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村上春树 238个笔记 ◆ 向小说可能性发起的一次冲锋(译序) >> “游泳游了很久很久,手总算碰到岸了” >> 我认为人的精神这东西生来就是不健康的。以为自己健康是一种错觉。只是,有了肉体的健康才能表现精神的不健康。天生健康的人根本不存在……至少创造东西的人是不健康的,健康的人创造不出来。 >> 其甘美的忧伤底层潜藏着对于现实的狂放态度。这位作家通过游离世界而创造世界,通过逃避而面带羞涩地完成果敢的冒险,通过扮演‘虚无’的传达者而探求生之意义”。 >> 正面突破”最显而易见的体现,是大胆而严谨的双线平行结构(parallel world)。虽然类似结构或手法在“青春三部曲”中就已使用,但那里面的两条线还有主次隐显之别,而《世》则完全并驾齐驱,恰如两条钢轨平行伸展开去。 >> “详细描写不存在之物的细部,那种快乐是无可替代的……比较说来,那是一种宁静的快乐——不存在之物的存在感从自己体内渗出的快乐,就像是‘同未知的邂逅’。” >> 那里的居民长生不死,而作为代价,他们必须牺牲自己的影子,必须抛弃自己的心和思想,从此四大皆空,没有感情,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希望,没有绝望。主人公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和影子一起逃离的惟一机会,决定留下不走——“我想留在这里”。 >> 他说他写小说的一个“诀窍”就是拒绝预设框架(structure),不然文章的流势势必受阻,或者说节奏就“死掉了”。这同音乐是一回事,假如钢琴手弹一个音时考虑下一个音,音就乌乎哀哉了。 >> “我认为,所有的艺术行为和创作行为都取决于节奏的连续性,音乐最典型。所以,一旦中途断掉就完了,而一开始就想好也同样完了。总之失去自身内部涌起的类似自发性(spontaneous)那样的东西是不可以的。” ◆ 献言 >> 太阳为什么还金光闪闪?鸟们为什么还唱个没完?难道它们不知道么,世界已经走到尽头。——“THE END OF THE WORLD” ◆ 1 冷酷仙境 >> 只有通过动作的反复,才有可能将个别倾向化为习惯。 >> 对于世上大多数情况,较之正统式解释方法,采用权宜式把握方式更能接近事物的本质。 >> 世界这东西委实含有各种各样的简言之即无限的可能性,惟其如此才得以成立。而对可能性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则是由构成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来决定的。所谓世界,便是由浓缩的可能性制成的咖啡桌。 >> 一旦精通之后,换句话说也就是掌握其诀窍之后,这一能力便不至于轻易得而复失。这同会骑自行车会游泳是同一道理。 >> 任何人都有出错的时候。在特殊情况下,人人都会变得神经质,同时也必须承认多少有点过于自信。我的初步性错误便是由此造成的。 >> 无需说,门开意味着被门剥夺了连续性的两个空间因此而连为一体,同时也意味着我所乘的电梯到达了目的地。 >> 困惑若被往好的方向引导,必然产生通常得不到的美妙结果。 >> 人的胖法和人的死法差不多同样多姿多态。 >> 我则拖着轻便鞋以熔化的橡胶沾在地上般的脚步声紧追不舍。我的鞋音黏糊糊地响得过于夸张,以至我真的担心鞋的胶底已开始熔化。 ◆ 2 世界尽头 >> 秋天一到,它们全身便披满金色的长毛。这是绝对的金色,其他任何一种色调都无法介入其中。它们的金色作为金色发生于世,存在于世。它们位于所有的天空和所有的大地之间,披一身纯正的金毛。 >> 号角的音响同其他任何一种音响都有所不同,它像一条略微泛青的透明鲜鱼一样静静穿过暮色苍茫的街头,将路面的鹅卵石、民舍的石壁以及与河旁路平行的石头围墙沉浸在其音响之中。音响静静地笼罩所有的街头巷尾,犹如漫进大气中肉眼看不见的时间断层。 >> 磨出的刀刃总是闪着冰冻般的令人惧怵的白光。我觉得那白光并非反射外来光线所致,而是潜藏于内的某种内在性发光体。 >> 它们自相残杀起来,于是新的秩序和新的生命便从这血流成河中诞生出来。 ◆ 3 冷酷仙境 >> 由于水流声之故,她的无声说话法似乎多少有了一点现实感,仿佛她本来是出声的,只不过声音被水流声淹没而已。 >> 一种虚脱感——犹如包在保鲜纸里被投进电冰箱后马上给人关门封死的鱼一样冷冰冰的虚脱感袭上全身。任何人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抛入厚重的黑暗,都会即刻感到浑身瘫软。 >> 由于声音已被消除,声音与造成声音的现实之间完全失去了平衡,致使我不知所措。瀑布本来应该有与其本身相应的音量的! >>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所以才情趣盎然。 >> “科学的滥用和善用同样使现代文明面临危机。我坚信科学应为科学本身而存在。” >> 每个人头盖骨的形状各有不同,所以不能彻底消除,但可以相当程度地使其缩小。