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坯房女孩的3次逃离：我只想有个自己的家

2021年7月，江苏泰州的90后女孩莉娜付了28万元首付，住进了一套毛坯房里。母亲第一个跳出来质问她“你还要不要嫁人了？背着房贷谁敢要你？”在莉娜的老家兴化，很少有婚前独立买房的女性。莉娜成了少有的试图打破规则的人。

“你还要不要嫁人了？背着房贷谁敢要你？”

每天下班，莉娜骑着一辆破旧的二手电动车回家后，将手机架在支架上，拍摄自己洗菜、做饭、给地面扫灰、喂猫逗猫的细碎日常，并将视频剪辑后发布在快手上。

莉娜长得瘦小，一米六的个子不到100斤，却能扛得动十几公斤的组装桌子和床架子。大部分时候，她都穿黑色的衣服，因为耐脏，戴一副黑框眼镜，因为戴隐形不方便又容易进灰。

她在一家建材公司上班，没有双休日，正常工作时间是早上9点到晚上9点，下班回到家最早也要10点以后。空余时间，莉娜都拿来为房子做简装，拼床板、装台灯、安窗帘、刷墙、清理阳台上的石滓。也不逛街购物，尽量避免不必要的开支，“出去吃一顿火锅就两三百没了，再说了，你看到想买的东西又不能买。”那是莉娜与目前生活达成的某种妥协。

一个首付，便花去了她打工十年攒下的积蓄，欠了不少外债，还有每个月3000多的房贷。今年6月，莉娜给这套面积120平、三室两厅的毛坯房的墙面刷了一层透明墙固，就住了进去，一有穿堂风吹过，房子里仍有灰尘不断飘起。后来，为了防尘，她在客厅铺了一张一整块灰蓝色的麻质地毯。

按照一般的装修流程，毛坯房得先改造水电，然后是泥工、木工、油工们的分工，最后是买家电和家具。对房子的装修，表现了一个人内心的欲望。莉娜欲望很低，把装修的标准也降到了最低——能吃喝拉撒睡，能住人就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都睡在自家毛坯房的水泥地上，铺个床垫子当榻榻米，做饭用电磁炉，吃饭就用行李箱当桌子。

客厅没有沙发和电视柜，厨房是开放式的，用三张桌子拼成灶台和洗手台，水管和电线都裸露在墙体外。

有一次，莉娜去参观哥哥的婚房，还开了直播。镜头里能看到房子装修精致，她对着屏幕说，“这是给哥哥准备结婚用的，所以装得比较好。”

从入住毛坯房到现在，除了上班，她几乎没有社交，生活比较宅，朋友不多，也极少流露情绪。平日，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她和一只小猫为伴，那是朋友当作乔迁之礼送给她的，直到她登上热搜的那天。

之前，莉娜曾跟朋友一起做过家纺的电商直播，平常没事的时候也会开播聊聊天。闲暇刷短视频时，她发现网上有很多人都在分享自己零装修的家，也有了想试一试的勇气，便开始在快手上更新“毛坯房日记”。没几天，视频成了热门，引来了数百万网友的关注。

一个打工妹花光十年积蓄买房，因为没钱装修直接住到毛坯房里，本身就充满猎奇色彩。质疑和不解的声音随之而来。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莉娜的母亲。“你知道我妈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她说，你还要不要嫁人了？背着房贷谁敢要你？”

 “你有钱的话，不如回来修房子。”母亲的言辞间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其实在老家，修房子这样的力气活一般是不给女孩子干的。我妈只不过是希望我回去嫁人，然后待在农村家里。” 莉娜苦笑道。在她的老家兴化，几乎没有婚前独立买房的女性。大家都在潜移默化中，认为“女孩子不需要这么辛苦”，“嫁人了就有房了”，把婚姻当成一条捷径。

