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看烂片的女孩
二月十四号。
这是从前某个教士牺牲的当天，红杏树开花的日子。然而后来被流行文化里，变成了更浅薄的东西。
可悲的是，察觉到这天的意义时我已经在电影院了。
我来这里的目的很简答，看烂片。别问我为什么这么想不开，我就喜欢烂片，管得着？
幸运的是这里似乎没被多少情侣霸占，甚至上座率才不到一成。大家都一副不想妨碍别人的样子，星星点点分散坐着。
电影快开始时又有人进来，坐在我左手边隔一个位子的地方，是个女的。
电影开始了。
电影结束了。
你问我中间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可这也是烂片最赞的地方！看的时候你不需要带着脑子理解角色为什么要那样做，不需要记住那些狗血的剧情和台词，坐在银幕前的时候放松心情，看完离场瞬间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
这是比喝酒更健康的消遣了，不是吗？
但现在离开还有点早，如果去楼下吃点什么也好。
忘了说，我常去的电影院在一幢商厦的顶层，下面有几家让人放松身心，风评也不错的餐馆。
“你也是专门来看烂片的吗？”
下楼时，某个声音在电梯口叫住了我。
是她，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人。但比起刚才身处昏暗之中，现在的她更漂亮一些，或者说我只在意烂片的事了，竟然没发现这么漂亮的女人竟坐在身边。
“直接说烂片也有点太那个了吧……不过的确是这样。”
面对这种质问没什么好避讳的，烂片就是烂片，所以我这么回答。
“那么你呢？为什么也来看这个？”
“和你一样。”
她笑着说道。
真是奇怪，从她的眼睛里我确实感到了些许与我类似的东西。说得神奇点，就像她里面住着另一个我，而我里面也住着另一个她。
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尽管电影散场了，但我总觉得还有些话想和她说：“总觉得很难遇到这种兴趣的同好，不一起吃个饭吗？”
“也好。”
她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同意了我的邀请。
随便挑了家餐馆，在菜上齐之前我们又开始聊起烂片的话题。
“只要看烂片，就会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还没那么糟糕。”
她倒了大半杯啤酒给我，漫不经心地说着。
“这个倒是，因为看了烂片，所以才知道不能让人生也变得那么蠢。”
“敬去死的人生。”
“敬垃圾电影。”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顺带一提，临走前我从她那里要来了刚才那场电影的票。有收藏癖好的我一直在收藏看过的电影票，但刚才发现自己的那张不见了。
幸运的是她似乎并没有收藏票的习惯。
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快。她真的是一个狂热的烂片爱好者，只要是某部烂片上线的日子，去电影院都能见到她买票入座的身影。当然我也一样。
电影散场，我们去吃饭，偶尔散散步，把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各回各家。
一直都是这样的。
除了那天。
那天我在街上散步，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消磨一下时间，凑巧在街角看到了她。
“去看烂片？”
虽然想说出更好的话，可脑子绕来绕去还是只能选择这样的卡组（话题）。
“虽然可以让烂片调剂人生，但人生要是都让烂片充满，那也就离完蛋不远了。”
依旧是充满智慧的回答，让我确认了眼前的人不是别人，还是电影院里遇到的那个看烂片的女孩。
“既然遇到了，我请客怎么样？”
她指了指旁边的咖啡厅。
“说起来啊，我们好像只是在电影院里遇见过，别的地方碰面还是头一次。”
“哦，我就在这附近工作，等下要去看看吗？”
放下还在冒热气的杯子，她指着窗外，街对面有一家花店。
“不了……”
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好聊的，我又只好把话题扯到烂片上。
“也是够巧的，好像每次我们都能在同一部电影的同一场遇到，感觉我们对烂片的基准出奇地一致，比如说……”
“三成电影只要看封面就知道是不是烂片了。”
“嗯，那剩下的七成呢？”
“三成看演员，三成看导演，”
“剩下的一成得自己看看才知道？”
“剩下的一成得靠自己看看才会知道。”
我们几乎同时说出了差不多的答案。
“妙论。”
“多谢啦。”
碰杯之后，我们各自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饮料。
她也许是我的理解者啊。
持续着没什么营养的对话，我这样想着。从坐在彼此身边到现在这样散漫但开心的聊天。我的心里似乎有种特别的情绪在蔓延。
既然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既然遇到了对方；
既然是这样……
“果然我们一样啊。那个……”
“嗯？”
她微笑着看向我。
现在的她和电影院里目不转睛盯着屏幕的那个人到底是一个人吗？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怀疑。
如果真的按照现在的发展，我们更进一步，这样会不会把原本仅存的好感也变得如同烂片一样廉价？
于是，原本的想法在她的注视和笑容里融化，如同融化在咖啡里的糖浆。
“算了，如果这时候，我们不也和烂片里一样吗？”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朝着一个危险的方向走去，不，应该说是我们。因为她似乎也有了同样的想法。