简单说来,就是使声音和反声音的振动合起来发生共鸣,声音的消除在研究成果中是最为无害的一种。 >> 想到世人各自随心所欲地消除声音或增大声音,我不由有点心烦意躁。 ◆ 4 世界尽头 >> 劳动不是苦差事,总比无所事事好受些。 >> 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在静静摇晃着我意识深处某种软绵绵的沉积物,但我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语言已被葬入遥远的黑暗。 >> 不过我时常这样想: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大家恐怕都住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度过完全不同的人生来着,而这段往事很可能由于某种原因被忘得干干净净,于是大家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如此打发时光。 >> 刚合上眼睛,我便感到沉默犹如细微的尘埃落满自己的身体。 >> 环绕钟塔和小镇的围墙,河边排列的建筑物,以及呈锯齿形的北尾根山脉,无不被入夜时分那淡淡的夜色染成一派黛蓝。除了水流声,没有任何声响萦绕耳际。鸟们早已撤得无影无踪。 ◆ 5 冷酷仙境 >> 沙发本身便是一个不可侵犯的壁垒森严的世界,这点只有在好沙发上长大的人才体会得到,这同成长当中看好书听好音乐是一回事。一个好沙发生出另一个好沙发,一个坏沙发则生出另一个坏沙发,无一例外。 >> 世上的人都好像讨厌胖,依我看那是因为胖的方式有问题,所以才胖得使人失去健康失去漂亮。但若胖得恰如其分,就绝对不至于那样,反而使得人生充实,性欲旺盛,头脑清晰。 >> “性欲这东西是光明正大的能量,这点无可怀疑。如果将性欲死死禁锢起来不给出路,头脑势必失去冷静,身体势必失去平衡,这方面男女都一样。女的将出现月经失调,而一旦失调,精神就焦躁不安。” >> 若是四下黑暗,就完全不知所云,况且必须一个劲儿盯住对方嘴唇不放,不过作为过渡性手段还是有效的。 >> 进化总是苦涩而寂寞的,不可能有令人心旷神怡的进化。 >> 就是无法自由选择。任何人都无法选择进化,它属于洪水雪崩地震一类,来临之前你不得而知,一旦临头又无可抗拒。 >> 死本身并非那么可怕。莎士比亚说过,今年死了明年就不会再死。 >> 生存尽管也决非易事,但毕竟可以由我量力自行把握,因此也就罢了。 >> 世人普普通通倒有可能,但并不地地道道。 ◆ 6 世界尽头 >> 头骨轻得异乎寻常,因此作为物体的存在感已丧失殆尽,从中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余温。所有的血肉、记忆、体温尽皆荡然无存。额头中间有个手感粗糙的小坑,我把指头贴在坑上摩挲着观察了半天,推想可能是角被拔除的遗痕。 >> 至于意义,我也解释不好意义在哪里。我想你只要不断读下去,恐怕就会自然而然地体会出来。但不管怎样,意义那东西对你的工作本身没有多大关系。 >> 从远处再次审视,令人联想起虚无的深深的沉默将头骨整个包笼起来,但是这沉默并非来自外部,而有可能如烟雾一般从头骨内部喷涌而出。总之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默,简直像要把头骨紧紧连接在地球的核心。头骨则默然无语,径自把没有实体的视线投向虚空的一点。 >> “不能把疲劳装在心里。”她说,“我妈妈总是这样告诉我。她说身体或许对疲劳奈何不得,但要使心解脱出来。” >> “心不是使用的。”我说,“心只是存在于那里,同风一样,你只要感觉出它的律动即可。” >> 仍然带有寒意的春风摇曳着河中沙洲的柳枝,直剌剌泻下的月光为脚下的卵石路镀上一层闪亮的银辉。空气湿润润沉甸甸地在地面往来徘徊。 ◆ 7 冷酷仙境 >> 我最喜欢的就是上床到入睡前的这短暂时刻,一定要拿饮料上床,听听音乐或看看书。我分外钟爱这一片刻,如同钟爱美丽的黄昏时分的清新空气。 >> 睡意如同一张早已张口以待的黑色巨网自天而降。 >> 同崭新的纤尘不染的太阳一同醒来时的惬意之感是任凭什么都无法替代的。 >> 进化也罢什么也罢,世界还是得充满各种音响才对头。 >> 把耳朵贴在她胯骨上,竟觉得像在天晴气清的午后睡在春日原野一般。大腿绵软得如干爽的棉絮,顺势划一个轻盈盈的弧形可以静静地通往隐秘之处。 >> 在同如此众多女子睡觉的过程中,人似乎越来越具有学术性倾向。性交本身的欢愉随之一点点减退。当然,性欲本身无所谓学术性。然而性欲若沾着特定水路而上,前头势必出现性交这一瀑布,作为其结果将抵达充满某种学术性的瀑布渊源,在此期间,将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生出由性欲直达瀑布渊源的意识线路。但归根结蒂,这一切或许只是我年龄越来越大的缘故。 >> 搭配倒不自然,但惟其如此,才有真实性。 >> 自己不过是个极为讲究现实且独善其身的计算士而已。既无甚狼子野心,又不贪得无厌。