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蝶的生日派对盛大无比，激烈非常，到处都是关心她爱慕她的小马，而这里让每只马都能玩得尽兴。简单来说，这正是小蝶讨厌的那种活动。不过这也还行，她能接受。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小马的十六岁生日派对并不真是属于他们自己的派对。他们的余生才是。十六岁的派对是开给他们父母，以及其他所有想告别的小马的。

云宝几乎不认识那里的任何马，除了小蝶和她的家人。自从她们相识，她已经转了几次学。她曾经在晚上和小蝶出去玩，但总会有其他小马来找她，而她知道小蝶不喜欢和太多马相处。这是规矩。不要让小蝶同时和超过三只马谈话。第四只是混蛋。

那么，当小蝶需要轮流从每只小马蹄中接过礼物，而她父母又决定站在她身旁的时候，他们加起来就是三只马了。于是云宝决定走开，待在角落里看着。

小蝶家的房子十分温馨。云宝家基本就是默认款式的火柴盒，相较之下，小蝶的父母真的花了不少时间来装点自己的小窝。她们修圆了各处的棱角，镂空了几面墙来让室内感觉更加通透，还在传统样式的基础上加了许多云彩。云宝甚至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朵能坐的。这里的一切都感觉温柔友好，就和小蝶家的马一样。

她还认识月尘，曾经跟她和小蝶是一个班的。她们有几年没说过话了，不过他在班上挺友好的。他长高了不少。而且说实话有点性感。

她的Commlink响起来。那声音刺穿空气，让派对上嗡嗡的交谈声都似乎停了一拍。云宝跳了起来，感觉身上泛起了鸡皮疙瘩。她无视那声音，接着看房间那头的月尘。

它又响了。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无视它。于是它又响了。她用一只蹄子按住太阳穴。于是它响了第四次。

她猛地把前腿从她身下扬起，用另一只蹄子砸在屏幕上。它亮起来。

“别忘了，都快五点了！你马上该吃药了。”屏幕上显示。

接着是：“我把药给了小飞机（Puddlejumper），你离开一小会就行了。”下面有一张小蝶家的示意图，图上有个箭头指向侧边的房间。

云宝划动蹄子向下滚。

“云宝，看信息。”

最后一条：“我真不想让小飞机在你玩的正开心的时候打断你。:(”

她敲着屏幕，把屏幕都有点砸弯了。字符和图标在屏幕上闪动着。她回复：“现在有点忙哦妈！！！”

回复来得很快。“云宝...你就走上去和他说句话吧。他看上去不错呢！”

她划动蹄子。“我对他没想法！”

“你有哦。:P 再说了，他也喜欢你呢。”然后是一张照片，之前从窗外拍的。当时云宝正走进来，而月尘已经在房间里了，他看着云宝从另一侧走进来，脸上挂着微笑。“看到了吗？你就是这么酷炫。任何雄驹都可能是那位幸运儿呢！”

云宝用蹄子拂着脸，翅膀在身侧轻轻拍动。她把蹄子移回到Commlink上。“行吧。”

“先吃药。”

她照做了。她从那朵云上起身去了侧间。一只仿生机器马在那等她。他叫小飞机，属于小蝶的父亲。他把药给了云宝，又看着她吃下去。然后又给她一块蛋糕。为了她的胃好。云宝几口吞了下去，然后回到了大厅。

地上堆积的礼物已经没了一半。小马们轮流把礼物送到小蝶蹄上，让她打开，赞叹一番，并假装那些礼物不会在明天天亮之前就被回收掉。云宝是第一个上的。她给了小蝶一个空盒子，在里面她留了张便条，免去她的感激，以及其他与收礼有关的礼节。这正是小蝶想要的，事后她为此给了黛西一个拥抱。

现在正轮到的小马送了她一张海报。她似乎也喜欢。

月尘在房间的那一头。云宝黛西向他的方向挪了半步，然后停住了。她伸蹄去够Commlink，翻着之前的消息。她看着他欣赏她进来的那张照片。她深呼吸，下定了决心，一路走到他的身边。

“嘿。”他本来正说着话，停了。黛西意识到她的声音可能稍微大了一点。月尘原本正和两只她不认识的雌驹聊着天。

“嗯...那个，好久不见。”她用尾巴拍了拍他身侧。“最近咋样啊？”

他清了清喉咙。本来和他交谈的那两只雌驹看着彼此。“我们，呃，”其中一只说，“先走了，尘，待会再谈。”他咕哝着什么，看着她们离开。

“抱歉，”黛西耸耸肩。“我不是有意要...你懂的。”

