来被部落收养入伍。他们全副武装,骑行在远离莱弥亚的荒原里。远山上吹来的寒风撕扯着丝绸旗帜,细腻的织面在阳光下好似粼粼波光。各种金银饰品在他们宽大的皮带、剑鞘或者耳朵、脖子和手腕上闪闪发光。

      等待帐篷支好现在成了一件令人沮丧的事。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人们既不能饮酒也不能赌博。等到了下午,酋长们聚在一起向永远饥渴的神献上贡品:骏马之血、金银钱币、从莱弥亚人手中夺来的精美铁剑等等。然后他们进入树林去收集木柴,准备火葬。

      营地内的妇女们正在烤制掺着碳灰的面包,以备日落时分的葬礼。孩子们都被派到了几里之外的树林边上去照看牧群,因此驻地里出奇地寂静。剩下所有人都待在帐篷里等待葬礼开始,长途跋涉之后人们也正需要休息。

      阿卡迪扎独自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下午,满脑子都是之前那次对瞭望塔的突袭。所有部落现在都在议论这场大胆的攻坚行动,同时嫉着哈希姆掠得的财富——不仅仅是武器和盔甲,还有漂亮的马匹和一只装满硬币的大箱子。他确信肯定会有几个部落经不住诱惑试着去掠夺其它要塞,在获得战利品的同时顺便炫耀一下武力。就算莱弥亚人已经有所戒备,开始的几次袭击大概还是能成功。他好奇的是城邦会作何反应。在接连不断的袭扰中或许有半数瞭望塔都会被付之一炬,莱弥亚将不得不做出回应——要么发起大规模军事行动惩戒部落,将他们逐出平原;要么缩回安全的城墙内。之前在策划那场突袭时,阿卡迪扎曾认为前一种反应的可能性很大。但在和纳瑞什队长谈过之后,他怀疑莱弥亚会选择后者。

      年复一年,莱弥亚正变得越来越孤立。前往那座城市的商队数量比起过往不过九牛一毛,来自玛哈拉克和莱巴拉斯等较贫穷城邦的移民潮也完全停止了。尽管莱弥亚仍然凭借其经济和金融影响力在尼赫喀拉独占鳌头——王子怀疑这是涅芙瑞塔暗中控制各邦大使思维的结果——但它的地位正变得越来越脆弱。少数还留在城里的沙漠移民偶尔会传出消息,说那里现在到处弥漫着恐怖气氛。死亡和失踪已经成了莱弥亚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们对城市卫队的无能既愤怒又沮丧,市民对朝廷的期望已经让位给了一类愤世嫉俗的流言:王室与怪物勾结在了一起。就连血神庙也遭到了民众的质疑,放在二十年前这些简直不可想象。但民众越是焦躁不安,莱弥亚国王对城市的控制就越收紧。城门被日夜严加把守,除非拿着王室大臣签过字的书面证明,否则没人可以进出。甚至连海运也充满了风险,莱弥亚卫兵现在不分昼夜地在海滩和码头巡逻。

      王子斜躺在靠垫上,揉着眼睛。还要多久?他已经为自己的职责牺牲了多少年?他还要再放弃多少才能最终过上他从小就渴望的那种生活?

      快了,他告诉自己。就快了。那座城市正在从内部分崩离析。裂缝即将出现。要有信念,再等等。

      “信念…”王子小声嘀咕,“我还能信点什么?”

      “尼赫喀拉人的神已经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或许你可以试着相信自己。”

      阿卡迪扎转身时将靠垫甩落一地,差点被缠在自己的袍子里。帐篷对面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黑色丝袍,一条黑色纱巾衬托着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与闪动的金色双眸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下巴和脖子上的海娜纹身立刻让他回想起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王子吃惊地看着她。“你怎么进来的?”

      奥菲丽亚嘲弄般地抬头闻了闻。“你要是能有位妻子再加上几个女儿,她们大概还隔着一里地就能发现我。”先知摊手扫过摆设齐备却空无一人的帐棚。“根本没人替你把风。你连狗都不养一只。你喜欢这么独处吗?”

      阿卡迪扎瞪着她。“你想干什么?”

      奥菲丽亚微微向后仰,盘腿坐好。“首先呢,你可以先做个体面的主人,请我喝点茶。”她略带傲慢地歪着脑袋。

      王子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想你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奥菲丽亚只是眨了眨她那斯芬克斯一样的眼睛。“沏茶之前记得在杯里放一点蜂蜜。”

      阿卡迪扎叹了口气,走到一个银托盘跟前,法伊萨尔的一个女儿不久前刚给他拿来一壶茶。铜壶里的水还很热。他一边给她倒茶,一边试图整理思绪。

      过了一会儿,阿卡迪扎把小瓷杯放在先知面前。奥菲丽亚双手将它捧到嘴边,使劲闻了闻,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来自远东的珍宝,”她低声说完,喝了一小口,然后抬起眼睛看着阿卡迪扎,“谢谢你。”

      “你为什么在这里,奥菲丽亚?”