既无妻室,又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我只是想攒钱,多多益善,等从计算士任上退下之后学学大提琴或希腊语,优哉游哉地打发余生。 ◆ 8 世界尽头 >> 长期军旅生涯赋予他的,仅仅是一丝不苟的姿势、自高自大循规蹈矩的生活和堆积如山的回忆。 >> “往后一段时间,对你是最难熬的日子。同换牙一样:旧牙没了,新牙尚未长出。我说的意思你可明白?” >> 过去的和未来的无法很好地保持平衡,所以才不知所措。但新牙长齐之后,旧牙就会忘掉。 >> 这里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就是说无所不有。但是,假如你不能充分理解,那么就一无所有,完全的无。这点要牢记在心。 >> 别人传授的东西即传即灭,而以自身努力学得的东西,则终生相随,并给你以帮助。 >> 你要是有心,那么就趁有心之时让它发挥作用。 >> 春天带来了生机,夏天则将其分解,冬日的季风将其吹干。 >> 老人们往日一味忙于备战、作战、停战,忙于应付革命、反革命,以至失去了成家的机会。一群孤独者。 >> 我思忖,以后无数个午后都将如此度过。在这四面围有高墙的镇上,没有什么可供我选择。 ◆ 9 冷酷仙境 >> “虽然统称为独角兽,东方的和西方的却如此不同,在东方意味着和平与静谧,在西方则象征攻击与情欲。但无论如何,独角兽都是子虚乌有的动物。惟其子虚乌有,才被赋予了各种特殊的寓意。在这点上,我想东西方是共通的。” >> 所谓秘密,正因为了解它的人少才成其为秘密。 ◆ 10 世界尽头 >> 这里是世界尽头。世界到此为止,再无出路,所以你也无处可去。 >> 至于我是何以抛弃原来世界而不得不来到这世界尽头的,我却无论如何也无从记起,记不起其过程、意义和目的。是某种东西、某种力量——是某种岂有此理的强大力量将我送到这里来的!因而我才失去了身影和记忆,并正在失去心。 ◆ 11 冷酷仙境 >> 人是否应该明确知道自己的意识核? ◆ 13 冷酷仙境 >> 睡意如同天空塌落一般突然降临我的头顶。 >> 沉默如同枪口冒出的烟一般从话筒口袅袅升起。 >> 水果广告中出现的无一不是这样的金发女郎,无论注视多长时间,只消稍一转脸,就再也无从记起她们长得是何模样——便是这种类型的美女。而这种美世间的确存在,如葡萄柚一般无法分清彼此。 >> 门——我在心中说道。问题不在于是否值钱,门是一种象征。 >> 想象如小鸟一样自由,像大海一般浩瀚,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 14 世界尽头 >> 秋天是令人心情怡然的美的天使,可惜其逗留时间过于短暂,而其动身启程又过于猝然。 >> 所有生物所有事象都为抵御冰雪季节而缩起脖颈,绷紧身体。冬天的预感犹若肉眼看不见的薄膜覆盖全镇,就连风的奏鸣、草木的摇曳、夜的静谧和人的足音都仿佛蕴含某种暗示一般滞重而陌生,甚至原来使我感到心旷神怡的河中沙洲的[插图]琮声,也不再抚慰我的心灵了。 >> 一切一切都为保全自己而紧紧闭起外壳,而开始带有一种完结性。 >> 这里有树木青草和各种微小生命组成的无休无尽的生命循环,哪怕一块石头一抔土都令人感觉出其中不可撼动的天意。 >> 这世上存在完美无缺之物,那便是这围墙。想必它一开始便存在于此,如云在空中游移,雨在大地汇川。 >> 但当我把她送到家门口分手之后,我的失落感似乎比见面前还要深重。对这片茫无头绪的失落感我实在束手无策。这口井太深,太暗,任凭多少土都无法填满空白。 >> 低气温中短暂的睡眠从我体内夺走了所有温煦,向我头脑内注入了形态奇妙而模糊的混合物样的东西,这使我觉得自己的四肢和头脑完全成了他人的持有物。一切都那么沉重,却又那般缥缈。 ◆ 15 冷酷仙境 >> 在上的必然掉下,有形的必然解体。 >> 破坏戛然而止,一如其开始之时。既无“可是”“如果”,又无“然而”“不过”,破坏于倏忽间完全止息,长时间的沉默笼罩四周。 >> 从全程马拉松所需时间到卫生纸一次所用长度,世上实在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标准值。 >> 我便是如此存在着为数甚多的偏见,所以不很受人喜欢,因为不受喜欢,偏见也就越来越多。 >> 所谓选择就是这么一种东西。要尽量选择可能性多的,哪怕仅多百分之一。 >> 我们有国家这个靠山,我们无所不能。 >> 人不能够改正自身的缺点。脾性这东西大约在二十五岁前便已成定局,此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改变其本质,问题是人们往往拘泥于外界对自身脾性的反应。 >> 这恐怕是因为我本身在人性上有诸多缺点,缺点多的人常常同情同样缺点多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人物身上的缺点很多时候很难使人视为缺点,因而我不可能对他们的缺点倾注百分之百的同情。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缺点则往往过于明显过于静止。 >> 人生的种种要素仅在十五岁便固定下来,这在别人看来也是非常不忍的事。 >> 有什么打动我的心。是墙壁!那世界四面皆壁。 >> 那墙壁所暗示的,我想肯定是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片沉寂则是消音后遗症。四周之所以迷迷蒙蒙,是因为想象力面临毁灭性的危机。 >> 失去的业已失去,再多思多想也无可挽回。 >> 新的纠纷让新的绝望感来迎接好了。 ◆ 16 世界尽头 >> 我不理解老人何以看雨看得如此执著,雨不外乎是雨,不外乎是拍打房顶淋湿大地注入江河之物。 >> 不,不对。关怀和心还不是一回事。关怀属于独立的功能,说得再准确一点,属于表层功能。那仅仅是习惯,与心不同,心则是更深更强的东西,且更加矛盾。 >> 围墙是任何心的残渣剩片都不放过的。 >> 心一旦消失,也就没有失落感,没有失望,没有失去归宿的爱。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静静无风无浪的生活。 >> 是冬天给了我周围一切以不可思议的重量,惟独我一人尚未进入有重量的世界。 >> 你说过心和风差不多,但我想与风相似的恐怕更是我们本身吧?我们什么也不想,一路通过而已。既不年老,又不死去。 ◆ 17 冷酷仙境 >> 肚子上的伤口痛得像有恶魔作怪,又如有一对健壮的双胞胎男孩在用四只脚猛踢我有限而狭窄的想象力边框。 >> 你看上去很疲劳,而疲劳却又像是一种精力。 >> 感情有很多侧面都不明确。对自己的怜悯,对他人的愠怒;对他人的怜悯,对自己的愠怒——凡此种种,都是疲劳。 >> 关于蚕食人生的疲劳感,或者从人生的中心气喘吁吁地涌出的疲劳感,我可以做出上百种解释,这也是学校教育所不能教授的内容之一。 >> 善与恶是人类根本素质上的属性,不能同所有权的归属趋向混为一谈。 >> 所谓有人,十之八九是我本身。 ◆ 18 世界尽头 >> 我可以读它,却不能理解其含义,如同日复一日地阅读不知所云的文章,又如每天观看流逝的河水。哪里也没有我的归宿。 >> 为了进步,人可以持续付出相应的努力,问题是无处可供我进步。 >> 就像鸟随着季节南来北往,读梦人也在不断地追求读梦。 >> 莞尔一笑,笑得如云间泻下的一缕柔和的春光。 >> “有的东西不过很久是不可能理解的,有的东西等到理解了又为时已晚。大多时候,我们不得不在尚未清楚认识自己的心的情况下选择行动,因而感到迷惘和困惑。” >> “不过会留下痕迹,我们可以顺着痕迹一路返回,就像顺着雪地上的脚印行走。” >> “走去哪里?”“我自身。”我答道,“所谓心便是这样的东西。没有心哪里也走不到。” ◆ 19 冷酷仙境 >> 维持生存的活动莫不如此:构筑起来劳心费时,而毁坏则在顷刻之间。 >> 但归根结蒂,这是别人的问题。无论我怎样左思右想,世界都将按其自身规律扩大下去,也不管我想什么,阿拉伯人都仍要挖油不止,人们都仍要用石油制造电气和汽油,都要在子夜街头设法满足各自的欲望。相比之下,我必须解决好当务之急。 >> 人上了年纪,无可挽回的事情的数量就越来越多。 >> 我姑且认定:这仅仅是普通的痛,是表层的痛,与我自身的本质并不相干。 >> 任何人都具有某种成为一流的素质,问题只在于能否把它充分发掘出来。很多人之所以成不了一流,是因为一些不懂发掘方法的人一齐上前把它扼杀掉磨损掉了。 >> “你不同。我觉得你身上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你的感情外壳非常坚硬,很多东西都原封不动地剩在里面。” >> 一流角色一般都具有坚定的自信,这也是成为一流的前提。倘若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成为一流,那么很难仅仅由于势之所趋而荣登一流宝座。 >> 每一个人的感情都包有一层外壳,程度不同罢了。 ◆ 20 世界尽头 >> 除了我呼出的白气,街上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动态。没有风,甚至没有鸟影,惟独鞋底踏雪之声犹如合成的效果音响一般近乎不自然地大声回荡在房屋的石壁之间。 >> 冬天会使形形色色的事物现出本来面目。 ◆ 21 冷酷仙境 >> 我如果也一无所知,也可以免遭这份苦难。 >> 可是世上并非全部是那样的人,都不过是凡夫俗子,在黑暗中摸索着生活,像我这样。 >> 电视荧屏和杂志封面倒出来不少人,吹得天花乱坠,其实全是冒牌货。真正的天才则是在自家领域安分守己的人。 >> 无论怎样的天才怎样的蠢货,都不可能真正自成一统。哪怕你深深地潜身于地下,纵令你高高地筑墙于四周,迟早也还是有人会赶来捣毁,你祖父同样不能例外。 >> “年龄一大,相信的东西就越来越少,”我说,“和牙齿磨损一个样。既非玩世不恭,又不是疑神疑鬼,只是磨损而已。” >> 越往前走,身体并非自己所有的意识越是一发不可遏止。我想这恐怕是因为不能看见自己身体的缘故。 >> 万一身体消失而惟独所谓灵魂存留下来,我应该变得更加逍遥自在。如果灵魂不得不永远背负我的腹伤我的胃溃疡我的痔,那么将去何处寻求解脱呢?