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车轮上的人

季聪在办公椅上坐下,窗外的天色已经开始泛红,远处街边亮起几盏路灯。他把玻璃窗打开一条缝,让风徐徐吹进来,推着他在资料档案的苦海中阔步向前。
年初,朋友从内蒙发来骑马的照片,飞扬的发丝里有呼啸的冬天,那似乎能割肉的寒风。他千里迢迢逃去田园牧歌,说今年自己的冬天和春天都要在马背上度过。
我回了个“哇塞”的表情包,手指在键盘之上悬了片刻,心想也没什么话,就以“事忙”为由草率地盖过了消息。
整理完堆积成山的文件,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办公室。夜已深沉,走廊里熄了灯,只有尽头的卫生间还明着。它微弱的冷色光送我进电梯,脚步匆匆迈出了公司。
这时间不好打车,晚班车更是少,我本是想走着回去的,没成想半路上就下起了雨。没有内蒙那样刺骨的风,但阵阵凉意就从地下钻出来,蛇行般漫上脚脖子,随即是下肢,胸腹,脖颈,最后刺痛了久经劳累的神经。我站在路边等公交,正处于迷途失望之际,瞥见街道拐角处的树荫下,停了一辆小小的三轮车。
倒不是因为它出现得突兀,而是我上一次见到这样塑料绿皮篷的老车,还是快二十年前在老家火车站,那拥挤嘈杂的门口。
疲惫再一次袭来,此刻顾不上“体面”。一种冥冥中吸引力的驱使下,我径直走向那个小角落,对篷里握把的车夫说了声:“XX去吗?”
看身形,应该是个五十左右的男人。他正望着空旷的道路发呆,看我走到近前,便伸出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面上略惊讶的神情,随即点点头:“上车。”
我掀开散发着雨水霉味的塑料布,坐上了后排掉皮的海绵垫。
老式的三轮车近乎都是这样:发锈的金属车把,漏雨的车篷连着几块透明的防水布,磨损严重的座垫,里面填充的内芯多半是粗制滥造的黄色海绵,或者塞了不知从哪件衣服上扯下来的破布条。我也是后来翻看相册里长辈出游时拍的老照片,才知道三轮车还有那种公园里供旅游赏风的样式,估计和黄包车性质差不多,就是那三个精美的轮子看上去不太稳妥,观赏性大于实用性。
一辆全凭人力骑的三轮车行驶速度不快,雨篷在气流里一下一下浮动着,似要掀起,又似乎不是,这样来来回回反复了一段路。我伸手去扶住那块塑料布,一没抓稳就将它往外抻了几分,街上空旷的景色便投入这小小的绿色的一隅。
这场景蓦地有些熟悉,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是在何处。我呆呆地凝视着大爷的背影,拐过了三两个路口以后,才慢慢觉出那个滋味。
大抵是四五岁,父母忙着工作,隔一礼拜才打个电话来问情况。我跟着祖父母住在老家的旧宅里,每日的要紧事就是跑到家旁边的公园去坐小火车。次数多了,管开车的叔叔和祖父母也相熟起来,趁我坐火车时唠家常,抱怨这里的煤气不好,那里的水电太贵。时常,老人家聊天聊上瘾了,忘了时间,干脆让我待在火车上不下来,绕着假山隧洞一直玩,也不另收钱。
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才是我对“坐车”印象最深的原因。
早年的老公园设施都不完善,隧道里只有了了几盏白炽灯,昏暗无常,尽是残破的蜘蛛网。每次穿过假山的洞穴,我都要用双臂紧紧护住头顶,生怕哪一块石头松动了砸到自己,——又在洞口重见天日之际故作成熟地拍拍胸脯,庆幸自己没事。
火车的行驶轨迹是环形的,一直向前开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圈过后,再重复一次。孩童的精力好像是没有上限的,对那幽深透风的黑暗也尽是乐此不疲。
一般是到了傍晚归家,扫兴的不满才从心房最深处的一个小角落开始扩散,随着脚步靠近大门,慢慢占据整个心智。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倔得很,一直到被祖父拽上三轮车,撅起的嘴都没有松下去过。
祖父对我耍赖的脾性很有一套手段。他无需对我吼叫,只需忽视我的玩命抵抗,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前面骑车的大爷聊天,用粗重的方言问着对方的孩子平日里怎样,再不经意间提起自己家的。他不会直接说我“调皮”,而是先夸我懂事乖巧,听大人的话,从来不用训云云,好像我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乖孩子”。
每当这个时候,我小小的虚荣心便开始作祟,也不能还嘴去顶撞,毕竟也没挨骂,就只好笑笑,得到表扬般“沾沾自喜”作罢。
