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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琐忆 罪之渊

2022-10-01 00:14 作者:梅梳骨  | 我要投稿

阿狸,今年是虎年。我说不出今年过得算好算坏,当面骂我的人总归少了。我只记得上一个虎年很糟糕。糟糕自更早的09年起。09年以后,过年再无期待。

09年以前的过年,满怀期盼,尽管过完年意味着紧接而来的开学。好多年的新春下午,我被爸爸妈妈带着乘车访亲,挤在公交车里,我坐妈妈腿上,疲惫又无奈。虽然车程短,有时车颠簸得厉害,我一路吐到站,妈妈总备了塑料袋接住我的呕吐物。每次提前吃过晕车药,效果不佳,该吐仍吐。他们带我去阿姨家,通常没压岁钱拿,妈妈还要帮他们家干活做饭。我不敢多吃阿姨家客厅桌上招待的零食,只吃一点点便会让我在回去的车上全吐干净,只好打了一下午瞌睡。

晚饭更不想吃。除了挑食没胃口,以及怕晕车,我吃饭有严重的洁癖。连与家人在同一张圆桌用餐,我都忍受不了。做客必须装装样子,尽管我根本不想来硬被拉来的。一桌人不客气地大吃起来,看着他们勺子舀汤又拌米饭,用筷子把饭送入嘴中,再粘带饭粒、口水地夹菜,我好抓狂。一刻也待不下去。

爸爸推了推我,催我吃饭。我不得不握起筷子,伸入不远处的餐盘内挑拣起来。上层的被他们沾了几筷,不能要;压在最底下的,夹来还不得整盘掀翻了,千万别去撬出;那只有从中间层里翻找几块稍干净的了。于是我的手中筷化身为翻土的挖掘机,刨坑挖洞,盘内一通择选。当然我也没吃几口。

如果去阿姨家做客不安排在大年初一会好很多。过年还是待在家开心,我一个人窝在爷爷卧室的书桌东侧,吸了一口打印纸的油墨味。门外几声犬吠,很快被来访亲戚们的说笑声盖过。院子里抬出了一张过去我写作业用的桌子,爷爷他们和亲戚们会坐着晒起太阳,再嗑嗑瓜子,剥下桔皮。空气里飘来瓜果油腻的香气,那是春节独有的亲切味道。很多年以后高中同学所说“过年的味道”,就是这种吧。

我自创了一种游戏,拉上歆儿一块儿玩。我拿来爸爸昨天复印的春晚节目单。今早的晚会重播根本没人看,更没人此时仍对节目的名字感兴趣。

推了推面前几张纸,我对歆儿说:“昨晚这些节目,不晓得看到哪里,我又睡着了。”我问她,“你看了几个呢?排后面的好不好看?”

歆儿伸着手抓过纸,一张张翻看起来。“没看完,我也没看完。哎呀,这个有意思,这个挺无聊,那个应该是催眠……啊,我不是说过这舞的嘛,前面的几个节目怎么没见过一样……”前半部分,她说得很肯定,再往后,支吾不清。

我从笔筒拿取两支铅笔,递给她一支。“我们来评选吧。把好看、难看的都圈划出来。”

她接了笔,犹豫地问我:“这纸是舅舅复印的,划上真没关系吗?”

“早没用了。他都看完了,没用才扔给楼下我们的。”我催着,“好了好了,节目点评,我们要从第一个评起……”

接下来,这份丢弃的纸张成了我们二人的涂鸦佳物。我们各执笔端,尽情勾抹涂画,原本干净的节目单上呈现出两种迥异的走向。

“《免费电话》还算可以,我觉得很好笑。看来我们这点看法一致啊。”看了她表示优评的星号标记,我在序号旁打了勾勾,继续边说边画,“这小品看跟没看差不多,只有尴尬,差评……《老婆老公我爱你》这种歌名,一看就很俗,听了更别说了,喊口号也假得要死,叉要打大些……”阿姨去年冬天的婚礼上,我第一次在点歌环节听到这首歌就反感。当即想到的是妈妈看过的一部古装剧的片段,主角抚摸着一块牌匾上的繁体爱字说,爱太复杂了。

“不是吧。搞不懂嘞。”歆儿见我夸张涂黑的笔迹,撇撇嘴,有反驳的意思,“先不评后面的。你怎么给《桃花朵朵开》也差评,有那么难听吗,听起来有问题吗?”