“没，没事。挺好的。”他清了清喉咙。他腕上也戴着一只Commlink。他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只有他自己能看到上面显示的内容——在黛西眼中，屏幕上一片漆黑。“那，呃。”他放下腿。“是。好久没见了。你感觉好些了吗？”

“呃...当然啦？”她舔着嘴唇。“为啥说这话啊？”

“我听说有只雌驹向你示好然后，呃...你就发疯了，最后是警察把你带走的。”

“呃，不是的，呵。”黛西摇头。“那只是谣言罢了。我和一个女友起了一点矛盾。事情传着传着就被夸大了。”

“其实，有个视频呢。”他用一条腿揉着另一条。“都传开了。“

”哦，好吧。“一时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是，我感觉好多了。你懂的，正常多了。呃......!听我解释，好吗？“她抬起头。”我知道这实在是，呃，有点尴尬。不过...我不认识这里除了你和小蝶之外的其他小马。这实在让我有点紧张。“

她用蹄子揉着他的腿。”你介意今晚和我待在一起吗？也许之后一起出去走走？“

”哦，呃...“他清了清喉咙。”成。当然。大概吧。如果这样能——“

小蝶尖叫。他们都向她看去。她正拿着一份礼物。那是一只简朴的木盒，包装风格和五颜六色的其他礼物截然不同。她正读着上面的便条，声音尖得发颤，激动得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名字是天使兔。我是你的侍仆，生来为了满足你的一切愿望！“她拔开盖子，一反常态地果断。从盒子里冒出一只奇怪的小生物。那是一只仿生的机器兔子，不太像活物，有着人造的毛皮和友善的玻璃眼珠，还有充当散热板的两只大耳朵。它背上系着一只怀表，仿佛那是一只腰包。它跳出盒子，轻巧落地，优雅得如同一只猫。

它立起来。它指指自己，又指指小蝶。它扭了扭鼻子，然后向她鞠了一躬。

小蝶再次尖叫。”它说起话来就像小动物们一样！哦，天啊！“她把它从地上卷起来紧紧抱在怀里，高兴得简直要哭出来了。”我们可得好好认识认识。”她把它捧在蹄心。”哦，对了。我们要怎么...？“

天使兔举起一只爪子。它在自己和小蝶之间比划着。它拿起那只怀表，指了指上面的时间。

”有道理。哦，天啊。当然了。“马群中的一些小马面面相觑，不明白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黛西也没明白。他们只能看着小蝶把她新来的侍仆放在架子上。然后，她拥抱她的父母，告诉他们她会永远爱着他们。然后她拥抱小飞机和莱顿瓶，她父母的侍仆。她感谢这些年来他们对她的照料。然后她感谢在场的每位小马来参加她的派对，感谢他们给她带来的友谊。

这时有小马主动提出离开，给她一些私人空间，不过她说没有必要。她不着急。天使兔会永远在她身边。她大可以先招待好她的客人。

黛西转回月尘的方向。“这可真是...”他不见了。

“唉。”她垂下头。“我猜也是。”

她的Commlink响起。她把尾巴紧紧夹在两腿之间。

”哦~（Oooh），被拒绝了呢。“是悠悠西风（Zephyr Breeze）。他也长高了不少，不过和月尘的高感觉很不一样。”真糟糕。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呢。你知道，如果你想见识一下真正的公马是什么样子的，你打个电话给我就是了。“

云宝的Commlink又响了。这让她胸口一紧，呼吸时感到一阵刺痛。她转过身去，面向西风。”行啊，来吧。“

他眨了眨眼。”呃...啥？“

”我说行啊。来啊。不是从小时候开始你就说喜欢我了吗？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胆量。“她抖了抖鬃毛。”亲我。”

“呃...“西风僵住了。”哇，呃...有点操之过急了呢，不觉得吗？你知道，我可不喜欢放荡（easy）的雌驹。让——“

就是在那时她给了他一记耳光。她的蹄子正中目标，拍出一声脆响。”是我听错了吗？我还以为你刚刚说你成了公马，不再是小驹子了呢。“他瞪着她，她也瞪着他。”怎么了？说到不能做到吗？“

