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墟杂俎:诳言
我大体是生病了。
抽空去了一趟药局,斯斯艾艾说完病情,大夫眉头紧皱,一手递过来方子,一手接过去五枚铜钱,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煎煮完成的汤药又苦又涩,鼓足勇气灌下去,片刻过后就哇哇地狂吐,连肝胆都要倾倒出来。
浑身像抽掉了筋骨,瘫倒在草席上全没有气力。
天光大亮,照得我头脑一阵一阵眩晕。然而右眼的肌肉僵直,无法睁开眼来。光亮好似锐利的刀锋,肆意游走,眼角感觉要滴落血液。
可还是挣扎着起身。一日不做,一日无食。我笼着手摇摇晃晃走出长屋,慢慢往日本桥方向踱步。
桥上堵塞得水泄不通。
人人都不耐烦,用力推搡着周围,想要赶紧过桥去,仿佛蠕动的千足虫,进一步退一步。纠葛许久,其实还是在原地打转。
被困在漩涡当中的柔弱者,无法承受这样的拥挤,开始喘息起来。身体慢慢蜷缩,变作尘埃一样,逐渐透明而趋近于消失。
终于有官府的士卒挥舞着长枪,整饬出来一条道路。桥奉行背着手,高声喝令:“白河有令,町人往来务必出示通关文书。”
“没有文书的,就不要妄想冲关过桥了。”奉行的声音并不操切,却是全然不容商量。
我立马转身,笼着手向来时的方向走开。我其实并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也全然不清楚自己真实的想法,浑浑噩噩逐波漂流。
白河与奉行都说不可过桥,那就不过去也罢。
走在狭窄的街巷,人流渐趋稀少。官府招募的风评士举着白幡来回穿梭,口中不住声地宣讲各类精选的新闻。
金刚座春大夫自承心路坎坷......
净土僧人偷窥少女,遭人醍醐灌顶......
四国遍路强制消费,直播旅人控诉无良商家......
我无从厌倦他人的生活方式,我只是单纯讨厌那些专门伤害一般性的隐私与名誉,却对显而易见的事务视而不见的职业。这样的行当,消失以后对社会更有裨益。
何况,这些风评士不过是官府的利益代辩人而已。
被人叫住时,我刚刚从糕点铺出来,忽然听到自己的姓氏,慌张得差点把手里小心提着的糯米馅饼丢弃到泥地里。
“林君,怎么在此间玩耍。”说话的是一个胖胖圆圆的町人,模模糊糊认不真切。
我现在视力坏得很,看什么都像一团雾气,只是懒得去配眼镜。
我其实觉得,我们或许原本就是雾气一样的生物,互相敷衍,互相应付,就这么过完一生。
那町人见我不说话,又问我,“老师可还好,这当间不是该在禅堂听讲经么。”
我恍然。对面大概是寺庙的香火客,因为老师的缘故才认出了我。
我扭捏不知道说甚么,町人哗哗得不住说话,我却听不明白他的言语。我盯着他的脸不住点头,只觉他的嘴越来越张大,变得比脸还要大。通红血赤,仿佛一个山洞。
他终于说完,转身走掉了。我舒展一下佝偻的身躯,发觉前心后背都是汗津津的,简直喘不过气来。
日头偏西,该回寺院去了。
这一日已是昭和二十五年七月一日。鹿苑寺的金阁在夕阳照耀之下想必熠熠生辉。
我已下定了决心。
(完)
附注:昭和二十五年(1950年)七月二日凌晨,鹿苑寺见习僧人林承贤纵火焚毁寺属舍利殿(金阁),史称“金阁寺纵火事件”。三岛由纪夫据此事件写成名著《金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