我解释说:“我听着烦呀。太俗气了,我心中桃花的形象从此一落千丈。”我在歌名旁边再打一叉,还特意加重加粗了些。然后,用笔指着同一栏的接下歌曲,我说:“《竹林风》就听着舒服,当然打好评和女歌手漂亮也有关系。之后这首,名字什么嫁不嫁的啊,真俗。所以我这么评了呗。”

歆儿似懂了的样子,嗯嗯点了点头。她没想与我争论下去的意思,翻到了后几张。“老姐,后面的不评价了吧。只交给我自己画了?”

“后面不是没看,就是没印象。随便它。”

“其实我也没看完的。那我们扔着不管……”

“别扔!为了有始有终,我们涂也得把剩下的涂满。这样吧,使劲涂烂这几张!”

“那我涂了?”

“我也准备涂了。加油!”

“……我已经涂到这里了……嗯,加油!”

涂鸦游戏没玩几年,我上了初中,歆儿读小学高年级,我们都忙。09年的寒假,我再没找到过年的味道。

假期每天写作业写到深夜,语数要做完下学期的整本习题,名为预习,光是语文还有仿写段落、写读后感、日记、摘题之类。写不完的作业吞没了我。再加上我笨,过年期间一道题看不进去,边写着边想看电视。经半年晚自习,我对电视已然陌生,也不知道还能看什么。屋外传来播放电视的声音,爸爸妈妈正看春晚。他们认为我应该一个人好好学习。我忽然觉得看电视广告也比写作业有意思多了。小时候看电视一有广告,我担心离开干别的事会错过动画片内容,就坐电视前数起了广告的个数。我很多回数出来是十个广告,自以为发现了像百科书上说的科学家们发现的大事,不由得意起来。等妈妈看的电视剧插播了广告,我问旁边的爸爸,广告有多少个,我们数一数吧。心里其实想验证自己的发现。我们数到二十个,广告还没完,我已经懈气了……

我没心思写作业,又想去和狗狗玩吧。这时家里只有阿狸一只狗了。皮皮死在年前,和毛绒一样的死因。我没来得及哭,他躺在破布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嘴旁不久前吐的白沫已干涸。我曾以为重伤仍大难不死的皮皮会一直活下去。他养伤期间脸庞消瘦,我还笑着和爸爸说,皮皮看起来眼睛变大了。爸爸说,他瘦了显眼睛大。

过年牵动起我更深的记忆。晓晓他们分离前,我天真地幻想,以后每年过年带他们三个重逢好不好。可惜一次未实现,如今死的死,丢的丢……

越来越重的鞭炮声炸断了我的思绪,怎么磨蹭到了午夜零点,我一个字没动。明明正过年,我倍感凄凉。之后几天,大人们客厅招待亲戚,聊天声里难掩喜悦,我只能继续写着不知写了些什么的作业。

这样的状况一年比一年糟糕。因为嫉妒。开学收寒假作业,后桌准备去交的女生和另一个同学说:“寒假作业太容易了。你看,封面印的那个网址,我输入一打开,答案全出来了。”“这算什么?我早发现了。”另一个同学觉得她大惊小怪。

我辛苦一个月写完的作业不过是别人一小时几分钟的练笔。虽然我老是精神不集中,做得也不怎样,不会的题宁可瞎写也要填上去,因为空着一旦被检查到又要被骂。练笔一小时还算多了,开学第一天,他们课上偷偷互抄解决,无需占用课间。我看到的都是优秀生,老师怎么舍得批评他们?睁只眼闭只眼,顶多说说“你们习惯不好”、“先听课”。而我的习题本不久后被扔进了垃圾桶,最后还是选择再买一本,我花了整整一个月补完题。所以,我嫉妒得疯了。

晚自习的课更加不想听,我神游于夜空,想象自己变成了幽灵。神游三年,我的表情总控制不好,这时必然被课堂点名,弄得全班尽知。记得初三依然被数学老师顾老师叫到。

“小忆,你站起来回答这道题。”

我犹豫地站起来看向黑板,一道圆为基础的几何证明的压轴题,已解决的前面两小题的草稿占了半块板,应该要讲卷子上的大题最后一小问了。可我现在才摸清进度。印有压轴题的那面试卷,我想也不会,尽挑简单的做,任整面纸留了个崭新。

见我还不说完成压轴题的步骤,老师拉下脸,问:“别说你不会做?”