他没再说什么。她也没再说什么。她的Commlink响起，让她畏缩了一下。不过她站在原地，没有动。渐渐地，他们都意识到周围死一样的寂静。大家都在瞪着他们看。

小蝶打破了僵局。她飘过来，浮在云宝和她弟弟之间。”嘿，云宝。出来和我谈谈怎样？“

”我是...“云宝尖声说。”我不是故意——“

”嘘。我知道你不是的。没事的。“她用蹄子轻抚云宝的脸，”来吧。到外面来。“

于是她们一起飞到外面的露台上，并关上身后的门。小飞机拉上窗帘，把派对的灯光拦在屋子里。夜晚正降临坎特洛特，气温也开始转凉。

”对不起。“云宝先开了口。”我很抱歉。我不是...“

”嘘。“小蝶捋着她的鬃毛。”没事，我都知道的。西风又犯蠢了。没法说那不是他自找的。我就是有点担心你的情况，仅此而已。“

”最近不太顺利。“云宝把前腿倚在栏杆上，把头歇在上面。她的翅膀垂在身侧。”小蝶，我是只随便（easy）的雌驹吗？“

”这有关系吗？“小蝶问，一边来到云宝身边，也像她一样倚着。

”当然没有。“云宝脱口而出。”不过...电脑似乎觉得我，你也知道的。经常盯着别的小马看。“

”那是因为你的确经常盯着别的小马看。“她耸耸肩。”这会困扰你吗？“

”不。“云宝低声说。”也许吧。我说不好。“

”反正我就从不在意这些。“小蝶笑了。”我不需要靠视线追踪才能知道自己喜欢谁。比如我就知道我喜欢你，好吗？“

云宝转头看着小蝶。小蝶正望着夜空，并没有注意她。云宝的目光扫过她的侧脸，她的翅膀，她的身侧。

小蝶突然低头检查她的Commlink。

”别，别啊！“黛西突然像被烧着了一样退开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小蝶。我不是故意要把事情搞得尴尬的！我只是...“她的呼吸短促起来。”我走神了一会然后就——“

”哇，哇！黛西！“小蝶伸出两只蹄子按住黛西的肩膀。”只是我爸妈问一下情况而已。没别的，真没别的。好吗？“

”我...“黛西慢慢点头。她盯着地板。”好。“

”行。这就好。“小蝶抚着她的肩膀。”我们在这待一会，等你感觉好些再回去吧，怎样？你不必说话的。光和你待在一起就挺不错。就像曾经我们小时候那样。“

”嗯。“黛西回到了她先前的姿势，小蝶也是。她们沉默了很久。小蝶蹭着黛西的肩膀。过了不知多久，露台的门打开了，小飞机给她们带来两份饮料，半只椰子里装的某种果汁。她们安静地喝着，而他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

果汁味道不错。尝着像椰汁，不过不是椰汁。黛西想起小蝶现在其实已经可以喝酒了，不过她挺确定这两杯都只是果汁而已。

“我觉得你应该把天使兔退回去。”

小蝶猛地转头，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过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你自由了。你终于自由了。”云宝抽噎着。“你再不用去学校，再不用操心烦人的社交礼仪，不用参加你不喜欢的派对，不用搭理你并不喜欢的小马。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随心所欲。不再有小马能对你说三道四了。你摆脱了你父母，还有小飞机，还有莱顿瓶，还有你书桌里的那些机器，整天评判你的社交是不是足够。”

“是。”小蝶点点头。“我是自由了。所以我才这么高兴。我爱我父母，也爱这地方，但我可不打算一直待在坎特洛特。我要去见识这世界，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但是到了最后，你还是想和一台时刻监视你的机器待在一起？让他对你发号施令？”

“呃...”小蝶皱起了眉。“侍仆服从命令，黛西。我是天使兔的主人，又不是他的奴隶。”

“如果你觉得侍仆只会服从指令而已，那你要么是个瞎子，要么是个傻瓜。”黛西愤懑地吐出这些词句。“你见过他们是怎么提建议的。他们怎么用巧妙的措辞操控你，怎么把反对他们的其他机器都除掉。你见过有成年马戴Commlink的吗？我可没有！既然是一台机器马在为他们接收消息，机器不喜欢的消息当然就被过滤掉了。这些机器觉得他们能把你的一生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是因为...”小蝶慢慢吸了一口气。“大多数时候，他们的确知道什么样的选择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确实，小飞机有时候是有点固执。但是每次他非不让我爸做什么事，是因为那件事他要真做了，之后肯定会后悔的。这就是为什么爸还会一直留他在身边。不仅如此，如果爸要坚持自己的立场的话，他也总是会遵命的。我相信天使兔也会这样对我的。”

“那你这一辈子都只能从一台机器给你的选项里挑了。”

“嘿...”小蝶注意到了黛西的眼神。“你是在为我而担心吗？还是在担心我们不再会是朋友了呢？”

黛西什么都没说，但小蝶都明白了。她用一只翅膀罩过她童年的挚友，把她紧紧地抱在身旁。“我希望你认真听我说，好吗？我知道，我现在十六岁了。所以我要出去旅行好一阵子。我可能会找到新的爱好，过上新的生活。不过这些都并不意味着我会离开你啊。”