只是莉娜仍坚信，有一个自己的小窝，不论怎么样，都有退路和安全感。“如果结婚以后我跟我老公吵架了，或者跟婆家产生矛盾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到我自己的房子待几天，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至少不会流落街头，对不对？”

莉娜拒绝回老家嫁人，她成了当地少有的婚前买房的女孩，看似离经叛道，实则是她的一次逃离。“我不可能因为结婚而结婚，如果一个人因为介意我身上有房贷而不想和我在一起，那应该也不是真爱。我干嘛要嫁？”

经过舆论发酵，快手的评论里逐渐出现了另一种声音——

“房子比男人可靠！”

“女孩子自己也能给自己一个家！”

“房子才能带给自己安全感和归属感。”

“那股劲，就是靠自己吃饭的底气。”

……

这些快手网友们，有人心疼莉娜，有人为她的独立勇敢点赞。认同感给了莉娜坚持下去的动力。有人通过她的买房故事展开讨论，年轻人要不要买房，要不要接受催婚，要不要创业……作为一个农村出来的打工女孩，莉娜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拍摄和记录，和网络另一端的许多人，乃至当下年轻人所关注的严肃命题，产生了联系。

“我想有个自己的家”   

莉娜从小就有了逃离的念头。

她出生在江苏泰州的兴化农村，上面有一个大她三岁的哥哥。家里条件不好，住的是连水泥都没有的砖头房，屋子里只有泥地、石砖和漏雨的屋瓦。独立房间是没有的，兄妹俩一人一张小床，挤在一个屋里。

父亲隔三差五做一些零散的活，收入不稳定，一家子的生计靠母亲的薪水维持。供养两个孩子，对这个家庭而言并非易事，父母总为钱吵架。生活捉襟见肘，父母还是把相对宽裕的条件留给了哥哥。过年给压岁钱，哥哥是100块，莉娜只拿到50。同样是问家里要学杂费，哥哥开口，母亲爽快地给了，到了自己这，母亲便会骂骂咧咧，“怎么又要交钱，家里哪供得起你”。父母对哥哥的偏爱延续至今。为了给儿子筹钱结婚，上了年纪的父亲也开始认真找活干。

16岁那年，莉娜做了一个决定：把念高中的机会留给哥哥，自己去打工。这是莉娜的第一次逃离。

“他们不怎么管我，对我完全是放养状态”，莉娜说，自己已经习惯了穷和偏见带来的无力感，也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小时候吃香蕉，哥哥几口就啃没了，她只舍得先吃一半，另一半留着晚点再吃。

渐渐的，她对上学没了兴趣，迫切地想赚钱，“就穷人家的孩子嘛，对钱比较敏感，也比较有自知之明”。对房子的渴望，也逐渐萌生，“我想自己有个家，我想要一个属于我自己、没有人管束的世界”。

因为年龄小，她只能从学徒工做起，没有薪水，只包吃住。第二份工作在苏州一家纺织厂，盯着24小时不停转的机器给羊毛衫套口，一个月白班，一个月夜班，每天工作12个小时。当她第一次拿到上千元的工资时，兴奋地意识到“原来我可以赚这么多钱”。她渴望钱，钱意味着安全感，还有自由。一直待在车间做个纺织女工是赚不到什么钱的，逃离的想法再次冒了出来。

她之后又做过水产，纺织电商，还做了一段时间微商，但赚的钱离买房依旧相差甚远。某天，她和一个开花店的朋友聊天，闲聊中得知，花店前期投资少，利润却非常可观。莉娜心动了，天天往朋友的花店跑，帮着朋友一起忙活，成功“偷师”。不久，她投了三万块，亲自跑建材市场买材料，自己贴墙纸弄地砖，开了自己的花店。她聪明肯动脑筋，吃苦更是不在话下，花店经营稳定，利润也不错，慢慢攒下一点钱。

在外打工的这些年，莉娜也租过不少房子。最糟糕的100块一个月，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用痰盂。在莉娜看来，租再好的房，那也不过是用来睡觉的地方，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努力打拼，赚钱“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才是正经事。