我很诚实地说:“我只写了前两小问,这道还空着。”

“原来没写啊。”老师僵硬地笑了笑,“看你刚才坐着不抬头,不晓得在笑些什么,还以为做出了题高兴的。得了,扔给你后面同学回答吧。”

这次提问给我造成了影响。下课铃后,同桌小乔好奇地研究起我的面部表情来。“你这样看来,真像在笑。可到底是不是在笑啊?”我无辜地说:“就长这副样子,怎么办?让我真笑,我都不乐意呢。”我赶紧皱眉,压制了嘴角一丁点的弧度。“还像在笑。真的。”小乔实话实说。他用一脸悲伤忍着即刻爆出的狂笑声,转头又将观察结果告诉后桌。“是和老师说的一样,太逗了。哈,咳咳,不好,我憋得笑不出了。”接着,后面两位小声议论起来。到上课之前,对我搞笑表情的讨论漫延了我们整组,发笑声音也以可怕的速度传播着,一浪盖过一浪。

我什么都不做一样是他们的笑料。初二时书院准备分快慢班,快班训练考Y高中有希望的学生,顾老师规定他们平时作业不可使用计算器。我才疏学浅,留在慢班,计算器经常有用没有摆在课桌上,那天晚自习也是如此。直到我的计算器突然被闯进教室的顾老师拿起,他质问道:“还在用计算器!你还读不读快班了?想不想上Y中学了?”他自以为这话对我算严惩,“你从此在快班中除名!”他就此滔滔不绝训起话来,希望快班学生别跟我学云云。全班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我小声地辩解着,议论“逮错人”的同学慢慢多了起来。意识到错误的顾老师满脸尴尬,但,向我道歉是不可能的。

Y中学,是我们这边的重点高中。分快慢班以前,老师们一逮到我的错误,说教开头都是“你还想不想上Y中学了”。但说教前,我从没听说过Y中学,不知道Y中学是什么意思。说实话,直到临近中考,我才明白Y中学好像很有名。我的获知途经仅有课本和听别人说。记得有道“哪个海沟最深”的选择题,因为教科书上找不到海沟深度的数据,我只好翻到书里唯一的全球地形图,来回比较那四个海沟在地图上的蓝色深浅,蒙了马里亚纳海沟。另一道“最小的国家”,我更是可怜地拿尺估算地图上的面积,蒙了梵蒂冈。要么听周围的同学正好在说那道题,我卑微地偷听。因为我一开口就会听到“转回去自己写”、“蠢死了”、“就不告诉你”。被骂过笑话过太多次,我再不想处理与人的关系。

所以想不想上Y中学的问题一问出来,我心里的答案很清楚,一点不想去。初中有次考试去过那里,选择不自由的食堂饭菜让人心情不好。妈妈有个朋友的女儿,冰玉姐姐是Y中学学生,我听说那儿是封闭式管理。越是封闭的环境,我越容易胡思乱想起来,以此消磨时光。因为想象是唯一的乐趣。

包括分快慢班的那次考试。其他科,我确实水准有限,但数学卷子故意写错了几道题交上去。活得够恶心了,我只是制止了恶心的扩大化。

讨厌的环境给了我编故事的灵感。09年的暑假,我少有的看电视机会是和妈妈看完了《黑玫瑰》,剧中漂亮的女性角色吸引人。再者,女子团队每个人的打扮和性格人设各异,我回想起学龄前看的《美少女战士》和小学看的《飞天小女警》,更有兴趣看下去。解压剧的剧情往往经不起推敲,我当年就奇怪结局,青楼出生的女配临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是干净的”,如今看来一样有争议。除此,解压看看没什么不好。

我曾想,下班回家已经累瘫的人打开电视不就为放松吗,不动脑子的剧情最合适不过,还可以代入所向无敌的主角,失败的人生似乎能找到发泄点,同时把反派的脸脑补成讨厌的人的脸。我最讨厌那个扔我东西的老师,脑中头号反派的脸自动抠换成她可恶的嘴脸,而我当然是万能主角,代入后越来越能体会到主角的恨意。只要是主角,大结局前随便做什么都是对的,就是头号反派肯定拖到最后一集才死,中间的集数可以想象成主角把反派当猴子在耍,反派的阴谋一次没得逞。