      先知挑起一条细长的眉毛。“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你肯定也知道再过几个小时,等苏莱玛上路以后,我将被许配给哈萨,成为他的新娘。在那之后,你我就再也没机会像这样聊天了。”她又喝了一小口茶。“所以在那之前,有些事情咱们必须得先谈一下。”

      阿卡迪扎一脸迷惘,他坐在奥菲丽亚对面的地毯上。“有什么可谈的?”

      奥菲丽亚隔着杯沿凝视着他。“首先,你为什么一直对法伊萨尔撒谎?你的真名叫什么?”

      王子吃了一惊:“我的真名?什么意思,这就是——”

      “小心点,”奥菲丽亚声音柔和但眼神冷峻,“对我撒谎可不明智,城里人。尤其是在现在这个特殊时期。”

      阿卡迪扎愣住了。他突然觉得嘴里干的要命。

      “行吧,”他说道,“我叫阿卡迪扎,是阿斯崔的王子。”

      “你撒谎。”

      阿卡迪扎瞪大了眼。“我没有!我真的——”

      “你不是王子。”奥菲丽亚举起一根手指,打断了他,“我看见你坐在王座上,手持弯杖和链枷。你是国王。”

      阿卡迪扎咬了咬牙。“也许吧,但现在还不是。我有件任务必须先完成。”

      “你的任务和我的人民有什么关系?”

      奥菲丽亚的目光锐利而直接,就像一把平稳的剑。这让他略感不安,但与此同时,他又发现自己其实渴望着终于能说出保守了多年的秘密。过了一会儿,他做出了决定。阿卡迪扎一言不发地走回托盘,给奥菲丽亚倒了第二杯茶,然后坐在她面前把一切都告诉了她。

      她静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喝茶。等他讲完后,她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一旦你得到了涅芙瑞塔罪行的证据,之后怎么办?”

      阿卡迪扎叹了口气。“之后其他大城邦将别无选择,只能采取行动。我们要联合起来对抗莱弥亚,而且——”

      “我的意思是,等你利用我们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以后,我们会怎样?”

      王子不安地动了动身子。“这个……我大概会去请求酋长们施以援手,法伊萨尔肯定会生我的气,但我会请他原谅,毕竟莱弥亚的邪恶会威胁到所有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全尼赫喀拉的福祉,希望他能理解这一点。”

      “要是酋长们帮了你,然后呢?”

      “我不懂你的意思。

      奥菲丽亚放下杯子,身体前倾。“等你消灭了那些怪物,夺回了王位,我们这些二十五年来把你认作自己同胞的人又会是什么结局呢?”她挥手对着帐篷比划了一下,“你会把我们带到你的都城,像对待猎犬一样将我们关起来吗?”

      阿卡迪扎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我明白了,”他淡淡地说,“你认为我将部落看作是达到目的的手段?一旦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我就会忘记自己的誓言,抛弃大家?”

      “这种事之前发生过。很多次。”

      “是。但我不一样。”阿卡迪扎说,“我不是什么城里人,奥菲丽亚,多年来我一直将部落当作我的家。你的人民也是我的人民。现在换我问个问题,沙民们究竟想要什么?但说无妨,一朝登基,我必竭尽所能。”

      奥菲丽亚仔细端详着他,寻找撒谎迹象。她的表情慢慢柔和下来,身子往后靠了靠。目光落在茶杯上。

      “我们想要被宽恕。”

      “什么?”王子困惑地看了她一眼,“我有什么资格宽恕你们?”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就是我们等了几百年的那个人。”

      阿卡迪扎摇了摇头:“我没听懂。”

      “嗯,你肯定不懂。”奥菲丽亚脸上掠过一丝幽灵般的微笑,“你加入部落才二十五年,我们当然不会告诉你一切。”她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各部落要从沙漠来到这里,为什么一直留在这里?”

      “当然想过。我已经问过法伊萨尔好几次了,但他从来不告诉过我。”

      先知点了点头。“那是因为他觉得羞耻。任何人,尤其是酋长,都难于承认自己的人民是破誓者。”

      “破誓者?这话什么意思?”

