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三羡三 第八章 唐三的萤火(上)

第八章 唐三的萤火(上)
唐三觉得,世界像是又回到了杀戮之都的那两年——
沉寂的空间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他不敢让任何其他的呼吸声出现在他身边;
漫天的血色里像是有粘稠的鲜血浇淋了全身,厚重的血腥味道缭绕在鼻息之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感受到,血液在自己脸上滑动、凝固的痕迹,那些被自己这双手亲自撕裂粉碎的血肉和残肢断臂围绕着他,那种贴近感无比真实地冲击着他的理智,像是要将他也同化成那座罪恶都城里的一头嗜血的野兽。
没有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靠近自己,没有人的声音能够穿透这片血色来到自己耳边;
他警惕着所有的呼吸,逃避着所有可能的敌人。
唐三想,他是不是一辈子,都再也逃不开这样的血色囚笼了?
“三哥——”
第二声呼唤再起。
遍地鲜血的街巷尾端,陷在臆想里的少年依旧静止如一座完美的雕像,刀削斧凿的侧颜里凝着刀锋般的尖锐,却也有隐藏至深的孤寂恐惧。
他眨眨眼,像是不敢置信地微微瞠大双眸,那双血色遍布的瑞凤眸怔然地定住。
“三哥....我看不见你,你转过来看看我。”
少年呼吸顿了顿,像是关节腐朽的木偶傀儡,在这句脆声的话语里,无比听话,却又无比缓慢、动作僵硬地放下右臂,仿佛一帧一帧地,回过身来。
小小的人立在唐三的身后,他有着小小的个子,小小的声音。
他在小小地颤抖。
小小的团子精致的脸上泪眼未干,他踏出小小的一步,来到少年极近的身前。
小小的手掌如同初遇那天夜里一般,缓慢而又坚定地,握住少年的左手尾指。
唐三木然地垂眸,翘长的眼睫在他俊朗的容颜上投下阴影,黑色的影子像是遮住了猩红的光芒。
浇淋全身的冰凉血液中,小小的人身上,传来了小小的、暖的仿佛虚幻一样的温度。
双眸赤红的人面无表情地敛眉,呆呆地盯着握住自己的小手掌,很小很小的手指,圈住自己左手的尾指,却很真实,很坚定,很......明亮。
唐三无边腥暗的臆想里,有什么东西,穿云破日而来。
魏婴脸上的泪痕都没擦干,他被周围遍地的鲜血吓得腿软。
片刻之前还张扬跋扈的这些恶童们,这帮刚才还放狠话要活活打死他的人,不到几息便尽数倒在了地上。那些突起攻击的植株是什么,小魏婴并不知道,他只觉这些东西似乎与昨晚见到的,那些发光的小草有些相像。
但眼前这般血腥的场面对于时年六岁的魏婴来说,的确冲击很大了。倘若不是自小流离,不是他也曾在幼年时偷看过爹爹娘亲夜猎浴血的样子,现下的自己会不会哭出声或者昏过去,魏婴自己都不确定。
说实话,魏婴非常痛恨这帮恶童。
不单只是因为今天,也不止是因为他们屡次三番的欺辱自己。更是因为,他曾亲眼见到过,几个更加幼小的乞儿孩子,在这些恶童们的霸凌和欺辱下,或失去吃食在寒凉的夜里无知无觉地没了呼吸,或蜷缩着身子被一顿毒打后自此再未出现......魏婴年纪小,但并不表示他不懂。
四岁那年,他失去了他最爱的爹爹和娘亲;
他不曾见过双亲的尸体,却并不表示,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亡。
那些和他一样的,前几天还曾经蹲在他身边和他一同乞食的孩子;那个吃到他偷偷分过去的半个馊馒头就高兴得不得了的小孩儿;还有那个,在他站出来反抗恶童欺凌时顺手护下来的孩子;那个偷偷过来和他道谢,还把自己讨来的一小块肉留给他的小矮个......
