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言】他们仨

来家里找沈亦上课的学生中，有一些是高中生。

这还是比较少见的，大多也都是小初的学生会来找沈亦补习。高中生本来也没有多少时间，总是见他们断断续续来一回，于我而言，最多混个脸熟。我一个小学生，是很难和高中生玩到一起的。

其中有一个哥哥，他有点胖胖的，人很温和，来到家里也是安安静静地读写一些诗词和文章。我喜欢坐在他旁边看他抄写诗词。他的钢笔，看起来挺昂贵，纯黑色笔身，金色的铆边，浑圆，明亮，冰凉，他抓着久了，手离开的时候，笔身会黏着一点点雾气，很快就消散。

他在抄写《登高》。他问我，你知道什么叫对仗工整吗，你看这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无边对不尽，落木对长江，萧萧下，滚滚来，杜甫对得非常好，真的对到绝了。

他说着这些，我看见他是真的由衷赞叹。一边点头，又一边摇头，手上也配合着这句诗，一点点挥舞着。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也跟着念了一遍，震惊于他如此袒露的对古诗词的热爱。我记得在我的同学朋友们中，只要是谁表露出一点对学习的认真，对文化的喜爱，就会受到其他小朋友们的嘲笑和排挤。我在班上成绩算是不错，但和同学们相处时也闭口不提这些事情，多少也是怀有一些隐秘的恐惧，只要受到他们的嘲笑，我总觉得羞愧难当。我就算再喜欢某些美丽的句子，在和人谈论起来时，也摆出一副厌恶的讽刺嘴脸，咒骂着语文这事儿这样那样。当然，讨好是无济于事的，小孩子的恶总是没有理由，让人心生寒意，后来某次我的语文单科考到全级前列，我也在支离破碎的闲谈中，听见了不认识的人对我的可怕中伤。

总之，就在我还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这样不自觉地记住了杜甫的这句诗。虽然我一直对沈亦对我的态度感到不满，但不可否认，在他搭建起来的学习环境下，我终于能稍微放下一些防备，看更多的书，见更多的人，读更多的文章而不用遮遮掩掩。

这个温和的大哥哥对我很好，除了给我讲些诗词文章，他也跟我说他高中发生的一些趣事，还给我带一些卡通玩具。对我来说那都是些新奇好玩的事情，我很期待和他相处，依然每次都坐在他旁边，看他写字……非常自然的，小小的我当然是对他心生好感。

有一次他来的时候，我跑去开门，当时并没有叫他，但我不是故意的。进门的时候他轻轻说了一句“没大没小”，还笑了一下，他摸了一下我的头。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嘴角已经不受控地扬了起来。这种可恶的小心情，怎么会出现在我身上！但是他没有对别的小朋友这样，哈哈哈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他也跟我说过高中的生活，感觉每天都是一样的，日复一日，看书做题。那个时候我还不理解。

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哥哥姐姐，他们同校同级，经常是一起来我家。那两个家伙倒是活泼得很，在书房自由练习的时候，经常斗嘴斗得不可开交。我也经常跑进去在旁边看他们玩耍，一直笑，那哥哥还会调侃我是“关门弟子”。

他们斗嘴的时候，她会假装生气然后拿笔去画他的脸，于是他就举起拳头作势打她，吓她说“你的笔敢离我的脸1分米，我的拳头就跟你的脸零距离”。最后往往是男生脸上出现墨水圈圈，然后他单手捏着女生的脸把她堵在墙角……

我就像个傻逼一样在旁边哈哈大笑，温柔大哥哥有时候也进来，看他们这样也笑。他们三个会一起讨论动漫，讨论学校的辩论会，给我画动画小人。我太羡慕他们三个这样的相处，以至于让我直接产生对高中的向往。

现在回想起这个向往，真是不好形容。

打打闹闹的时光总是很快乐的，我也把他们送我的鲁鲁修书签和画好好珍藏起来，不过终于是在某一天的嘻嘻哈哈中，沈亦进来叫停了他们，说他们这像什么样子，然后还把我赶走了，说我在书房里面会影响他们学习，他们可是要高考的云云。

我忘了我是真的听话，还是后来他们也真的因为学业繁忙，渐渐少出现在我家，总之，我们慢慢疏远了。后来客气到我去问那个姐姐，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某道题，说明文里的这一句，用的是什么方法，她回答完，径直走出了我的房间。

最后一次见那个很皮的哥哥，是他快要高考了，他和他爸一起来了家里，他们在书房里讨论事情，我依稀听见什么“书桌的高度要多少多少”之类的。我和这个哥哥在客厅。这是我少有的，坐在这个哥哥的旁边。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字，比温柔大哥哥要豪放很多，但是也很好看。他在写什么呢，圣教序还是洛神赋，我记不清了，我听见他说“书桌要多高？80厘米吗，关门弟子？”

回过神来，只看见他笑起来的侧颜，他手上也没有停下他漂亮的行书。我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是那种有点坏坏的，很容易让学生时期的女生喜欢上的男孩子吧，其实挺帅的。

等他们离开后，沈亦告诉我说，他要去澳洲留学了，来问一些书房的布置。我好像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没有发出声音。

我六年级，也就是小学毕业的时候，他们三个已经高考完。温柔大哥哥又出现在我家。现在他不用再在我家学些什么作文诗词的了，他闲散得像个老头，在我家写写毛笔字。

两年过去，我早已变得沉默寡言，不同往日。但是我站在他旁边给他磨墨这个行为，毫不意外地受到了别的小朋友家长的调侃。可惜的是我已经毫无当初“没大没小”那样的快乐，他甚至还帮我圆圆场，一如既往的温柔。

有一天他问我要不要联系一下那个姐姐？他看着我说，你可以打电话给她，她没有换号码。我这时候才发现我还熟记着她的号码。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拨通了号码，听着提示音响到断线，变成忙音。我的紧张也最终落入尘埃。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