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絕非號稱「中庸」的中間路線】
(聖賢所謂「中庸」實為「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節錄自台灣大學歷史系王世宗教授《真理論述——文明歷史的哲學啟示》第三章〈真理的性質及其體現〉)
真理既非相對的, 當然真理絕非中庸之道(或中道)(註1),此即是說—或說—中庸之道不是中間路線,蓋中庸之道若與「執中而行」(middle way/path)無涉,而為真理正道,則實不必名之曰中庸,逕稱之為真理即可(註2)。中庸相對於偏激,然偏激之為惡乃因其為錯誤,而非因其固執一方,擇善固執是理想的表現,此為良善而非邪惡,故非偏激(註3);如此,中庸理應是反對邪惡的正道,不是相對比較之下的「適當」立場, 然正道、真理、理想等說皆明白表示堅持絕對性(極致),中庸之說卻常淪為折衷取向,而「中庸」的美名(golden mean)也不能指示正確的方向(反而使人自欺欺人)(註4),這一方面是理解者的錯誤,另一方面卻是此說本身確有「溫和寬容」的鄉愿態度,何況此二方面是不可能真正區隔的(中庸之說出於主張中庸之道者)。即便中庸為正確的思想,中庸之道也不具普遍性或全面的可行性,這是因為並非所有可貴的理念和價值皆能從兩極之中求得;亞理斯多德以「勇敢」為介於「怯懦」與「頑強」之間的中道,以「慷慨」為介於「吝嗇」與「浪費」之間的中道,這似乎言之成理,但若依此理則「凡夫」豈不成為「君子」與「小人」之中道,而「完美」、「誠實」、「成仁取義」等事皆成極端或偏執而不足為訓。在中庸的觀念下,所謂「天人合一」殆為「天人各半的整合」,而非「轉化人性為天性的真理追求」,其實則中庸論者多不評述天人之際的問題,而多就人事現象發言,故富於「和事佬」的論調;亞氏雖強調中庸不是「正中央」,而可能為中間偏左或中間偏右,然這只有證明中庸可能左右搖擺而無確定方向,一點不能進一步說明真理的意涵 。事實上,中庸畢竟不可能為中道,號稱兼重經驗與理性者必是經驗主義者,號稱物質與心靈同等重要者必為物質主義者,兼顧科學與人文價值者終是科學主義者(社會科學的知識觀念是科學性的),尋求信與不信折衷者必成不信者(半信半疑乃是不信,而宗教寬容政策乃是無神信仰的立場),伊拉斯莫斯與路德辯論自由意志問題而敗陣,其因即是伊氏企圖兼採自由意志與神命之說而終究承認上帝為主(伊氏為基督徒故爾),可見中庸之名只是謊言空說,不論其是否為善意。總之,若中庸確實意謂真理,則真理不必二名,且中庸一詞易生誤解,實應捨棄; 但其實中庸之說是對真理認識不清或難以堅持者的用詞,它在史上的意涵確為不正,而因其號稱追求真理,流弊極深,亟待矯正。中庸之說在東西文明中均是重要的真理論述(連基督教神學都有此主張),因此其蒙蔽人心的害處尤其嚴重,誤信者常以為它是聖人共尊的普世義理。羅馬詩人歐維德(Ovid)說中間路線是「最安全」的選擇,這個說法猶較哲學家亞理斯多德以中庸為正道的理論,更為坦誠而有眼光。中庸之道是對於處在中下層次的人有效的上進方法,但它絕非放諸四海皆準的普世真理,因為它只能適用於觀念錯誤的偏激者。論者若以為中庸之說至少可以減少罪惡, 應有其價值, 然其說亦使資質較優者怠惰消沈而不知長進(「退一步海闊天空」),它為害的程度絕不低於其嘉惠之處,何況以真理為念則將更覺此「似是而非」之論實有「顛倒是非」之惡,殊不可留。中庸之道是折衷主義(eclecticism),它參考現存(他人)的思想而做出自以為「截長補短」的適當整合,這雖較不加思索而一概混合的綜合主義(syncretism)稍微好一些, 但它終究不做嚴格的批判(表面上積極其實怠惰),卻擺出一副歷盡滄桑而終有所悟的樣子,其誤導性—尤其對於初學者而言—更甚於胡言亂語, 雖非邪魔,卻是歪道(豈為中道)。
註1:
《大學》有謂「君子無所不用其極」(〈釋新民〉),這是說君子有絕對的追求與堅持,絕不妥協或退縮,後人卻多將「無所不用其極」釋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奸險,這正如凡人無法接受「擇善固執」之見,於是「固執」被用作謗詞而無視於其中可能含有的「擇善」精神,若今人以為「小人(而非君子)無所不用其極」,這也是「積非成是」的「新道德觀」。
註2:
朱熹引程子言曰:「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 中者天下之正道, 庸者天下之定理。」(《四書集註》〈中庸章句〉)若中庸之意果真為此, 則直接改稱之為「道理」豈不更佳,且無誤導之虞,可見「中庸」之說實不恰當,否則不必如此費心宣揚其「正解」。
註3:
聖人或完人雖無情緒仍有情感,其生氣與悲傷不僅俱存,且可能較凡人為深重,這表示仁者氣憤可恨之事、感傷可憐之事,而絕非無情(麻木不仁)。孔子說「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大學》〈釋治國平天下〉:「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這便表示求道者富有熱情,因其非激情,故絕無偏激之處。
註4:
近代愛爾蘭文才懷德(Oscar Wilde, 1854-1900)在其劇作中寫道:「溫和節制是件要命的事,激進過分才是成功之道。」(‘Moderation is a fatal thing; nothing succeeds like excess.’ A Woman of No Importance (1893), act III.)此說是在批判中庸的觀念, 只是它將堅持理想戲謔稱為「激進過分」,這可能引起他人的誤解, 但衡量溫和節制與激進過分二種作為,後者也的確較為可取,聖人所以肯定「狂狷」(《論語》〈子路〉:「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其道理亦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