      奥菲丽亚又叹了口气。“阿卡迪扎,沙漠里的人都是秉誓而活、为之而死。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哈萨是一个可怕而无情的神,但是我们对他的誓言让我们得以在贫瘠且要命的土地上繁荣昌盛。我们的祖先在大沙漠自给自足的住了几百年。然后塞特拉来了,那位帝国的缔造者,我们经受了严峻的考验。”

      王子点点头。“我研究过他的历史。沙漠部落险些击败他。”

      “是的,战争漫长而艰苦,牺牲了许多勇士。塞特拉的大军无穷无尽,我们赢得了每一场战斗,除了最后一场,而那次失败改变了一切。”她的表情黯淡下去,“帝国缔造者将幸存的酋长们聚到一起,然后强迫他们向他许下强力的誓言。酋长们发誓将永远效忠他的帝国,并誓死保卫它。我们在哈萨面前起誓,将我们的血和他神圣的沙混合在一起。之后的数百年里我们一直谨遵誓言。直到篡位者出现。”

      “可你们明明在战争中奋力抗击过篡位者。”阿卡迪扎说,“沙哈德·本·阿尔卡扎和他麾下的沙漠骑士在赞迪里拯救了卡-萨拜军团。”

      “这倒是,”奥菲丽亚说,“后来我们还袭扰了他许多天。但再后来,篡位者派他的副手阿克汉来寻仇了。他直击要害,一举击溃了巴格和它的战士。沙哈德像雄狮般奋战,但当他的亲兄弟被阿克汉杀死时,他崩溃了。红狐沙哈德向敌人投降了,他舍弃了自己人民的荣誉,令我们永远为此蒙羞。”

      奥菲丽亚把膝盖抱在胸前。“之后阿克汉又夺走了我们心爱的战马——那是哈萨赐给我们的唯一赠礼——他杀光了它们。我的同胞成了他的奴仆,在大漠中劳作,为他建造黑塔,然后死在他的祭坛上。

      “战争结束以后呢?

      “篡位者被推翻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违背了对塞特拉的誓言,哈萨也不再怜悯我们。沙漠曾经是我们避难所,现在转而对我们不利。我们的水井干涸,沙暴摧毁了所有穿越沙漠的安全路线。很快——而且很明显——我们已无法继续在沙漠中生存。”

      “各部落羞愧地离开大漠。他们先是去了喀穆里,打算把自己卖作奴隶,希望这能赎回他们的荣誉。但那座城市早已一片荒芜,百姓也早就逃难去了。”

      奥菲丽亚拿起茶杯,凝视着杯底黑暗的深处,“就在那时,当一切希望都破灭了的时候,沙漠之女走进了曾属于塞特拉的荒废宫殿。她跪在王座高台下,寻求指引。接着她收到了神谕。在她看到的异象中,塞特拉来到了她身边,并告诉她去寻找黎明之城,我们将在那里找到喀穆里的下一位国王,古老的誓言将重现力量。”

      阿卡迪扎听着听着感到后背发凉。“这听起来很难让人相信。”

      “然而,你出现了。”奥菲丽亚说,“苏莱玛也看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多年前她在那次集会上出手干预。她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们的救赎。”

      王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已是日落西山,营地里开始骚动起来。奥菲丽亚把茶杯放在一边。“时候不早了,阿卡迪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阿卡迪扎叹了口气。他的手落在腰间的刀柄上,“把你的手给我。”

      “为什么?”

      王子拔出自己的刀,停了一会儿,把它的刃口按在左手掌心上。他咬紧牙关,看着血珠一滴滴冒出来。“我这儿没有沙漠里的沙子,只能拜托你了。”

      奥菲丽亚看了他一会儿,表情神秘莫测。她慢慢地伸出手。

      阿卡迪扎一把拉住她的手,她的皮肤光滑而温暖。

      “我以我血和我的名誉起誓,当我成为喀穆里国王之时,便是神圣誓约重新立定之日。”

      奥菲丽亚笑了笑,抽回了她的手。“希望如此,喀穆里之子。”

      “但在那之前,莱弥亚必须被推翻。这关乎我个人的信念。”

      先知低头凝视着她手掌上的血印,然后合上了手。

      “望向天空吧,吾王,”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奇异而遥远,令他后脖颈汗毛倒立,“去寻找那迹象:一团业火划过夜空,形如毒蛇吐出的信子。”

      阿卡迪扎皱起了眉头。“时间呢?”

      “时机成熟自会显现。当它三角形的尾迹如旗帜般遮蔽群星时,到城市北部的树林里等待,莱弥亚会把自己拱手奉上。”

      “我——”阿卡迪扎脑海里掠过一千个问题,但他还没来得及问,奥菲丽亚已经走了。

      帐篷里越来越暗。阿卡迪扎独自在暮色中紧握着那只受伤的手。“我会的。我对诸神发誓,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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