她把买房的想法告诉了关系还算亲近的奶奶，奶奶听后大骂她神经病，“一个女孩子买房干吗？还不如找个人嫁了”。她默不作声，只是笑笑，回想起一些恋爱的往事，想起“嫁人”这个念头，自己在恋爱时曾经是有过的。

她谈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有个男朋友，谈了不到一年，见家长时，对方母亲看不上她，以“没学历”、“家境差”为由百般阻挠，她感觉人格上受到了羞辱，便分了手。还有个男朋友，待她极好，百依百顺，在所有人眼里都是“好男人”的样子，俩人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男人却出轨了。

失败的恋爱经历冲击着这个年轻女孩。分手带来了一段心情低落恍惚的日子，莉娜索性把花店关了，又一次选择了逃离。

“也许我比较敏感吧，也可能是自卑。”莉娜认为，每段恋爱结束的理由，多少都和家里穷，自己又没房沾点关系。如今，她更想努力抓住一些东西，比如自我，比如一间自己的房子。

“只有房子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2018年，莉娜开始看房，一个人跑了泰州一些新楼盘，陆续看了四五套期房，有的户型合适，但太偏远。今年元旦，泰州郊区一个小区的二期开盘。开售当天，莉娜实地看了之后，相中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大户型，总价100多万元，房贷要还30年，每个月还3000元左右。

“我一定要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莉娜再次在心里确认，第二天就来交了押金。首付要28万，莉娜咬咬牙拿出全部积蓄，又找小姐妹借了一点钱，买下这套期房。莉娜的姑姑对侄女买房的事虽不理解，但却支持她，也拿出了几万元资助她。姑姑几年前就离异了，她告诫侄女，不要对婚姻和家庭生活抱有太多幻想，那都是靠不住的。

交完钱，莉娜的银行卡里只剩1000块钱。装修肯定是没戏了，除了厕所。卫生间不贴瓷砖在里面洗澡的话，时间长了会臭，还会长青。无奈之下，她给房子通水通电，砸墙装修卫生间，一共花了3万多元。

今年4月份，莉娜拿到了房子的钥匙。6月份装修工人撤出，当天晚上她带着锅碗瓢盆、几件衣服和简单的行李住了进来。她在市区上班，假如在城里再租一个房子，一年下来最少也要多付一万多元，“我实在吃不消”。

很多人在收毛坯房的时候都会有落差，莉娜没有这种感觉，“以前在老家的房子是泥地，一到雨天还积水，我都住了十几年，我为什么要嫌弃毛坯房？”头天晚上，房子里水泥、砖头一大堆，到处都是灰，她花了两三个小时收拾干净，然后就在里面睡觉了。

当时整个小区空无一人，她是唯一一个房间里亮灯的住户，半夜害怕，她就起来把房间里各角落挨个都检查一遍，生怕门窗没关严实。一开始她睡地上，后来买了床，但一直睡在次卧。主卧没有门，她觉得恐怖，小房间虽然也没有门，但它的方向不一样，床靠着墙会让她更有安全感一些。

“一个人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以前是一句玩笑话，现在却是莉娜的生活。她背着房贷，和家里很少联系，老家的亲戚觉得“寒酸极了”，但每天下班回家，插入钥匙扭开自家房门的那一个瞬间，“咔哒”一声，她会感受到极大的幸福。在这里，她觉得“充实”，“安全了”。

哥哥得知莉娜做了这么一件“疯狂”的事走红后，特地从外地赶来看她，还买了一大堆日用品。这个男孩初中起就上了寄宿学校，只在周六日和寒暑假回家，和妹妹接触不多，沟通也少。在莉娜的记忆里，哥哥和自己并不亲近，放假回家，哥哥出去玩从来不带她，她一度非常羡慕别人家的哥哥。