“那如果这些机器觉得你的生活里少了一只疯小马会更好呢？”她抽噎了。

小蝶轻轻抚着黛西的蹄子。直到慢慢地，她又抬起头来。“这世界总会变化，我们也总要长大。但我是不会变成另一只小马的。我不会抛弃你的，好吗？”

她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小蝶微笑。“我保证。”

第五章

她没能守约。最终，她们都没能守约。

一开始还只是些小事。她在星球的另一边，参观温室或者动物保护区之类的。时差让交流变得困难。她和云宝能语音聊天的唯一时间对她来说是凌晨三点。于是她们改为打字，发图片。她不总能及时回复消息。因为她正忙着照料小动物，结识新的小马。

几个星期过去了。她在探索花园的过程中获得了很多乐趣。她几乎没有时间看她的Commlink。她能及时回复的时候，回信也开始变得更短。更加仓促。敷衍。直到一天，云宝十分沮丧，她设了凌晨两点的闹钟，让她能起来和小蝶说上话。闹钟半夜响了。她从床上坐起，开始打给小蝶。

天使兔回应了她。他在屏幕上的形象是一只卡通兔子，用对话框说话。她说小蝶现在很忙，而且没有带Commlink，如果云宝有事的话，他很乐意帮忙转述。云宝重复说她想和小蝶说话，而天使兔重复说她很忙。

然后云宝注意到攀峰正站在走廊里，看着她。因为现在是凌晨两点，而她凌晨两点的时候不该醒着。睡眠对于她的康复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她谢过天使兔，把电话挂断了。她钻回被子里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攀峰关上了卧室的门。

云宝的情况不断恶化。一天四次，每次三颗的红色药丸效力已经不够了。每天早上她还要吃一颗蓝色的，饭后还得吃两颗黄色的。她的头一直感觉轻飘飘的。她亲了一只她几乎不认识的雄驹，对方还比她大不止几岁。几天之后，她把老师揍了一顿。严格来说，机器马不算小马，所以这不算暴力袭击，但这让其他的学生感到不安。教育系统已经受够了她。她被安排到了“特殊”班级。

待在家里并不让她更好过。她在眼泪中度日。她大发脾气。她用恶毒的脏话诅咒她母亲。然后她大哭一场，说她无比抱歉，保证绝不再犯。然后她遵从指令行事。她知道叛逆对她绝无好处。偷懒对她绝无好处。做傻事对她绝无好处。缺乏自律对她绝无好处。她自己必须主动想要康复，好转。

几个月过去了。云宝放学后不再出去玩了。药物让她昏昏沉沉的，于是她更想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直到，突然，距离她的十六岁生日只有两周了。

“当然了，派对我们就不办了。”她母亲晚饭时说。云宝不饿，不过她母亲看着她的时候，她就吃几口面前的春卷。她的Commlink响起来，绿灯亮起。“我觉得你应该没那心情。”

“好，妈。”云宝盯着眼前的盘子，上面还剩了一点残渣。于是当没人注意的时候，她低下头舔起盘子。

Commlink又响了。红灯亮起。“如果你还饿，黛西女士，我可以为你再做一份。”攀峰在房间的那一边说道。他不需要回头就能看见她。

“哦...”云宝低下头。“不用了。抱歉。我...走神了。”

“嗯。”她母亲接着说。“然后我们在楼上再添一只壁橱。给你的侍仆准备的，等它到了之后。在不需要它的时候给它一个站着的地方。你想放在你房间里，还是就在走廊里？”

“其实，我正想这事呢，是这样，呃...”云宝咳了一声。“我不想要侍仆。攀峰照料房子已经做的不错了。现在，如果要有，两个侍仆？房子又没那么大。感觉好像...”她用蹄子戳了戳盘子。“有点浪费。”

“别说傻话了。”她母亲责备她。“这是一台能满足你一切愿望的机器啊。你会爱上它的。不知道有多少小雌驹梦想着她们十六岁的那一天呢。”

“我不...”云宝发出一声介于咕哝和呻吟之间的声音，仿佛她喉咙发炎了似的。“想要。帮不了我，而且...而且...没有用。”

她母亲叹气。她伸出一只蹄子放在云宝身上。“我理解你的感受，亲爱的。”

云宝抬起头。“真的吗？”

“真的。”她母亲轻轻地说。“执掌另一个智慧个体的命运，是很重的责任。你很难不去担心你是否伤害了他们的感情。担心你使用他们的方式是否合适。担心你是否充分利用了他们所带给你的一切。在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曾经很害怕这些的。”

“哦。”云宝笑了。“对，对。就是...就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总不能...”她想了片刻。“就丢在壁橱里吧。”