替换式游戏让我快乐,开学的厌烦大大抵消。每次在学校里被谁气到了,比如有谁东西乱扔重重砸向了我的头,却不道歉;比如我从隔壁教室考试回来漏下了圆规,再去找时已被人拿走;比如又开始取笑我的人……我把讨厌的人安上反派团队的角色,他们的脸也替换到惩恶扬善的故事里。有的不清楚脸也没关系,我脑补那个人的长相,祈祷那人长得越来越像我想象的样子。

解压剧的剧情不够用,我又在梦中找灵感。我仍在做梦。那个讨厌的女人在我梦里死于非命,身首异处。而我虽非凶手,赶到现场尽情评论了一番她的过去,围观群众鼓励我接着说下去,我突然特异功能加身,猜测起了作案刀具的种类。人群叫好不迭,我仿佛说书先生口才了得,说不尽兴……

没有办法的事,只要一刻在讨厌的环境面临讨厌的人,故事只能继续编下去。这是我乐观的动力之一。考场作文和随笔作业必备的乐观要素一定给了那些老师错觉,“小孩有个屁烦恼”,“学习有什么苦的”,“他|她怎么每天板着一张脸,居然不给我笑”……

初二唯一值得高兴的事,语文老师换了。初一有天晚自习结束,我走出教室发现一个和那个女人相似的身影挺着大肚子遛弯。此前我听同学说她上初三的女儿在准备中考,一时间以为看错了人。好在就是她,总算滚回家生二胎去了。即便是如今,我还想祝愿她早生三胎,多子多福。

接任的语文老师孙老师是个年纪更大的发福女人,说话温和,课堂宽松,可我已提不起学语文的兴趣。可笑的生活,并未给我太多好感。环境如此。初二的同桌牛人都和前后桌说我:“这人怎么考上我们书院的?”那时班上组织参加兴趣小组、课外培训等活动,我这个废材没达到要求,退了回来。没事可做,继续边写作业边神游。“她只不过假正经,什么活动也不参加,还装得那么忙。”看不惯的牛人鄙视地说,转向了后桌。后座同学都表示认同,和认同他早自习自作聪明的英语口译《伤仲永》一样。他算说对了一半,装忙还不都是因为讨厌的晚自习。

小学老同学云昭故意在语文课分组相互提问环节叫我回答,让我回答一篇古文的中心思想。其他提问者也就出些翻译段落的问题,偏偏问我的最难。一般来说市面上买到的语文参考资料里有解答。我初一按那个女人自大的意思,“课上听全摘全,用不着多买参考资料”,便没买,后来一直不买了。其实班上除了我,人手一本。云昭看准了这点,我回答不出,她那组就得分领先。

她那副样子又让我回想起小学低年级时不知所谓的回答。上午课间,她在内的几个女生人手一包北京烤鸭吃起来。我座位离她们近,听有人冒出一句“南京烤鸭是怎样的呢”,她们讨论了小会儿。我也好奇地上前问:“对呀,还有西京,东京又是什么样的呢?”云昭转向我,高傲地嘲讽说:“东京?被日本人杀了吗?”几个女生的聊天也随之扫兴地结束了,弄得好像是我破坏了氛围。以我懒得动的脑子,确实一时想不到东京是日本地名。我已经尽力装得很合群了。

多管闲事依然讨厌。有天我忍着恶心从食堂回来,和孙老师在走廊上遇见。她大概见到了我皱眉撇嘴的样子,说:“小忆,要开心嘛。怎么每天不开心?是为什么呢?”我努力挤出醉人的笑容,然后,伪善地回答她:“谢谢老师,我很开心呀。”听到如此答案,她的微笑开始拥挤脸上的皱纹,还点了点头。似乎挺满意地,她终于放过我,往办公室走去。

为什么要老实回答无聊到极致的问题呢?我还觉得侵犯隐私。优秀的欺骗令人兴奋自豪。

孙老师布置了无聊的作业,问出无聊的问题理所当然。语文课后发下一批印了单面散文的卷子,作业是要求写短篇读后感、随感之类的。但我没有什么高深感想,读完那些必读文字,我就是毫无触动。所以在卷子的反面,我写了套用阅读答题模式的三句话——修辞举例、或生动或形象或强调的套法、体现表达实则我压根无趣懂的感情——尽量拖沓废话多,勉强凑成一段,交了上去。