“抱歉，我该走了。”
“有机会再见。”
“嗯。”
有机会再见，距离这句话说出已经过了多久呢？一年……有点长，半年……却又不是太像。
总之，从那以后我好久没去过电影院。
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我的人生正在渐渐活成一部烂片的样子。在那些
之所以看烂片，就是想告诉自己那样的人生/剧情有多烂，自己绝对不能像那样活着；
不想过上烂片一样的人生，所以我们才会去看烂片。
但正因为去看了烂片，才会让人生朝着现在这个狗血的方向狂飙，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于是无数个在酒醉后醒来的凌晨，无数个在陌生女人身上颠倒折腾的午夜，我就这样麻痹着，呕吐着，宣泄着，然后睡去……
不知经历了多少这样的日日夜夜，某一天我忽然清醒了。
人生，无论你怎样努力回避，怎样竭尽心力的选择，终究还是会变成一部烂片。
那就烂下去吧。
洗了把，收拾掉最近积攒的酒瓶和腐坏的剩菜。我打开手机查到今天刚刚上线的一部烂片。十足的烂，烂宣发烂演员烂导演。
但我还是要去看，因为那是烂片。
我随手订下一张票，和某个座位中间恰好隔了一个位子。
如果按着烂片的展开，这应该就是她吧。
顺带一提，前几天洗衣服的时候我在自己的上衣衣角里翻出了两张来自同一部电影同一场的票。
也许这意味着什么，我把它们揣在口袋里当做护身符。
似乎今天的电影人气并不低，来到座位上时我发现已经没多少空座了。身边的空座也坐满了人。
电影开始了，她……不会来了吧。
“这么巧啊。”
身边的女性轻巧地穿过座椅间的空隙，在昏暗里那身影还是如此的熟悉。
“来啦。”
电影结束了。
虽然我还是没能记住那些狗血的剧情和蠢到让人想骂街的拙劣表演，可唯一记住的就是她从我身边经过。
我恍惚地走出了电影院，在散场时四处寻找她的影子。
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最初被她叫住的电梯门口。
“挺久没见面了，都大半年了吧。”
她再一次叫住了我，笑着对我说道。
“嗯，还记得我啊。”
“肯定的嘛，一起看过那么多烂片。那个……最近，如何？”
“还好啦。”
此外，别无他话。
“最近还看烂片吗？”
“不会去了，你呢？”
“一样。不太去看了，店里的生意还要照顾，就……”
她疲惫地一笑。
“先走了。”
我习惯性地把手插进口袋里，凑巧捏出两张两张电影票。那是她送给我，以及后来我又在衣角里翻出来的。
“要一起去看看吗？就我和你。”
她看了看票，似乎明白了我的想法。
“但是待会儿还有别的事，抱歉，我想我以后可能也不会去看烂片了。”
“要去看吗？”
我不知该继续说什么，只好重复刚才的话。
我感觉自己要哭了。
“烂片看多了，有时候就走不出来了。我想我们都少看一点比较好。”
她冲我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于是那熟悉的背影越来越小，就在我的眼前渐渐远去。
不行！现在必须做些什么，如果不去抓紧的话她就会离开！
可是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却一直无法驱动身体做出反应。
“人生就该是部烂片，该烂俗的时候烂俗，该狗血的时候狗血，但结局也终究会是圆满幸福的大团圆，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不好！”
没有跑过去，没有抓住她的手，但我做出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不止是她，散场还没离去的人们也纷纷向我投来目光，或怀疑或好奇或同情。
她站在原地，转身时恰好与我的视线对上。
“我……”
“我……”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这种默契，有时会让事情发展得更妙，但当我们察觉到这件事时，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你、你先来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躲闪的眼神示意我。但是现在该说什么呢？刚才的电影？抱歉，全都忘光了，因为满脑子都在想着她就坐在附近。除了烂片我们又该对彼此说些什么呢？
烂片……
是啊，人生就该是一出狗血的烂片，但该狗血的时候就狗血，该丢人该犯蠢的时候也没必要矜持什么。既然这样——
“我爱你。虽然大半年没见，一开口就是这种话很奇怪，但我想和你在一起，就算在情人节去看烂片，就算给别人当作活成烂片的样子也无所谓。”
“啊……”
她迟疑着。
我们，周围，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沉默。难熬的沉默就像钝刀切割着我的情感和思维，痛苦的煎熬在时间里无限蔓延。
直到她向我迈出那一步。
她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都能渐渐看清那眼角同样闪烁的泪光。下一刻，怀中充满了充实的感觉，以及某种令人安心的洗发水的香味。
“终于说出来了，接下来要不要一起去看烂片？”
“你说呢？”
她狡黠地一笑，靠在我的胸前。周围的人潮也逐渐溃散，偶尔有几个驻足为我们喝彩的年轻男女。
怀中充实的感觉夹杂着刚才喊叫时用力过度的眩晕，让脑袋击昏又涨，可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与愉悦，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我们十指相扣，在电梯口相拥。