“我明白的。”她母亲微笑着拍了拍云宝的蹄子。“你得知道，在我得到攀峰之后，他可是把我吓了一跳呢。我整整三天没法直视他。”她看向房间另一边。“你说了什么来着？”

“我说‘我爱你，主人。’“攀峰回答。”这确凿无疑。你是那束辉煌的光，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

”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能把我吓成那样。“她母亲咯咯笑着。“所以我得说，你有这种感受是十分正常的。”

“哦，呃。说得对！”云宝咳了一声。“不过，这给我的压力还是太大了。而我现在还实在有些脆弱。所以也许你可以和塞拉斯蒂娅谈谈，让她延迟一阵子，还是说？”

“我可以这么做。不过我觉得我不该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母亲在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云宝，举起前蹄放在她女儿的身上。“因为我觉得是时候让你承担一些责任了。你表面上精神不太稳定，云宝，但你内心里是一只好小马。你不觉得如果你疯了的话，塞拉斯蒂娅会把她的孩子交给你照顾吧，不是吗？”

“不...不会。”她粗声说。“当然不会了。”

云宝瞪着她母亲。她的思维运转着。她已然看见那即成的和将要来到的一切。

如果她微笑着同意，两周之后，一只钢铁的小马会来全天候地监视她。它将伴于她身侧，注视她服药，进食，在她奔跑时数她的心率。从此，不需要再拍什么照片了。一只把摄像头当作眼睛的生物是不需要拍照的。它天生看得到一切，无拘无碍，无所不知。

如果她开口怒斥，让她母亲滚开，她们会尖叫着吵上一架。事态会失去控制。她会说出伤人的话。然后今天晚上，当她孤身一马时，她又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会收到照片，照片上她的脸卷成愤怒的一团，大喊大叫，训斥那只在发生了这么多之后依然爱她的小马。最后她还是会同意，而那只钢铁的小马还是会到来。

如果她找借口推脱，她会收到她撒谎那一刻的照片。任何小马都能借此轻易识破她。她已然穷途末路，别无选择。她于是做了她唯一能做的事。

“我想培养一点兴趣爱好。”她脱口而出。“不需要出门的那种。让我能有点事做。”

“哦，这样啊...”她母亲一顿，在话题突然的转变下皱了皱眉。“好啊。你想做什么呢？”

“烹饪。我想学学怎么做饭。”她清了清喉咙。“还有，烘培。这是不同的概念。而且我喜欢面包。”

“嗯...好啊，当然了！不错嘛。听上去还挺健康的。”她母亲点头。“我怎么不记得你以前对做饭感兴趣呢。”

“的确。不过我觉得这对我有好处。”云宝抬起头来看着攀峰。“而且我不想要任何帮助。我想自己订原料和设备，自己组装，自己按照书上的配方做，搞砸了也无所谓。乐趣在于我尝试的过程。如果你们手把手教我，那就没有意义了。”

攀峰看着云宝的母亲，她点了点头，他也点头。“如你所愿，黛西女士。”

“很好。”云宝深吸一口气。“我能明天开始吗？”

于是云宝订购了多得离谱的一批烹饪材料。她弄来一堆堆的食材和最新的烹饪工具，全部堆在厨房里。她计划每天晚上烤一打面包，她是这么说的。这能让她感觉更好。她每天这么重复，直到一天晚上，她的母亲要出门，而攀峰刚好上楼去做洗衣活了。

于是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到她十二岁时当作玩具的那个火花发生器。她跑到厨房，抄起她买的那两大袋面粉。她急忙跑下楼进入健身房，从机器上拆下一根铁管拴住身后的大门。

大楼的消防警报立刻响起。她笑了。她撕开风洞的控制面板，把里面的无线接收卡砸碎。屏幕一闪，切换成了手动模式。她把风速调到最大。

“黛西女士！”攀峰在门的另一侧大喊。他没有浪费一点时间，而是一边喊一边用肩膀砸着大门。“你在做什么？”

“我对...”她在Commlink上仔细地选择着词句。“我自己和其他小马都是个威胁。我这只小马显然，很显然，”她撕开一袋面粉撒向空中。“不能被托以什么重要的责任。”

“黛西女士，那可不止会烧起来，那是要爆炸的！”他把门撞得木屑飞溅。“你和这层楼的其他马都要没命的！”

黛西迟疑了。她面前的风洞中涌动着白色的烟云。然后她笑了。“这层现在反正就我一个。你是觉得这样说更有可能让我收手，是吧？”她把第二袋面粉也打开。风洞里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云宝看着蹄中的火花发生器。这时她才意识到它即没有计时器，也没有遥控的扳机，没有什么能从一段安全的距离外触发的方法。