魏婴的记性不好,但他有时候的记性也很好。
这些人他有的记得脸,有的不记得,但小小的他,该记在心里的,也都记在心里。
这些渐渐消失不见的小伙伴们到底去了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得不早慧起来的、敏感的孩子,什么都知道。
小团子死死盯住那些瘫倒在地的少年们,脚软的感觉依旧在,他的身体也在不可控制地颤抖,但魏婴年幼的心脏里,有什么又快慰又难过的感觉传来。
年幼的小魏婴还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痛快,也叫无力,叫做逝者已矣无力可回,叫做善恶到头终有报。
但魏婴知道,他虽然脚软还有点发抖,但他心里并没有太过害怕的情绪。
不是完全不恐惧眼前这血腥的一幕,但他更明白,这些人丝毫不值得;
更因为,亲手造成这一幕的人,是唐三。
那是给他包扎伤口、送他草兔子、会哄着他别哭,给他安慰的糖葫芦,会给他买新衣服的三哥;
是无比温暖、无比包容,令他无比安心的,他的三哥;
是一片鲜红血色里,将欺辱自己的一切丑恶都踩在脚下的人。
年幼敏感的孩童心里,少年的好,或许已经不再只是娘亲所说的“别人的好”了。光是这个人本身,便是温暖的存在,会有勇气从心底升起,让他想要向着背对自己染血的少年走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他的三哥,好像也和这两日里一贯的模样,有所不同。
魏婴手脚还是软软的,他被唐三护在身后,只能从背后,看前方那个将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少年背影。
小团子看不到自家三哥的脸,更看不到三哥的表情。
但他听得到也看得出——三哥那把清越好听的嗓音喑哑的不像话,三哥温和的字句现下冷得似乎会落下霜来,三哥对待自己无比温柔体贴的动作,面对这帮恶人时也变得大开大合、毫不留情。
魏婴努力稳下自己发抖的脚,想迈开腿,朝前方长身玉立的少年走去。
周围的恶童们都被唐三的几句话吓得连连哀求,但满心愤懑的小孩眼里却看不到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值得同情,更是因为,小团子有些担心那个少年。
三哥......好像又不太对劲了
昨天夜里开始,小魏婴心里就隐隐明白,救下自己的这个少年,有时候总是很奇怪。
笑得很不熟练很奇怪,手心里会长出发光的小草很奇怪,能够把东西变走再变回来很奇怪,还有就是,会突然变得不认人,变成看起来很阴沉的样子,也很奇怪。
虽然有些奇怪,但这个人对自己很好,就算奇怪,也是自己最好的三哥——小小的孩子简单的逻辑,纯粹又真挚。
“你们......该死!”
稳下脚步正走向唐三的魏婴还没来得及开口唤人,就听到那人冷漠又满含惊怒的声音,这句话与他这两日记忆里的唐三的言语完全不同,只是短短的四字,却像是字字都结着冰碴子。
一种他无比熟悉的、与昨晚一模一样的窒息感和压迫感,从身前那位少年的身上骤然升起,眨眼间便笼罩住这条巷尾。魏婴几乎是立刻就辨认出来,这便是昨夜里让他不敢乱动、不敢大声喘气和说话的那种感觉!
然,昨天夜里,唐三不过是泄露了轻微的一丝凶煞之气罢了;
眼下,少年惊怒之下,血煞气息几乎是如泄洪般向外扩散,虽非全力,却也是与昨晚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
魏婴咬住下唇,努力地克制自己的害怕。
沉重的低声喘息,十指冰凉,好不容易稳下后又开始颤抖起来的手脚,魏婴攥紧自己衣服的下摆,但抓住棉衣的手指缝隙里依旧漏出了不可抑制的颤抖,他看着自己不争气的手,感受着细微的轻颤自指尖一直延展到全身。
魏婴的眼睛又红了,他觉得自己怕的有些想哭,就像昨晚一样可能又是被吓的。但要面子的小孩还是深吸口气,撑着膝盖,想要挺身站直起来。
小孩儿对于少年变化的实情一无所知,就算是吓得想哭的此时,他也只是在想
【再坚持一会儿!】
【坚持一下!三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了!】
【等他好了,我.....我....我要再找他要一只小兔子!】
【还有....会发光的小草儿!】
【他又吓我了......三哥吓我......】
小团子委屈巴巴地努力憋住眼泪,眼尾的红痕都明显了些,他用力眨了眨酸酸的眼睛,却在如此的情形下无比神奇地向着那气息阴冷的少年又走出了两步。
少年似乎对身后小家伙的动作一无所觉。
凝重异常的气氛里,他抬起右臂,正准备要做些什么的时刻,周围愈发深重的血腥气息,像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大概是下意识的直觉,魏婴一直微颤的嘴边有一声呼唤脱口而出:“三哥.....”