“他说自己现在每个月要还6000多的房贷，如果我实在缺钱装修，他能给我两三万吧。”莉娜说，当哥哥说出这些话时，兄妹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好像慢慢有了回暖。她还决定，“如果以后不结婚，就把所有赚到的钱留给哥哥的孩子”。

更多的温暖来自快手，那是和都市生活、毛坯房所隔开的一个平行时空，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那里，有很多和她有同样想法的年轻人，有人发私信鼓励她，也有人向她请教住毛坯房的一些技术问题，称“快手的作用太强大了”。有时莉娜也直播卖卖小零食和日用品，一会儿就卖完了。粉丝的支持和友爱，让她感受到了善意，对还贷也更有动力了。

那未来呢？有想过自己十年之后的样子吗？莉娜对很多媒体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房贷还清，工资够花，幸运的话，自己创业，再奢侈一点的话，是有一个相爱的人。

与合适的人相爱，在这个早早踏进社会的女孩心里，是奢侈的。莉娜坦言，自己已经做好可能会单身的准备，毕竟指望另一半来保障自己的生活和未来是不现实的。

莉娜有个从小玩到大的闺蜜，20岁时嫁到了外地。她曾去闺蜜家做客，闺蜜现在养着3个孩子，吃穿用度都很拮据，家里的环境一言难尽。晚上，莉娜打地铺睡在地上，3个孩子在她身上爬来爬去，她几乎崩溃，可闺蜜已经习以为常。在那瞬间，莉娜突然对婚姻丧失了期待，“我宁可光棍一辈子，也不要活成这个样子。”

在她心里，婚姻并不可靠，攥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这一点，在她开花店时就意识到了。那会儿经常会有男人来订花，却送给不同的女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男的给怀孕的太太送花，同时又订了一束同款给另一个女孩。

她坚定地选择自己赚钱。“有自己的事业才是真正的独立女性吧？”还好现在有了房子。房子之于莉娜，不只是一个居所，而是走出农村、进入大城市的撬棍，是可以逃离原生家庭真正独立自由的天地。最重要的，这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财产。

住了半年的毛坯房后，11月15日，莉娜在快手更新了一条视频，宣布有一家公司，愿意无偿资助她装修房子，光材料费就有十万元，“这家公司今年七月份的时候就联系过我，我以为又是营销号，就没当回事”，她说。

自从火了之后，许多公司以资助装修为由来找她，还想签至少两三年的合同，“那相当于是让我卖号了，我不愿意，这是我自己的生活号，记录的就是我真实的生活。”

直到最近，这家公司又找到她，再三保证，不要一分钱，不需要签合同，也不用她帮忙打广告，甚至还给出了好几套装修方案，比如墙面可以用“墙纸+乳胶漆”的形式。“就当试一试吧。”莉娜那颗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11月20日，工人师傅开着装满一整车材料和家具家电的货车，从山东开到了莉娜的家，那种感觉被她形容为，“就像看到了幸福向我走来”。

装修材料多到没得放下脚，莉娜和工人们只能先把原有的东西先搬到卧室，一边搬东西，一边闲聊。工人说，公司老板之前是个北漂，无意间刷到了莉娜的视频，觉得无比励志，特意开会讨论，决定资助莉娜把家装修完整。

几次逃离，承载了莉娜的过往和现在，还原了一个忠于自己内心、一路向阳生长的女孩。作为一名年轻女性，要如何温和坚定地面对偏见，用双手开创出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似乎是更需要去直面的问题。

对莉娜来说，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并能勇敢、独立地坚持这份选择，比“为什么这么做”更有意义。

直到现在，莉娜还清楚记得，在定下房子后，她骑着那辆旧得后座起皮的电动车，隔三差五地来这个小区转悠，憧憬着以后的生活。“未来可期吧。”她说，那是她最有幸福感的时刻。现在，这一切都在成为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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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婷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莉娜（快手ID：2341041986）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