“不对！不对！不对！这个地方男女主应该彻底分手，最后平淡到变成路人再擦肩而过，故事到这里也将迎来结局，你们才没有这么美好的结局，像这样变成烂片谁会去看啊啊哈哈哈哈哈哈”
“呀！”
“你是谁啊？！”
正当我和她相互告白之际，突然从路边跳出一个奇怪男人，她也被这人吓了一大跳，跳到了我的脖颈上……嗯？
把她放下来后我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人。
应该是三十岁上下，穿着白大褂，头发蓬乱，仔细看看凸出的眼球还带着血丝，这人不会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病人或者大夫吧，手里还拿着一支笔一个本子，时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
从他指指画画的混乱言行中，我仿佛看到了古希腊戏剧里的那种套路：机械降神，用毫无理由的神降临，来让结局有条不紊的进行。
男人得意地叉腰。
周围的人仿佛都没看到这个疯子，都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可这并不是现在需要关心的问题。我抱紧怀中的女友，继续问同样的问题：
“你是谁啊？”
“因为我是这出戏的作者！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跟拍你们恋爱的全过程！”
为了让这个说法更有说服力，我插着腰，摆出理所应当的样子。
“不可能！这大半年你一直跟着？”
“怎么不可能，你们这是在拍戏啊，大半年，也就几分钟几个镜头。”
“这……你有病吧。”
男人鄙夷地看着我。
读到这里的你是不是也很惊讶啊~
很惊讶吗？别惊讶，因为刚才你们看到的那些，全部全部全部都是我让你们看到的。因为这个故事，不，这个世界就是我创造的！
“从电影院到电梯再到周围的这些人，他们都是我用来拍这出戏的道具！连摄像机都在角落里隐蔽着，你们难道没注意？说到底啊，因为看烂片认识了女孩子，在经历过暧昧，了解，热恋，怀疑，冷却，最后还是在一起了，这种桥段简直烂得不能再烂了好吗！抱歉啊，我虽然喜欢看烂片，但不愿意让自己的作品变成一部烂片，所以你们必须照我的剧本去演才行，才能挽回这部片子的价值！！！！！！！！！！！！！！！！！！！！！！！！！！！你们我2f1c4t2453t1234tv344tyvg1345ytb@$%YB@$#%^Y@$!V^……”
还没等我说完，身后出现一股强而有力强而有力的拉扯，让我往后不断退却。扭头发现是警察正在抓我。
“别听这个疯子胡说八道，他脑子有病。”
男人，不，男主角听罢，也拉着他刚刚确定关系的小女朋友想离开，可是对方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还站在原地，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冲我喊道：“那么，你的下一个世界里会有烂片吗？”
“也许吧。”
面前的两个人越来越小，最后只剩远处豆粒大小的黑影，也就此消失了。
“你说完了吗？”
当我说完这些，对面的男人铁青着脸，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审讯室里，警察坐在数步之遥以外的桌后，虽然室内光线很足，但那盏台灯还开着。
“如果把灯关掉也没什么吧……抱歉啊，我也没进过局子，所以只能为你们提供这样的审讯环境，毕竟以前看过的刑侦片都有这种，对了，猪排饭什么时候送到？我有点饿了。”
“什么猪排饭，什么鬼话！”
“谁订的猪排饭？”
外面有人喊道。
警察走了出去，一边吃刚做好的猪排饭一边对身旁的同事说：此人精神不稳定，建议收押在特别牢房。
不，这并不是他说的。
我从囚衣的口袋里掏出纸笔，写下这样的对话。用不多时警察带着几名同伴再度进来，押着我前往我应该去的地方。
在通向牢房的走廊里，冷光灯时明时暗，两侧的牢房里偶尔会看到一些呆滞不动的人，分不清是人类还是像人类的某些东西。脚步声此起彼伏，只是……逐渐变少。
同样变少的还有警察的人数，五人，四人，三人，一人……
他们一个个消失了身影。
“不知道下次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来到一间牢房的门前，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彻底撕碎了外人看到也许会疑惑从哪儿逃出来的手稿。
周围的景色也随之被撕裂，就像一张纸一样渐渐剥落。囚服，牢房，囚犯，狱警，之前的那对烂片情侣还是，都被撕得粉碎。
我随手把纸片撒入半空。
纸花飘散如雪过后的一瞬，一切都不见了。
除了我。
这里只不过是一间摆设单调而枯燥的卧室。桌边堆放着不少游戏软体，还有一只巨大的显示器。
原来的文稿正在逐渐消除。
真是可怜又可笑的存在啊。无论多幸福的恋爱，说到底烂片还是烂片，既然结局了也就不会再有以后的故事。可他们永远也跳不出这个结局，只能一遍遍重演，却还坚信着这就是真实的人生。至于那些偶然邂逅，怦然心动，辗转难眠，最后乾坤一掷的告白……这整场恋爱，包括他们自身都是被创作出来的存在，也永远不会知道。
被撕碎，被销毁也不知道……
“接下来——”
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时候，我总是不喜欢那么循规蹈矩的，有时是翘起二郎腿把肘部钉在桌面，有时双脚翘在桌边，配合半悬空的椅子，一晃一晃的。
正是在这时，一个个世界（故事）由此诞生。
“又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是小说家，在这个只属于我的空间里创造新的世界。
我是小说家，我所拥有的只有这个房间，外面的一切都是虚无的，无意义的，或者说……
正等着我去创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