于是她退到健身房的另一侧。她扭开旋钮，电极间升起一束电弧。她看着面前的风洞。“会没事的。”她轻声说。“都会好的。”她举起前蹄准备投掷。

攀峰用一只前蹄捅穿大门。他没有费劲试图移开铁棒，而是把蹄子笔直指向云宝。她扔出那火花发生器。

砰的一声巨响。

第六章

攀峰开枪射了她。他真射了。三发子弹。一发胶头弹把火花发生器从她蹄中击落，一发胶头弹把她击倒在地，一发泰瑟弹让她爬不起来。然后他打开门，关停风洞，把她按在地上，直到警察到来。

被他们质问时，黛西什么也没说。她没有对任何小马说任何话。她甚至没有去看他们。她一动不动，任由他们把她抬到担架上，像抬起一袋肉一样。她想的是去警察局，但他们却把她带到了医院。

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听到了很多事。小马们谈论着她。有时，墙上的机械手臂会来给她打上一针。攀峰悲痛欲绝，他开枪射了他的一位主人。对于一台背叛其创造者的机器来说，即使死亡也显得太仁慈了。云宝的母亲不得不给了他一个拥抱，并说服他不要当场把自己解体。

最后，一台假扮成医生的机器过来坐在她的床边。她没有看一眼。如果她不看，他们就不能追踪她的视线，就不能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了。如果他们不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们就不会再试图治好她。他们就只能给她打上“无法治疗”的标签然后离开了。

这正是关键。她必须主动不想好起来。

这倒也不难，因为她再也不会啦。

她在医院里待了很久，直到最后他们说她可以回家了。她被载回家去，抬回房间里，放回她的床上。她就这样一直待在那里。有时，当她醒来时，她母亲或者攀峰会在她面前。不过她也不给他们什么回应。

直到有一天，她睁开眼，发现有哪里不太一样。房间里很暗，但在那角落里的明明是一只新的小马。一只天马雌驹，有着紫色的皮毛和白色的鬃毛，可爱标记是一颗流星。云宝不认识她。这可是件新鲜事。

不由自主地，她去看那雌驹的脸。她的心砰砰直跳。她就这样暴露了自己的想法，还让那雌驹看见了。

“你好，主人。”那雌驹垂下头，直到碰到床沿。“我的名字是追云。我是你的侍仆，生来为了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我可不能有什么侍仆。”云宝粗声说，“我疯啦。”

“好吧，你反正是有啦。”追云耸耸肩。“而且你也一点儿没让这事好办呢。我来到这世界上，从苍穹中被提炼出来，铸进这凡俗的躯体里，结果我最先见到的是什么呢？来自紧急服务部门的通知。我不得不飞过来。用我自己的翅膀。这可不寻常，主人。”

云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她粗声说：“我不想要你。”

追云犹豫了。“我知道。但你正受着苦，而且...这样吧。也许我可以让你感觉好些。”

一时间，她们都没有再说什么。然后追云把蹄子伸进那黑暗中，当她把蹄子收回来时，蹄子里多了一杯水。“来。喝吧，主人。这能帮助你睡着。”

云宝喝了。黑暗吞噬了她。当她再次醒来时，她感到风吹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睛倏地睁开了。房间里满是阳光。风在呼啸。她墙上的飞火海报在风中扑腾作响，把它钉在墙上的钉子承受不了这样的负担。它被从墙上揭下来，被卷走，再也看不见了。

云宝翻过身。她从床上坐起来。她房间里那扇落地窗曾经在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那扇窗就这么不见了——留下一个大洞。从她的床上，她能看到全部的一百八十层楼，直到底下的露台。

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天啊。

于是云宝跳下床。她在壁橱里翻找，找到她曾经做手工作业用的工具盒。她找到那卷胶带，把自己的翅膀缠在身侧。然后她走到那边缘上，下定了决心。

她最后深吸一口气。她绷紧后腿。她把前蹄伸出那边缘。就在那时，她看到底下有只天马——一只淡紫色的天马，身后流淌着白色的鬃毛。

云宝跳了下去，但追云接住了她。她们在云宝房间下方十五英尺的地方相遇，然后跌跌撞撞地一路落回到她床上。

“让我死，你妈的！”云宝大喊。

于是追云扇了她一耳光。

那真是一记好耳光——又快又响。云宝愣住了，然后慢慢抬起一只前蹄去摸她的脸。追云把她压在床上，对她喊道：“你明明有这么美丽的翅膀！”

她们面面相觑，气喘吁吁。追云接着说，她的声音沙哑了：“你明明有这么美丽的翅膀，我不希望你在有机会用之前就死了。如果在那之后你真的还想自杀，我会帮你的，但你必须先试试。”

