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3月1日 永安月刊 闹新房习俗志异

作者：心期 （陋俗可耻！） 这几天住在三楼的宁波的房客结了婚，闹新房的人此往彼来，陆续不断，连我写稿的文思也打了岔，所有的题材都吓跑了，终日持笔在手，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我感到受一点威胁，昨天傍晚时分，和“新郎”在楼梯恰巧相值，我忍不住问： ——可又是送了客回来？ ——是啊！送去了一批，房间中还留着一批呢！ ——太辛苦了！你们客人真多！ ——照我们宁波规矩，亲戚朋友都要来看看新娘，闹闹新房，愈加热闹，习俗以为新郎新娘愈加有福啦！ ——大概还有几天忙碌？ ——像现在那样的“大忙”，最多不过一个星期；至于“小忙”，照我宁波规矩，新房要闹三年，远地未曾到过的亲友，随时可来闹新房的；他们一来，我们又要小忙一次了！ ——唔！——再见！ 我有点着急：大忙一星期，小忙两三年，我再不写稿子，难道等待他们三年不成？——我回到房里，决意要开始写，但楼上正强迫新娘唱京调，接着是一阵拍手狂笑，怎么动得上笔？结果又是老样子，把笔一搁，躺在床上睡了！ ——这是我第五夜早睡了！ 我由宁波的闹三年新房，想起了故乡海宁的闹三天新房，再逐渐推想开去，直想到湖南同学汪君曾谈过的“硬剥新娘七条裤子”的玩意为止；觉得这真是一个绝好的题材，所以等不到天亮，就从床上一跃而起捻亮了电灯就写：—— 自然是从宁波人闹新房说起：这是我最近数天的经验，因为我住的房子是中国式的洋房，所以楼上人讲话，楼下人静坐房中，可以恭聆无遗，这几天稿子既写不下，索性关起了房门，欣赏楼上客的“闹新房艺术”，归纳起来一句批评，宁波人的闹新房，是不脱野蛮粗俗的？ 他们用很多难堪的话来调笑着新娘，如果我不知道他们在“闹新房”，说一句并不过火的话，也许要错怀疑楼上唤了一个“向导员”来呢！有一次新娘被闹得哭了，但又不敢真正的哭个不休，因为宁波人的习俗，哭是犯忌的；所以紧接着新娘的哭，便是新郎的笑，于是新娘也只好勉强笑，众客也都笑了！笑声掩没了方才的哭泣，习俗使“宁波新娘”的心中多么难堪啊！ 据说绍兴一带的闹新娘，也是和宁波人采取同一方式，愈野蛮愈粗俗愈有福气；这里恕不多说了。 相反的是苏州人的闹新房，那真是“斯文”之至，我自己娶的是昆山妻子，并且是在昆山结婚；因为昆山临近苏州，所以我躬逢一次“苏州式”的闹新房，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富有风趣呢！ 先是，新房中安设了一席优美酒菜，等到闹新房的人来后，他们硬拖着新夫妇并肩坐下，再请年高德厚的，或者稍有声誉的人作伴坐下，其馀的人便围绕在旁边；于是种种有趣味的玩意开始了：比如要新娘用象牙筷夹了海参敬遍众客，海参是滑的，象牙筷也是滑的，一时夹不起来，或者夹到中途被滑下了，于是大家哄然大笑。又要请新娘敬酒新郎，也是引起一番笑譁的。然后是请新娘吃肉糰子，祝颂她早生大儿子；无非说到新娘娇羞了！也有用酒令方法，侭量灌醉新娘；或者讲笑话，说古典，出谜语，做对子唸诗词……用各式各样的方法来调侃新娘，但一句总批评，苏州人的闹新房是最“斯文”不过的；新娘有“面红耳赤”的时候，却不会有“委屈饮泣”的时候。附带要说的，苏州人“闹新房”是在“洞房花烛”那一夜，在这一晚，可以不分老幼，恁情笑谑一番，过了此夜，就得彼此“彬彬有礼” 。但宁波人新婚那夜是不得“闹房”，必须从新婚第二天开始，想不到距离不过数百里习俗已是如此不同了。 至于我的故乡海宁，临近杭州，习俗“新房三日无大小”，倒可以代替杭州一带的风气。海宁人的闹新房，既不像宁波人野蛮粗俗，也没有苏州人的斯文；是处于两者之间，够得上说一句是合乎“中庸之道”的，海宁地方更流行一种“闹伴娘”的风俗；所谓“伴娘”，是一种特有风韵的职业，俗称“喜娘”；从事此种职业的人，多半是“风韵犹存”的徐娘，她们受坤宅的雇用，伴送新娘至乾宅，直至三朝后，方才解雇，在被雇期内，她要负责看护新娘，使新娘不致受陌生乾宅人的欺侮，所以，当新娘一踏进乾宅的门，就把伴娘当作唯一知心贴意的人了！