不是说字数无要求的吗?可是,第二天的课上却点名公示,指出我字数寥寥之过。这样的语句放在试题答卷上,不该备受追捧吗?还是因为其他同学写得又长又有“感情”,而我的字数全班最少?我折拢了老师刚还我的昨天有感作业,对于纸上应付性美文,一样心无触动。我顶多知道了完成这种作业诀窍:多凑字,接着凑下去,到老师看得过去、字数不垫底了为止。

到了第二次布置这种作业,孙老师一样捧卷子的姿势,一样长度的文字,一样反感的换汤不换药文。最后,是一样得写感想,仍不告诉你字数下限。这次是周末作业之一,星期一上交。

无感的有感作业被我拖到了最后写。粗粗扫过铺平在书桌的文章,我瞄到几个关键人名、修辞语,立马不假思索,匆匆动起笔来。这篇文提到的几个人叫什么来着?哦,郭敬明,好像是位写儿童小说或者动物童话的作家吧。文中为什么写他呢?“展现作者童心未泯、爱护生态环境的美好心愿。升华哀思惆怅之感。”管他呢,就这样写。另提到一个人的名。韩寒?名字采用叠音,加强亲切语气,这应该是位姑娘,且是非常年轻的姑娘,甚至少女吧。然后怎么写?“哀伤音律的名字与前文秋之哀景呼应成趣,使其结构完整……突出雨夜凄凉的特点,呼吁广大群众要保护环境……”我再闲扯了几段写景分析、引用原封照搬等来凑数,不知不觉,竟然写到十行字了!差不多一篇小短文了啊,有进步!

信心满满地交了语文感想作业,我都指望起老师批改完会对我的独到分析刮目相看。那张卷子什么时候再发下来,哪一天的语文课会讲起,其他同学最多写了多少字呢?我在期待中笑歪了嘴。可那份作业一交就是整年整年的,直至初三毕了业,仍旧没发给我们。

再没有高兴的事。我使用多年的雨伞被狂风暴雨折断了伞骨,回到家,爸爸骂我说都是我的问题。我认为都是学校、晚自习和运动会的错。

全班除了我都沉浸在运动会的喜悦中。运动会上有同级各班的广播操比赛,前阵子的体育课总腾出半节来练操。除了利用得上的体育课,活动、自习甚至班会课也面临挤时间的情况。前者规定全体练习,后者例如自习课,由老师挑出前者中若干做操差的,被学生干部带往室外空地再加指点。

后者少得可怜的人里,又包括了我。一年多晚自习的精神折磨下,我身体疲惫,有气无力。按照老师意思,这些义务指导训练的学生们两三一组,辅导一名差生。我和她们去的是靠近书院西墙的地方,一墙之隔外,就是N中学。教我的这组,正好分配了课代表小英。另两位,优秀生云昭、小蓓,坚持教我教到了自习课下。

我就是笨呢,动作全凭感觉,我迷茫的做操模式不过是晚自习写作业的状态挪用来的。两周教学之后的星期四下午,挫败的小英犯起愁,好像不经意地,她当着另两人的面说了我上次被班主任训斥的事,直挖我的痛处。“老师说到你爸,你都快飙了眼泪喔。那种样子……很难过吧。”她说,“现在,就不能想想你爸,为他用心练习吗?你要是用点心,会做这么差?”我感到脸颊迅速烫了起来,可这次,我没有像前次那般眼泪打转。我才不哭,我只气。她以为我又伤心了,对另两人说:“看吧,我们早说她爸不完事了?有效果!”

练了会儿,我所站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去食堂路上经过的班主任。她瞟了这边几眼,直摇头。然后,走近问了我的进程,她给小英她们出了点建议。班主任一离开,她们当面对我说那点建议。

“小忆,明天又是星期五了,练操又少一天。你学得怎么样,自己也清楚。我们呢,也尽力了,希望你周末在家多花两三小时练练。”云昭说。“在家练没人指导,你就上网查广播操的视频。这样,等会儿去记下,是第三套广播体操,舞动青春。搜这个。”小蓓提醒着。“但是,你用网络吗,信息课不怎么在用,家里能上网吗?”小英指出关键问题。我擦了把汗,回答她:“家里只有爸爸用电脑,我从来不碰,可能开机都不会吧……”“那就让你爸帮你查,告诉他舞动青春等等口令,知道了吗?”小英说完,云昭和小蓓同样这意思。我应付答她们“知道了”才跟她们一起回了教室。