而若灵魂不能从肉体分离,那么灵魂存在的理由又究竟何在呢? >> 坡并不陡,只是一直下斜,似乎每走一步,地面那光朗世界便从脊背上被剥去一层。 >> 我们长时间地静静抱在一起。时间飞速流逝,但我觉得这并非了不得的问题。我们在通过相抱来分担对方的恐惧,而这是此时此刻最为重要的。 >> 不,相反。山一开始就是脏的,所有的脏物全都在这里集中。 >> “要自信!刚才说过了吧,只要自信就无所畏惧。愉快的回忆、倾心于人的往事、哭泣的场景、儿童时代、将来的计划、心爱的音乐——什么都可以,只要这一类东西在头脑中穿梭不息,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 我不晓得失去视力竟会带来如此程度的恐怖。在某种情况下,它甚至夺去了价值标准,或者附属于价值标准而存在的自尊心和勇气。 >> 行走之间,我几次朝上仰望。人在黑暗中,总是习惯性地搜寻星光和月光。 >> 想必我的眼睛正被黑暗慢慢同化。手电筒光也同样刺眼。长此以往,黑暗便成了理所当然的正常状态,而光亮反倒令人觉得是不自然的异物。 >> 人的一种行为同一种相反的行为之间,本来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差异,而若差异全部消失,那么隔在行为A与行为B之间的墙壁也就自动土崩瓦解了。 >> 如果没有爱,那样的世界就和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没什么区别,既不能用手抚摸,又不能嗅到气味。 >> 也许,我想。任何人都不会紧紧搂抱我,我也不会紧紧搂抱别人。我就这样一年老似一年,像贴在海底岩石的海参一样孤单单地一年年衰老下去。 ◆ 22 世界尽头 >> 肯定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打开你心扉的微不足道的事。如同刚才我用手指按摩你眼睛一样,应该有什么办法打开你的心。 >> 想必我这个自我在同影子分离时便已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剩下的不过是一颗虚而不实的、杂乱无章的心,并且这样的心也正因冬日的寒冷而紧紧关闭起来。 >> “所谓心便是这样的东西,绝对不会一视同仁,就像河流,流势会随着地形的不同而不同。” >> 凛冽的季节风像要把我卷走似的从背后吹来,在树林中发出撕裂长空般的尖锐的呼啸声。回头看去,但见几乎缺了半边的冷月,形单影只地悬浮在钟塔的上方,周围涌动着厚厚的云团。 ◆ 23 冷酷仙境 >> 呻吟声慢慢缩短间隙,仿佛在急剧摇撼地底的黑暗,朝着不容选择的目标一路突进。时而传来巨大的岩石以排山倒海之力相互挤压相互摩擦的声响,似乎封闭在黑暗中的所有的力都在为撬开一丝裂缝而拼命挣扎。 >> 大概由于沾染了一种习惯,习惯于把自身的处境权且改换成各种各样的有形物。 >> 我体内一切器官所有细胞都在追求光明,都想看并非什么电筒光的真正光亮,哪怕再微乎其微也好,再支离破碎也好。 >> “相信我,”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或许真的是祸不单行,但终归要过去的,不会长此以往。” >> 但是,在这失去光亮的莫名其妙的黑暗中,在无数地洞无数蚂蟥的包围之下,我却如饥似渴地想看报。我要坐在有阳光的地方,像猫舔奶碗那样一字不漏地把报纸上下看遍左右看遍,然后把世人在阳光下开展的各种生之片断吸入体内,滋润每一个细胞。 >> 沉寂——几乎使耳朵变痛的沉寂笼罩了四周。漆黑中突然出现的沉寂比任何不快而可怕的声音都不吉利。在声音面前——无论什么声音——我们都可以保持相对的立场。然而沉寂是零,是无,它包围着我们,但它并不存在。 >> 小孩子总是习惯性地以为有一种神圣的力量最终会将自己从世间可能发生的几乎所有种类的灾难中解救出来,至少我在儿童时代是如此。 >> 我对黑暗这东西算是深恶痛绝,追得我透不过气的并非水,而是横亘在水面与我脚腕之间的黑暗,是黑暗把凉沁沁不知底细的恐怖灌入我的体内。 >> 以前我在一本心理学书中看过有关此类心理作用的叙述,那位心理学家认为:当人陷入无以复加的困难境地时,往往在脑海中描绘出白日梦场面以保护自己免受严酷现实的摧残。 >> 剥夺他人的记忆无异于劫掠他人的岁月。 ◆ 24 世界尽头 >> 影子用鞋跟在地面画着圆圈,继续道:“我们被关在这里面,天长日久,这个那个考虑起来反倒会渐渐觉得它们正确而自己是错误的,因为它们看上去简直浑然天成一般完美无缺。我说的你可明白?” >> 该往哪边前进都看不准,甚至对自己过去曾是怎样一个人都稀里糊涂。一颗迷失的心又能有多大作用呢? >> 心这东西本身就具有导向能力,那才成其为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否则你就将随波逐流地置身于莫名其妙的场所。 ◆ 25 冷酷仙境 >> 真正具有独创性的科学家必须是自由人。 >> 暗号中信赖度最高的,是书对书系统,即互发暗号的两个人具有同一版的同一本书、以页数和行数决定单词的系统。