伴娘为使新娘免受过分委屈起见，当贺客闹得过分的时候，便往往“自告奋勇”地挺身而出，掩护了新娘接受贺客的嘻笑，于是，这闹新娘的把戏，便转变为闹伴娘了，因为做伴娘的多半举止风情，说话伶俐，所以贺客们也乐意和她们周旋的。 但伴娘毕竟不像新娘的“有趣”，所以，“闹伴娘”实在是没什么“好闹”，结果还是“勒索”一些喜果喜糕完事；这“勒索”喜果一幕，也是够精彩的，起初是一包，后来二包，三包，最多加到廿四包，四十八包，要看你“勒索”本领的大小了。所以，坤宅的喜果喜糕，不得不预备充足，如果中途告罄，也只好匆忙地偷偷添备，绝对不可使贺客“扫兴”而散的。 在吴兴一带，大家闺秀还有点封建馀风，平日是把男女界限看得很严重的，要是一个少男无端地调戏一个少女，那是马上可以吃着耳光，并且被大众所不齿的。就是在亲朋之间，对于女眷也是绝对郑重，不敢稍稍有浮滑的表情的。可是，当新婚之夜，贺客却可是侭情地把新娘调弄一下子，做新娘的侭管在出自“名门”，这一夜也得放弃“身价”，很和气地接受他们的调笑。我的吴兴女友郭小姐，当她下嫁富室葛某的那夜，被乾宅许多男宾动手卸去了大衣，旗袍，短袄，长裤，直留着衬衣裤为止，郭小姐有点不可以耐了，说了几句过激的话，引起了男宾们的不欢，险些闯出了乱子，幸亏葛某作好作歹，方才不致酿成“事变”，但葛某与郭小姐的感情，就因此存有意见，不三个月即告离婚，据葛某的意见，新娘太不“贤淑”，新婚那夜得罪了众宾，使他不免有所芥蒂，这是他俩终于离婚的唯一理由！唉，新娘何罪，郭小姐何罪，使我写到这里，不免抱恨习俗的“害人”一般了！ 我曾把此事感叹地告诉过湖南同学王君，并承他告诉我，在湖南湘阴一带，做新嫁娘尤难，在结婚那天，必须穿有八条裤子，最里面一条是红绸的，外面七条随便什么颜色，等到送入洞房以后，就得忍受众宾百般的嘻笑，接着由年少的宾客，口口声声，代替新郎，不顾新娘娇羞，上前硬剥其裤，如是一条复一条，每剥其一，众皆譁笑，直至见到第八条红裤始罢，是时新娘已羞得不敢视人，由新郎抱起拥入被衾，于是众皆譁笑离房而去，代新郎将房门掩上，听任新郎去摆布，俗称“试红”，待“试红”已毕，新夫妇重再整衣而出，于是夜筵盛张，筵间，有人将鲜红斑斑之毛巾，遍示席众，表示新娘贞节，于是坤宅的人，认为绝大光荣，放怀而去。乾宅的人也皆敬重，新娘在这刹那间，当羞愧到如何地步啊！所以湘阴一带女子，把结婚一件事，莫不看为极大难关，存有十分畏惧的心！ 王君并告诉我一件闹新房的惨剧：王君有女同学某，思想卓越，深恨习俗可畏；当她下嫁以前，曾向同学等申称，决意牺牲自己，打破此项无意义的习俗，同学等虽加劝阻，但某女士意志坚决，是夕，某女士仅穿一条绸质单裤，婚后送入洞房，某女士即警告众宾，今日不得履行习俗，但众宾不听，硬欲代新郎替新娘去裤，女士又警告如欲强迫，将由你们共负“事变”责任，众宾不顾，某女士即愤然倒卧于床，闭目待之。当年青男宾遞去其裤，不禁哗然，众见裸体新娘大愤，纷纷以房内酒杯蜡台等物，向新妇猛掷，咒骂而散，甚至有人主张举火焚屋，烧毙新娘，幸新郎力阻始罢！事后，某女士因被猛掷重伤，送医院不久，即告不治身死，甚哉，习俗可畏，某女士虽告牺牲，但此项风俗仍未打破呢！ 总之，各地方闹房的习俗，互有差异，但欢喜“闹房”则同，恕我见闻寡陋，不克作全国性“闹房”的系统叙述，但一句话我们可以说的，闹房的风气，确是“全国性”的，我曾问过代表十八省区的同学，据说他们家乡都有闹房之风俗，可见其“普遍性”的一般了。 结束的话，时至今日，女权高张，这种不需要的“闹房”习俗，理应迅速破除，现在有许多新式结婚，没有“闹房”那一套陈旧把戏，那确是一件值得可喜的事！就是从人情说，女子初嫁至乾宅，一切都是陌生的，乾宅的亲友们好好地指导她，还不能减少她内心的“不惯”情绪，却再要胡乱的调笑她，欺侮她，那岂是合于情理的？大概当年所以有“闹房”的风气，是由于轻视女子，把女子当作玩物，由于这种心情的作祟，以为新嫁娘是乾宅新添的一种玩物，乾宅的亲朋不妨尽情欣玩赏弄一番，这种习俗的养成，是何等荒谬的事啊！ 所以，做一个时代女子，应该反对“闹房”，做一个时代青年，也不应该准许其他的男子，在“新婚”时期任情调弄他心爱的妻子，这是“天经地义”，我们必须起来打破这些不良习俗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