那个周末,我没有告诉爸爸,她们叫我查的内容。人就是如此矛盾,批评学生课后上网,明令禁止带手机,又要求从不上网的学生熟练地搜查他们指定的东西。我多听话,开机都不会,这是没办法的事。何况老师们不是鼓励独立完成作业吗?他们都抄作业,我依然瞎写也要自己完成。求助于别人,求助于电脑怎能称独立呢?整整两天,我埋在了令人倍感沮丧和不公的作业堆中,涂涂改改,乱写乱填间,心思神游。

幼年混乱的记忆涌来,小学每年的运动会在九月下旬,一年级那届应该就在我脚伤后不久。班主任叶老师用课余赛跑的方式选了一批学生去参加校运动会的跑步项目。我没想怎么会被选上,那时的脚趾不该还疼吗?奇怪的是,我就记得那时候一个劲地在傻跑了。因为我以为听大人话或许有什么奖励呢。而多年以后,我依然难以想象,体育一塌糊涂、当时带伤的自己曾经在赛道上奔跑过。

选上以后有何训练,参赛过程我是怎样一种心情,好像不清楚了。即便是班主任点到我的姓名,发给我号码布之时,我尚不知是为了运动会。直到那天要上场的那一刻,班主任叫到我的号码,我才从随身背着的书包里翻出,却茫然不得将其别在衣服正面的作法。从学校后操场的观众中心出来,我十分不解地被推着往前走。预备枪响之前,老师说的“XXXX号,在喊你,没听到吗”,我都还未明白,这叫的竟是我自己。当时的跑道在风中沙石飞扬,当时我的身体还没那么糟……

初二那届运动会的体操比赛应付了过去,没多久,下起了铺天暴雨。我只搬了椅子来操场,放在书包的那把破烂的旧伞已遮不了阳,更遮不了雨了。只是家里舍不得换新伞,我必须继续用。结果,我先经历前几天的暴晒,又被那天的大雨浇灌了透。接下来的事更糟糕。雨下再大,一个多小时后,比赛仍继续,不参加的学生自然也不能走。学校想当然以为学生全带伞了。我望向对面跑道以外的绿空地和台阶,各色雨伞蘑菇似的初生、蹲满,不留丁点空隙。可我们坐的东面,雨具少得实在可怜。

起初我两手覆着膝盖,尚能留些干燥处。静观雨点弹跳在我的臂上,即使水滴划落裤腿,我都用手指以绘画的方式抹去、涂匀,我天真地想画一幅雨水画。但是雨下得更大了,我的两只手、十根指头怎么够用?湿漉的裤管紧贴双腿,运动鞋则像两艘进了胶水的遇难船,鞋底、鞋垫、薄袜和我的脚板被粘在了一块儿。座椅也没逃过浸泡雨中的灾难。得到学校允许回教室已是晚饭时分了。我衣裤尽湿,顾不上他们一个个抢着去食堂,反正雨水也够灌饱没胃口的肚子了。我先擦了把自己的脸,又抹了椅面许久。

晚自习结束后,眼看室外风雨交加,校门离教室实在太远,我乖乖拿出那把破伞撑开。迎面的雨水瞬间穿透了伞面最稀薄处,好像破了洞,我再次被满头浇湿。艰难地挡着风雨走出几步,接着一声脆响,一根伞骨断了,相邻的两根已呈折弯状。半个伞面顷刻瘫了下来,砸在我头上,我的视线被遮住……

我无法回答很多问题,不回答又被说不合群。初二下学期换过来的同桌小代经常问我看没看她在看的剧,接着报出了剧名。我胡乱编一通,或者说不知道,再瞎说几句恭维她的话,她便不再多说下去了。可她做完作业,转头又来挖隐私,还要回答她每天在家干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这种问题。我后来干脆不回答。她又转向了其他问题。