有什么东西按下了休止符,背对着他身姿挺拔的少年意欲动作的右臂猛地顿住。
与此同时,魏婴灵敏地觉察到周围那无比沉重的气氛似是放松了几分。
然而,自己唤着的那人却只背对着自己僵立着,似乎一点都没有要回过身来看自己的意思。
魏婴更加担心,又是一声轻唤:“三哥——”
“三哥......我看不见你,你转过来看看我。”
休止符被摘掉了,巷尾凝滞一时的气氛重新流动起来,漫天的血色里有拨云见日的光照进来。
一直背对着自己的少年,动作僵硬地回过身来,依旧如这两日里自己看惯了的那样,那张极好看的脸和那双极好看的眼睛看下来,却一副呆呆的样子,好傻。
小小的孩子觉得有些有趣,却也有些不解,正巧他那不争气的脚终于有了几丝力气,小团子奋力踏出最后一步,稳下手指的轻颤,依旧是握住少年的尾指。
他攥着少年的尾指紧了紧,发觉这人的手掌冷得不像话。
唐三低低地垂眸,出神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周围那种无比压抑的感觉还是在,就算放松了一些,魏婴还是止不住身体本能的发抖,他怕自己坚持不了多久真的要软倒在地,更怕自己又吓得憋不住哭出来。
于是,他攥住少年的尾指摇了摇,直直看进那双眼睛里。直到此刻,魏婴才看清,三哥那双极好看的瑞凤眸,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深邃的暗红。
从未见过这般奇异颜色的眼睛,小孩有些好奇,胆大异常,泪痕仍在的黑眼珠毫不闪避地看进赤色的瞳眸里,不退不让。
“三哥”,小家伙伸手在目光怔愣的少年面前晃了晃,轻声问,“你醒过来了吗?”
空气里安静了好久,魏婴盯着那双赤色的眼眸有些眼酸,那双眼睛深处藏着很多东西,小家伙并不明白,但他自其中捕捉到了自己熟悉无比的包容和温和——他在心里再次笃定,果然还是那个温暖的三哥。
终于,一直垂眸看他,表情呆呆的少年呐呐地开口:“为什么......”
魏婴歪头,等着这人说完。
“为什么....我能听见....你的声音...?”
少年瑞凤眸不敢置信地瞠了瞠,嗓音依旧喑哑,却又轻又缓,像是怕吓到了人。
魏婴皱眉,不明白唐三为何这么问,他眨了眨眼睛,抹了把适才哭泣的泪痕,笑靥明亮,“阿婴在同你说话呀,三哥!你自然能听到我的声音啦!”小团子抿了抿唇,还是觉得周围的感觉很难受,话题被他又转了回来,“三哥,你醒过来了吗?”
“阿婴难受,你吓到我了。”
语毕,小孩儿还拽了拽少年的左手,想要拉着这人蹲下来。
周围瘫坐一地大气都不敢喘的恶童们,得见眼前这一幕,都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
那个适才他们欺凌的孩童毫不畏惧地牵住那人的手,像是丝毫都没有被这人很辣至极的作风吓到;而那位恐怖似修罗的少年,对他们的话不耐得仿佛不想多听一句,却在那孩子的一声呼唤里,很神奇地安静平和了下来。
唐三的呼吸都放轻了,他垂眸定定地看面前小小的孩子,像是盯着漫天血色里的一团小小的萤火。
“三哥,你醒过来了吗?”
非常熟悉的脆声,被旧有的记忆恍惚的少年逐渐分辨出来——这是,他的阿婴的声音。
臆想里,现实与曾经,当年与眼下,有什么东西似乎既相似又不同。
“阿婴难受,你吓到我了。”
萤火拽了拽自己,左手尾指被幼小的孩童牵住的感觉真切地告诉他,真的是他的阿婴,真的已经过去,真的......有人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也来到了自己身边。
少年始终沉默着,却无比顺从地矮下身来,眉宇间冰霜渐融,仿佛前一秒獠牙尽显的野兽,下一秒便温顺地藏起利爪、敛起尖牙,乖乖地趴伏在地,任由那孩童为所欲为。
野兽乖顺盘踞之时,有人眼底的血色渐褪,尸骨残骸不再,微小的萤火拨云见日,在黑暗中莹莹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