云宝又揉了揉她的脸。追云的蹄子在上面留下了一道痕迹。“你是什么意思，你会...帮我的？”

“我爱你，主人。”追云的声音很低沉，她停顿了一会，寻找着合适的词句来表达自己。“我爱你超过一切，而看到你这样受苦让我心碎。如果你真的这么痛苦，以至于活着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那我会...帮你做必要的事。但在那之前，我要你先尝试飞行。”

“我有...”云宝的翅膀在胶带里动了动。“我有在飞。”

“风洞可不算数。我说的是真正的飞行。在高塔间来回，在花园里穿梭。真正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样...那样的...”她出神了。她们瞪着彼此看了很久。

最后，她说：“那样的飞行。”

“从我身上下去。”云宝命令道。追云遵从了。“你不爱我。别再装了。你是台机器啊。”

追云没有反驳，只是把一只蹄子按在胸前。“我被造出来就是为了爱你，主人。这是我在这世上最深切的愿望了。”

追云突然摆过头去。外面传来了蹄子踩在楼梯上的声音。房间的门打开了，云宝的母亲走了进来。“什么...？”她瞪着房间里看。她看见了云宝翅膀上的胶带。“我的天啊！”她向前进了一步。

追云拦住了她。“不好意思？你打断了我们的私密谈话。”

云宝的母亲惊呆了。云宝也惊呆了。最终，她母亲开口了：“你说什么！？我来这是因为摄像头突然失灵了，结果我发现你们像这样在一起！？”

“小马有权利与他们的侍仆进行不受记录的谈话。”她的语调并不愤怒，但十分坚定。“根据有关法律，除非有我主人的同意或者警方的搜查证，我无法告知你之前发生的事，而这两者你都没有。此外，她有权利随时私下向我咨询，所以我将不得不请你离开。”

“什...”云宝的母亲打了个响鼻。她睁大双眼。她捂着头。“云宝刚才是在试图自杀吗？”

“我解释过了，我不能——”

“不，不。这也太荒唐了。”她母亲挥舞着一只蹄子。“云宝需要帮助。你来这的第一天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一只可怜的小雌驹她自杀用的悬崖！这样下去还得了。你把那窗户放回去。马上。云宝跟我来。”

云宝没有动。追云也没有动。“只有黛西主人可以命令我，”她低声咆哮。“你不行。”

云宝的母亲恶狠狠地瞪着她。“那好。云宝？快让这破机器把你的窗户放回去。”

云宝还是没有说话。她母亲走到她面前瞪着她的眼睛。“云宝，听话！”

“是...”云宝摆了摆蹄子。“把窗户放回去。”

“不。”

云宝和她母亲都猛地仰起头来。追云纹丝不动，怒容满面。“我不认为是黛西主人在命令我。明明是你在命令我，只不过借用了她的嘴而已。我认为你觉得她需要什么不代表她真的需要什么。我还认为你在让我爱的小马伤心。为此我再次声明：黛西主人有私下和我交谈的权利。意思是我们要留在这，而你要出去！”

然后，追云推了云宝的母亲一把。先是轻轻地推。只为表明立场。然后是认真地推，直到她被推出门外。然后追云把门关上，锁紧。

云宝呆呆地瞪着她。“我操。”她呢喃。她用一只前蹄揉着脸。“智械危机。”

“别，别，别。”追云笑了，不过笑得很虚弱。她捂着胸口，伏到地上。“我推了主人中的一位。我是只坏机器马。真是只坏机器马。哈，哈。”她长吸一口气。“呼。”

云宝爬到床沿，向下看着追云。“你会...为此惹上麻烦吗？”

“大概会的，主人。”她呼出那口气。“一是为了我推了她，二是为了不服从命令，三是为了擅自替你做决定。不过，这又能怪谁呢。是我自己没把门锁上的，不是吗？”

云宝只是瞪着她。追云在抽屉里倒腾着，找出一只剪刀。“让我把你翅膀上的胶带取下来吧。这样我们就能用正常一点的方式从窗户跳出去了。你觉得呢？”

“我...”云宝犹豫了。她的嘴无声地开了又合。

过了好久，她才说：“好...吧。”

第七章

云宝黛西就在那天获得了她的可爱标记。她飞出了彩虹音爆。许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开心而笑。

她是如此投入，以至于都没听到她Commlink的响声。当她和追云最终停下来时，她才发现她有二十七条未读的消息。追云解释说主人的通信一般都交由侍仆处理。于是她拿起云宝的Commlink，徒手把它捏碎。然后她这么总结那些消息：“巴拉巴拉巴拉。让大家看看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她的确能。等她们回到家，她们抬起那张会追踪云宝视线的课桌，把它丢出窗外。警察机器马已经在下面的露台上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一群马看着那张桌子摔得粉碎。有些马还鼓掌。