“连小店都没去过吗?”小代鄙夷地说。我哑口无言。她说的小店位于我们教室对面的寝室楼的第一层最东。原来他们是在那儿买到零食的。之前我的书包网格袋里不知被谁塞了小袋的零食包装,自以为逮到我问题的周老师又把我叫出去开训。因为学生被规定必须在食堂吃中晚饭,不能被他们检查到吃过零食的迹象。小代不说,我根本不知道还能买零食。校规班规只用来约束我这种老实学生的。

小代这样的女生才受欢迎。她故意叫我按她的话“你和某某男生交往了吗”问一个隔壁桌的女生。我也故意在她的原话前加了“小代说”转述给那个女生听。那个女生假装气恼地叫了声“小代”,然后笑了笑。她们依旧是要好的朋友。

我厌烦这里的生活,为了装好孩子假装合群,还要乖乖把任何东西都交代。小代强行拿我的作业校对答案,我唯一的反抗是错开和她写同科作业的时间。她终于失去耐心,找别的同学去对。不久,她被周老师抓到在抄邻桌一个同学的作业。我当然幸灾乐祸。但老师们对优秀生的指责永远是宽容的,小代最后嬉皮笑脸回到座位。老师们会不知道优秀生也做过他们反对的抄袭、传小纸条等事?

他们自以为的真理更像笑话。就像在某则校园惨案的新闻人尽皆知时,书院才临时定了个走读生必须由家长接送并亲笔签字的规矩。因生命的惨痛剥夺与社会舆论的关注,这才有点行动。还不如直接取消晚自习。有人和我一样想过。初三时,有初一新生举报了书院,他们迫不得已取消了一段时间的晚自习。我特别希望那些学生坚持举报。毕竟平时即使停了电,晚自习都得借着烛光继续。可惜那些学生后来应该妥协了,可能还成了像我班上同学那样精明的人。

初一那年,我餐桌前随口说的“不想吃饭”被她们报告到班主任处,下午我被叫出谈话。晚饭时,我当面说出质疑,又被告发。第二天我被教训“胡乱猜疑”、“为你好还不识抬举”。到了期末,语文背课文要求找一人听背诵,我找上当时告密的主谋,让她听,她不同意。我搬出了“你不是要为我好吗”,她推说忙碌,然后接下了别人找她背的请求。

这个恶心的环境就是要教会我尽量别信任人,尽量少说话。经几年的诸事种种,千夫笑指,我的心裂出一道难看扭曲的口子,今后再难弥合。我之本身,就像个愚昧无知、闭关锁国的边陲小国,签订数条不合理条约,任何人都能踩上一脚。之后我努力变革又变革,同时向外学习、引进新法。终于我学来了她们的冷漠文明。

以往惨烈可怖的事在恶心的环境里听说,我倒觉得刺激。当她们表露害怕地说:“天哪,高中生都被杀了吗?我们初中的怎么办?”我只兴奋,仿佛大仇得报。原来她们也会害怕?

初三下学期,发生了不止一件凶杀案,学校里的反应让人失望。只有餐桌上听人讨论的内容勉强相关。那时已换了一批餐桌同学。

同排话最多的女同学夸赞似的说:“满意吧,自豪吧,快吃吧!”她拿紧勺子作出击打状,“听我说,看看这些外表,这叫做色香俱全……哦,不对,色俱……不是,我得说,只有色全了。”她周围几个女生掩住笑,不发声响。其中一个再次提醒她,吃饭聊天,别那么大声,小心把老师引过来。

尽管话多的女同学安静了,她斜对面的刚吃完,倒又开了口。那女生小声说:“说件事。你们听说了吗?死人,不,准确说是杀人了,在XX小区那儿。但我呢,今天才到校,真不知道昨天的学校附近什么发生细节的……”

“不是住本地的,你都听说了?我怎么不知道?”

“所以我才说听说的嘛。下车到教室的这点工夫,去算算吧,能听到多少。”

我原以为她刚说的“杀人”是另一件。一天前,谁谁谁被砍头了的凶杀案差不多传遍了整个镇,妈妈听了别人议论,回家和爷爷说起,又上楼和我说。但是,关我什么事。除非影响到学校了,除非是我恨的人死了,我冷漠地想。

初三复习课,同教思品和历史的老师讲完历年中考卷子,插播起了国际新闻,为同在考试范围内的时事政治服务。我一窍不通,继续死记硬背。尽管我也知道,这项考点时时更新变动,现在尚不能确定。