间接被教训了,我便沉默着不去搅扰他们聊天,打起三轮车的主意来。碰上坐三轮车而不能走回家的日子,也该是雨天。从公园回家的那辆三轮车,塑料布裹得极为严实,丝毫卷不进来一点风雨,黑黝黝一片像极了隧洞。孩童大失所望,好奇地伸手去掀那绿色的篷布,想让外面舞动的雨水钻进来几滴,或者看看离家还有多远。
路灯往车后小去,转瞬消失在狭窄的帘口,又一盏接着一盏逐渐亮起来,外面的天黑下去。不记得看了多久,身后一只布满茧子的大手一抓领口,就将我整个人提回了车厢潮湿的坐垫上,冷不丁护住自己金贵的脑袋瓜以防挨打,继续演绎我“乖孩子”的角色,直到在车夫大爷连声的称赞中夹着尾巴下车冲回家。
忽然就意识到,那小时候街景和道路两旁往后小去的模样,和现在雨夜里便也是一般的。
晃过明亮的路灯,失去了一盏盏光团和半秒不到的滋味,脚下的路却仍在向前。我把手从塑料布上收回来,靠在破旧的坐垫上,前面也是骑行的大爷。
莫名有几分亲切感,想起他回答我“上车”时的口音,我不自觉问起他是哪里人。是巧,竟正好就是同乡,一时间便打开了话匣子,用方言聊起天来。
大爷说自己跟着儿子来了这城市,现在和媳妇孙子一起住。闲着工夫,就用这辆老家拖来的三轮车自己出来拉活,没想到今天还能碰上老乡,也是有缘。他感叹这市里没多少人愿意坐这漏风漏雨的破玩意儿,也就老家那儿多点;可现在即便是有,也都换成了稳固轻快的电动三轮车,不用再费人力去骑,又慢又累,保不齐车轮还容易坏。
他离开家乡应该也有十几年,方言的粗重味却还是没有变,是那熟悉的音韵,末尾是因激动而上扬的语调。
我耐心地听,时不时用蹩脚的方言搭上几句,对自己这么快就忘了大半的家乡话羞愧难当。大爷一边埋怨这边生活有多吵,一边嚷嚷着和儿子说要回老家去过年,种田也比在公园跳广场舞爽快,这样“工作”远不比和街坊邻里聊天滋润。
离家的人在这座城市里慢慢地骑,离家的人在这座城市里慢慢回忆,在幽深的车篷里想起离家来这儿工作的那天。站在路边迷茫地寻着去向,老家的火车站人潮嘈杂,治安也仅是面旗帜,大门口便拥挤着数十辆预备拉活儿的三轮车,都是一律的绿皮金属杆,无需靠近也能嗅到散发出浸在雨里的霉味烟味儿。
原来那时候未经世事的大学生还不知道,那将是往后二十年里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成排的三轮车,闻到那样厚重的气息。
大爷踏车的动作逐渐缓下来,短暂的滑行过后稳当停在路边,拉回思绪,才发现已经到了家。下意识地,我在给他的车费里多塞了一张红钞,压在零钱最下面不动声色地递了过去,他看也不看那钱一眼,接了收起来。
他两腿跨在生锈的车框上,几滴雨水把他的衣裤染成深色。“要过年了,提前祝你们一家新年快乐哈!”
我盯着手中的公文包犹豫了几秒,掀开绿皮塑料布,夹着西装在他悠远的招呼声中下车冲回了家。
坐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我卷起淋湿的裤腿,举目看见房顶灯旁吊着一只漆黑精瘦的蜘蛛,吐出的丝在风雨里摇摇欲坠。我双手抱着头,担心它摔下来砸到自己,也砸到我,这样一个人发了会儿呆。
不知不觉就想起方才大爷说的话来。
“您这么辛苦,家里人肯定心疼。隔三岔五回去住住,也挺好的。”我那时点着头,转念一想他背对我也看不见动作,就笑了几声,出口几秒后才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苍白。
他腾出一只手来摆了摆:“害,这么多年骑过来的,等哪天说不定也跑回老家颐养天年去了。——诶,你咧,像你这样穿西装的年轻人,挣得绝对不少,肯定把爸妈照顾得很好吧?”
“......是,算是吧。”我用冰手揉着自己的两块面颊肉答道。爸妈退休就留在旧宅养老,我一直是一个人在这边工作,每年只是打钱回去了了。
“真好啊,不过说回来,你要真让我回去久住,我也是待不住的。那边是老家,城里也有家嘛,在这里带孙子,久了也就习惯了吧。”
他说话时,双肩兴奋地抖耸着,话中有几分留恋,也有几分满足。
是啊,都是车轮滚过的地方,这里也是家。
所有落叶都会归根,那只不过是根与根的区别。
起身前,我飞速打开了手机里的聊天软件,把一腔打了鸡血的热情自行揣好,连同资料统统发给老总,顺便申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复夸赞了朋友照片里绝佳的拍摄角度,还说我自己的冬春无心游乐赏风了,就在车轮上度过。
然后点开消息框最下层的聊天界面,给远在老家的母亲问了声平安,让她记着回头上祖坟扫墓的时候带上我,我过几天就坐车回去过年。
季聪后来下班回家,在路边又偶遇一辆三轮车,问那人去不去老城,只得到“不拉人”的回应。他走在车流穿梭的街上,想起那个雨夜的骑程,脚步缓缓停在路灯晕染的灯光下,自顾自往街巷的深处回忆。天色已晚,他隐约记得机动车轮驶过身旁时,自己低头看了几眼水泥路,天上好像飘起雨来,几滴落洒在地上,也打湿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