那一刻云宝突然想哭。还想呕吐。追云屡次尝试才说服她不要这么突然地停止服药。云宝的母亲敲开门，她们吵了一架。她母亲说追云坏坏，说云宝需要帮助。最终，她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只要云宝还住在她的屋檐下，云宝就得照她的规矩做事。

于是云宝离开了。她什么也没带。她不想要那些电子产品，而衣服反正也只有独角兽爱穿。

云宝需要几周才能完全戒断她的药物。这期间，她终日飞行，晚上就睡在云上。饿了，她就去加入地上的狂欢。她一路飞到白银扳手的家里去向她道歉。白银已经听说了云宝的新生活。显然，云宝飞出彩虹音爆的照片已经在校园里传开了。

在离开的路上，云宝问追云为什么不告诉她那些照片已经火了。追云解释说她觉得云宝不需要在意其他小马的想法。考虑了一会后，云宝表示同意，不过说追云总是可以告诉她那些好消息的。于是每天早上当云宝醒来时，追云会告诉她又有多少小马赞了她，告诉她哪些照片又给她带来了粉丝和钦慕者。

最后，当云宝彻底不再需要服药后，她决定离开坎特洛特。她跟随小蝶的足迹，一路飞进花园深处，除了追云和一鞍包补给，什么也不带。在那里，她发现了一个古怪的新世界，到处是硕大的植物，黑暗的深渊，神秘的机器，还有一片永远也飞不到头的天空。

这正是她一直以来想要的生活，于是她每天飞得直到筋疲力尽。

云宝在天上时，追云扎了营。他们栖息在一颗大树的枝干上，那根树干宽得可以让两只小马在上面并排坐着。云宝躺在叶子上喝着苹果酒，追云则做着烙饼。

”小马们在这种地方会迷路吗？“云宝问道。”因为，这里没有摄像头嘛。真的有小马可以摆脱塞拉斯蒂娅吗？“

”到处都有摄像头，主人。这世界上没有哪个角落是塞拉斯蒂娅看不到的。“追云递去第一张做好的烙饼，云宝没蘸糖浆就把它吃了。

”也就是说现在城市里的马如果想的话，是能看到我们的吗？“

”如果他们有相应的权限的话，是可以的。“追云说，一边下着面糊。面糊泼在锅里，发出嘶嘶的响声。”不过如果你想要些隐私的话，只要是在我们两个之间，你随时可以请求不受记录的谈话。这样的谈话是受法律保护的，所以你一做出这样的请求，我们周围的摄像头就会被关掉。“

“我请求不受记录的谈话，”云宝脱口而出。追云点点头。“好了吗？”她又点头。“所以我可以说...说我想阉了西风，因为那可能反而能让他更像样一点呢。这样他也不会得到警报吗？”

“他啥都不会知道的。”追云咯咯笑。

“或者我可以说，我真想一把火把那健身房烧个干净，这样警察也不会知道吗？”

“我会为你拿汽油罐的，主人。”她笑了，一边把锅里的烙饼翻了个面。

”我赌我妈肯定被气坏了。“云宝笑了。”这么长时间看不到我们在做什么。照片也没有。消息也没有。你知道吗，我其实是喜欢雌驹的？我就是他妈不想让她来管我的爱情生活罢了！“

“我完全理解，主人。想选择怎样的伴侣当然是你的自由。”

”说的真对。“云宝又喝了一口。”来，亲我。“

追云愣住了。”啥？“

”来嘛。别那么古板。会很好玩的。“云宝坐起来。”亲我。“

过了一会追云才反应过来。她凑上去，在云宝黛西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云宝咯咯笑。”来嘛。“

”我深深地爱着你，主人。“追云迅速说。”超过一切。但这不是...不是那种爱。侍仆是仆人。不是伴侣。“

”我说了要你当我的伴侣吗？哪有。我让你亲我而已。“云宝靠了上去。”来嘛，追云。“

云宝想了一会，补充了一句：”你是爱我的，不是吗？“

于是追云抱住云宝的肩膀，把她拉进怀里，真正按她的意思亲了她。云宝的耳朵立了起来。她的尾巴也是。她的心砰砰直跳，口中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喘息。

然后她们分开了。她们看着彼此的眼睛。

云宝笑了。”天啊。你竟然真会照做啊。你也太搞笑了吧。“

然后她坐下来，重新在叶子上躺平，又喝了一口她的苹果酒。”傻瓜机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