她对我们说起三月份的日本地震,语气平淡地提到离我们很远的震源地,然后假设了考题的相关涉及。她说,前几题会出经纬度、方向判断等,或是近代史、抗战史那些内容,这是书上能翻到答案的;最后一题,则有谈谈感想、启示的。写这种发散题了,她强调,我们必须把同情、感伤的语句放上去,而个人发挥的说什么活该,要么采取冷漠态度,都要不得。

我以为刚刚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上次觉得好笑,还是思品老师就初二课文讲她们网络“偷菜”的“常态”。人人上网确实常态,除了我。

心里再怀疑,但规则那样警示,老师说的全是对的。只不过,我们不可能在答题纸上填写真心话。课堂上是没人敢说的,课间说的时间根本不够。上午课结束后的午餐半小时倒是够用了,也敢说了。

多话的女同学所说必然是真话。“我们怎么评价这次日本地震好呢。说多了,也就报应一句话吧。”她嚼了几口饭,很快咽下,压低声音说,“再说了,那些报导,关我们什么事啊。”

周围女生或点头赞同,或不置可否。

是的,真话便是如此随性,不为迎合阿谀而自创。这样说哪里会不好呢。因为他们大人听不惯、说不熟,我们也不能当面说了。而他们禁止抵制的,自然是不好的。如此不就“虚伪”二字?说实话,我就是认为思品老师虚伪。可基于大型考试,标准答案也一样虚伪。出题与写题的还能不虚伪吗?否则啊,标准答案还配叫标准答案吗?

思品老师的确虚伪,爱自作多情。她课上曾一本正经地说:“本地方言把‘外地人’叫做‘外国人’,我原先真以为在说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呢。”说着,语气假惺惺的,“这样说不好吧,这不是歧视吗?我们都是文明人,希望以后少这么叫人家。”底下没有回应,也就是全班认同的意思。我心底发笑。老师认定的金发碧眼等同外国人先不说,他们怎么不反思反思被那样叫的原因呢?要不思品老师替他们反思吧?周老师总叫我反思,所以我学到了应该要求别人也反思。

思品老师其实更希望班里回应她。初二起,劳技、美术、音乐等课渐少,周老师进门一见牛人桌上捣鼓的劳技课作业,立马拉下脸,提醒他以及我们,无关学习的事少花时间。牛人那时在制作一个简易音乐盒,几天后完工,音乐时不时响起。快上课前赶到的思品老师听见了,摇摇头说:“跟大清早在小区里开的垃圾车似的。”她以为我们听不懂,明白点了说,“早上来捡垃圾的车就带这种音乐开的。不觉得很像吗?”我听到前排几人的轻笑声,多为女声组成。这其实一点都不好笑吧。或许仅我如此以为。但那种呵呵笑的轻声好像挺有市场,半数同学笑了起来。

反正我的冷漠已快学了三年。我从来没有告诉大人们,体育中考游泳和长跑二选一,我不选游泳只是因为我被班上笑过胖。如果穿泳衣,我露肥肉多又会被笑话。小学时就因测体重超重丢过人,接着我被问到“小忆,请教教我怎么吃胖”。

下午的跑步训练,我边无奈地跑着边想其他事。前不久的体育课练中考篮球一项,老师们又安排小英那几个女生指导我练习,还没开练,小英莫名其妙给我取了别名,叫我“忆姐”,然后另外两个女生也这么喊起了我,我又不得不应。等坐下来休息了,几个女生聊起天,我忽然发现小英总爱把翘舌音的字夸张地读成平舌音,两个女生也没纠正,可我真无法忍受。

不知不觉,我已被前一个同学落下大半圈。其他班的三四个男生正好练长跑经过,其中有人指着我对另一人打趣说:“你老婆。”他们笑了起来。呸,老子是你们祖爷爷!我望着跑远的男生们愤怒地想。跑到最后半圈,我气快消了一半。操场不远处一个女老师刚训斥完一个男生,一个眼熟的身影悻悻离去。这时另一个女老师走过来,劝她消消气。“骂多少遍了听不进去,”这个女老师依旧气愤,“那小孩外地人,哼!”另一个女老师应和她:“对对,难怪烦死了。”

呵呵,狗咬狗。我气完全消了。忽然想起语文课教过什么“隔山观虎斗”,又摇了摇头,那俩也配?不过后者可以拔高我这个观众,没什么不好。

冷漠哪有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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