但即使是这一系统,只要找到书也就算寿终正寝了,这就首先要求时刻把那本书留在手头,可是这样危险太大。 >> 何谓Identity?就是每一个人由于过去积累的体验和记忆而造成的思维体系的主体性。简言之,称为心也未尝不可。 >> 每个人的心千差万别,然而人们不能把握自己的大部分思维体系,我如此,你也不例外。我们所把握的——或者说以为把握的——部分不过是其整体的十五分之一到二十分之一罢了,连冰山一角都称不上。 >> 我们头脑中埋藏着一个犹如人迹未至的巨象的墓场般的所在。应该说,除去宇宙,那里是人类最后一块未知的大地。 >> 属于神的归神,属于恺撒的归恺撒。 >> 只要生命不息,人就要经历某种体验,这种体验就要分秒不停地积蓄于体内,喝令其停止就如同令人死掉。 >> 原始思维体系即停止不走的那只表的线路是盲线。一旦进入盲线,你就再不能认识自己思维的所有流程。就是说,那时间里你根本不晓得你在想什么做什么。如果不是这样,恐怕你就会自行改变思维体系。 >> 优秀的音乐家可以将意识转换为旋律,画家可以转换成色彩和形状,小说家则可转换为故事,同一道理。当然,既是转换,便算不得真正准确的模拟,不过对于把握意识的大致状况的确便利。因为纵令再准确无比,而若看到的只是一片混沌的图像罗列,也绝对不可能充分把握全貌。 >> 我是讨厌世上存在的大多数东西,对方想必也讨厌我,但其中也有我中意的,而且中意的就非常中意,这和对方中意不中意我没有关系。我就是这样生存于世的。我哪里也不想去,也不需要死。年纪的增长固然有时令人伤感,但这不光我一个人,任何人年纪都同样越来越大。独角兽和围墙也不稀罕。 ◆ 26 世界尽头 >> 春天来了,各种事情肯定会变得愈加开心,我握着她暖和的小手心想。如果我的心能熬过这个冬季,影子也同样挺过去的话,我就有可能以更为正确的形式恢复自己的心。如影子所说,我必须战胜冬天。 >> 漫长的冬日已使林中景色大为改观,里面不闻鸟鸣,不见蝉影,惟有大树从不可能结冻的地层深处汲取着生命力,向阴沉沉的天宇刺去。 ◆ 27 冷酷仙境 >> 认识这玩意儿就是这样的,世界的变化完全取决于认识。不错,世界是实实在在的。但从现象角度来看,世界不过是无限可能性中的一种罢了。具体说来,在你为迈右脚还是迈左脚而踌躇之间世界即已大为改观。世界因记忆的变化而变化——这完全不足为奇。 >> 思维是没有时间的。这也是思维同梦的区别所在。思维这东西一瞬间可以洞察一切,可以体验永恒,可以闭合电路永远在其中绕行不止,这才成其为思维,而不至于像梦一样中断。它类似百科事典棒。 >> 时间就是牙签的长度,所容纳的信息量同牙签长度无关,它可以任意延长,也可以无限缩短。若诉诸循环数字,更是无尽无休,永无终止。 >> 即使你的肉体死了意识没了,你的思维也将把那一瞬间的一点捕捉下来,永远分解下去。 >> 进入思维中的人是不死的。准确说来,纵使并非不死,也无限接近于不死,永恒的生。 >> 人并非通过扩延时间达到不死,而是通过分解时间获得永生。 >> “那是个静谧安宁的世界,你自身创造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成为你自身。那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那样的世界你可想象得出?” ◆ 28 世界尽头 >> 沉默起来,风声仿佛透明的水浸入房间,淹没了沉默。刀叉碟盘相碰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听起来带有某种非现实韵味。 ◆ 29 冷酷仙境 >> “可你刚才还说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满足呀!”“玩弄词句而已。”我说,“任何军队都要有一面战旗。” >> 这种仇恨不同于迄今为止我体验过的任何一种仇恨。它们的仇恨如地狱之穴刮出的疾风一般试图将我们一举摧毁,毁得粉身碎骨。我感到将地下的黑暗一点点收集浓缩起来的阴暗念头和在失去光和眼睛的世界里被扭曲污染的时间河流正聚成巨大的块体,劈头盖脑地朝我们压来。我还从不知道仇恨居然有如此的重力。 >> “它们恨什么恨得那么厉害呢?”我问。“恨光明世界和住在那里的我们。” >> 所有种类的记忆都奇异地变得扁平扁平的,犹如被超级压力机压成一张铁板的汽车。记忆在纷纭杂陈的状态下成了一枚信用卡样的薄片,虽然从正面看去仅仅给人以稍欠自然之感,但横看则不过是几乎无意义的一条细线。里面固然压缩着我的一切,而其本身不外乎一枚塑料卡片,解读时除非插进专用装置的吞吐口,否则全然不知所云。 >> 可昨天是怎样的日子呢?我却又如坠五里云雾。所谓昨天,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个时间集合体罢了,其形状同吸足水分膨胀起来的巨大元葱毫无二致。哪里有什么,哪里会一摁就出来什么,统统捉摸不定。 ◆ 30 世界尽头 >>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里分别挖着纯粹的坑。没有目的的行为,没有进步的努力,没有方向的行走——你不认为这样很好?谁也不伤害谁,谁也不受谁伤害;谁也不追赶谁,谁也不被谁追赶。没有胜利,没有失败。 ◆ 31 冷酷仙境 >> 地铁无非是方便人们在都市空间移动的权宜性工具而已,任何人都不会为乘地铁而喜出望外。 >> 长得仿佛把全身所有的叹息都汇成了这一声,如此深长的喟叹整个一生里都不会出现几次。 ◆ 32 世界尽头 >> 首先,世上是不存在完全性的——尽管它是一个中心命题——如同理论上不存在永动机一样,这点上次已经说过。熵总是不断增大,而镇子究竟将其排往何处呢?的确,这里的人们——看门人另当别论——谁也不伤害谁,谁也不怨恨谁,谁都清心寡欲。大家自我满足,和平共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不具有心这个东西。 >> 没有争夺没有怨恨没有欲望,无非等于说也就没有相反的东西,那便是快乐、幸福和爱情。正因为有绝望有幻灭有哀怨,才有喜悦可言。没有绝望的终极幸福是根本不存在的。 >> 杀死它们的既非冬天的寒冷也不是食物的匮乏,而是镇子强加于它们身上的自我的重量。 ◆ 33 冷酷仙境 >> 一想到时间我就头痛。时间这一存在委实过于空洞。可是,一旦将一个个实体嵌入时间性的框架中,随后派生出来的东西究竟是时间属性还是实体属性又令人无从判断。 >> 我是失去了许许多多的东西。详细开列起来,说不定有一本大学听课笔记那么厚。既有失去的当时不以为意而事后追悔莫及的,又有相反的情形,而且似乎仍在继续失却各种各样的人、事以及感情。象征我这一存在的大衣口袋里有一个命中注定的洞,任何针线都不能缝合。 >> 可我又好像觉得,即使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恐怕也还是要走老路。因为那——继续失去的人生——便是我自身。我除了成为我自身别无选择。 >> 哪怕有更多的人弃我而去,或我弃更多的人而去,哪怕五彩缤纷的感情出类拔萃的素质和对未来的企盼受到限制以至消失,我也只能成为我自身,岂有他哉! >> 这就是我自身。我自身无处可去。我自身待在这里,总是等待着我的归来。 >> 人们难道必须将其称之为绝望?我不得而知。或许是绝望。屠格涅夫可能称之为幻灭,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称为地狱,毛姆恐怕称之为现实。但无论何人如何称呼,那都是我自身。 >> 看来世上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法则。的的确确每步都有新的发现。 >> 人们的大多数行动,都是以自己仍将生存下去这一点为前提的,倘若去掉这一前提,便几乎没什么可做的了。 >> “将感觉诉诸语言是非常困难的事。”我说,“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感觉,但很少有人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 我们都将年老,这同下雨一样,都是明白无误的。 ◆ 34 世界尽头 >> 没有错。然而无论选择哪条道路,我都将决定性地失去很多东西。 >> 东西一旦受损,即便彻底消失也仍将永远处于破损状态。 >> 失去你是非常难过的事。但是我爱你,这种心理状态是难能可贵的,我不愿意在不惜使之扭曲变形的情况下得到你。与其那样,还不如趁有心之时失去你,这总还可以忍受。 >> 只要有心,去什么地方都一无所失。 >> 所谓古梦便是这么一种东西,谁都不能将它解开,它就是要在这混沌状态中归于消失。 ◆ 35 冷酷仙境 >> 高中生这类存在总好像有点不大自然,其某一部位过于膨胀,而另一部位又略嫌不足。诚然,在他们的眼睛里,我这一存在恐怕显得更不自然。所谓人世便是这么一种东西,人们称之为代沟。 >>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可以说解决了;因为并非自己选择的,所以可以说没解决。在这一事件上,我的主体性从一开始便没被人放在眼里,就像孤零零一个人加入海驴水球队。 ◆ 36 世界尽头 >> 我不能抛弃心,我想。无论它多么沉重,有时是多么黑暗,但它还是可以时而像鸟一样在风中曼舞,可以眺望永恒。我甚至可以使自己的心潜入这小小手风琴的声音之中。 >> 那光既是她怀抱的旧梦,同时也是我自身的旧梦。我在这围墙环绕的镇子上走了漫长的路,而今终于和它不期而遇了。 ◆ 37 冷酷仙境 >> 黎明前的世界万籁无声,同森林中无异。 >> 我觉得地上的衣服摊似乎是我这三十五载人生的一个总结。 >> “刚才还是我的一部分来着,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现在则不然,活像别人的别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 “在欧洲,蜗牛具有神话意味。”她说,“外壳意味着黑暗世界,蜗牛从壳中探头意味着阳光普照。所以,人们一看见蜗牛,就本能地想敲打外壳使它从里面出来亮相。这事可做过?” >> 她脱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还像她。也许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还像我。 >> 每当回顾自己过去的生活,总是想起海滩上的垃圾。我的生活便总是这样:把垃圾收集起来,以自己的方式弄干净,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场,徒然朽化而已。 >> “我喜欢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说,“因为洁净而无用,肯定。” >> 厨房俨然世界本身,一如莎士比亚那句台词:世界即厨房。 >> 天空晴得如被尖刀深深剜开一般深邃而透彻。 >> 所谓死,便是将刮脸膏剩下半盒。 ◆ 38 世界尽头 >> 刹那间,我觉得这是一片人们不得涉足玷污的神圣空间。一切各得其所地聚拢在这谐调的岑寂之中,浑然天成一般地沉浸于恬适的睡眠中。雪地带有美丽的风纹,全身缀满白雪的榆树枝将弯曲的手臂停在空中。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动态,雪也几乎偃旗息鼓,只有风偶尔想起似的低声一掠而过,它们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我曾用皮靴蹂躏这短暂而平和的睡眠。 >> 我早已习惯于不带影子的轻松生活,因此能否承此重担,自己心里也没底。 >> 因为这镇子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必然包含所有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这里甚至不能称为镇子,而是更富于流动性和综合性的东西,它提示了所有可能性而又不断改变其形式,并且维持着其完全性。换言之,这里绝不是固定的封闭世界,而是在运动过程中自成一统的世界。所以,如果我要找出逃路的出口,出口就会出现。 >> 就是说这里是充满可能性的世界。这里无所不有,又一无所有。 >> 他们是用恐怖围起水潭的。只要置恐怖于不顾,我们就能战胜这座镇子!” >> “至于那个世界是否美好,我也不得而知。”影子说,“但起码是值得我们生存的世界。既有好的,又有坏的,还有不好不坏的。你是在那里出生的,并将在那里死去。你死了我也消失。这是最为自然而然的。” ◆ 39 冷酷仙境 >> 就算两人同睡一床,闭上眼睛也是孤身一人。 >> 作为整体的人是不能单一框定的。人们所怀有的梦想我想大致可分为两种:完全的梦想和有限的梦想。相对而言,我是生活在有限梦想中的人。 >> ‘喂,科里亚,你将来将成为非常不幸的人。不过作为总体,还是要为人生祝福。’ >> 凝望之间,我不由觉得自己像是在浩瀚海面上漂浮的一叶小艇。风平浪静,惟独我悄然漂浮其中。 >> 即便我的消失不足以使任何人悲伤,不能给任何人心里带来空白,或者不为任何人所注意,那也是我自身的问题。我委实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现在我几乎不再具有失去的东西,然而我体内仍有所失之物的一缕残照如沉渣一般剩留下来,而且是它使我存活至今。 >> 世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一般静静沉积在心底。 >> 更年轻些的时候,我也曾试图将这种悲哀诉诸语言,然而无论怎样搜刮词句,都无法传达给别人,甚至无法传达给自己本身,于是只好放弃这样的努力。这么着,我封闭了自己的语言,封闭了自己的心。深重的悲哀甚至不可能采用眼泪这一形式来表现。 >> 所谓公正性,不外乎仅仅适用于极其有限的世界的一个概念。但这一概念涉及所有领域,从蜗牛到五金店柜台以至婚姻生活,无一例外。 >> 尽管谁都不追求它,但我能给予的别无他物。在这个意义上,公正性类似爱情,想给予的和被追求的难以吻合。惟其如此,才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从我面前或我内部径自通过远去。 >> 或许我应该后悔自己的人生。这也是公正的一种形式。然而我什么也不能后悔。纵使一切都风也似的留下我呼啸而去,那也是我本身的希冀所使然。我脑海中剩留的惟有漂浮的白色尘埃。 >> 太阳光沿着漫长的道路抵达这颗小小的行星,用其一端温暖我的眼睑——想到这点,我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宇宙运行规律并未忽略我微不足道的眼睑。我好像多少明白了阿辽沙·卡拉马佐夫的心情。或许有限的人生正在被赋予有限的祝福。 ◆ 40 世界尽头 >> 这里是我自身的世界。围墙是包围我自身的围墙,河是我在自身中流淌的河,烟是焚烧我自身的烟。 >> 一旦失去了影子,我觉得自己恍惚独自留在了宇宙的边缘。我再也无处可去,亦无处可归。此处是世界尽头,而世界尽头不通往任何地方。世界在这里终止,悄然止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