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会老，这一天早晚会到来”

“它就是一个这样的节目，它就是会出现各种错误，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12月初的成都，还是一片金黄色的银杏，黄渤坐在《忘不了农场》的录制小屋里，笑着说。他还穿着节目里的毛衣和背带裤，看起来有些累——疫情让录制时间变得不确定，这已经是他连续工作的第三天，但幽默感不减。

这是2019年启动的关注认知障碍、聚焦中国老年群体的综艺“忘不了系列”第三季的录制现场，由黄渤担任场长，带领副场长佟丽娅、辣目洋子、名厨王勇和五位老人，共同经营一家位于成都市郊的农场。

在此前两季节目中，黄渤曾作为店长，带领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经营餐厅。这是一个可能点错单、上错菜的餐厅，本意是帮助参演的老人重新回归社会身份，以此探讨减缓病程发展的可能。但节目播出后，却像一粒石子扔进水面，激起了公众，尤其是年轻人对老年认知障碍群体的关注。

你很难想象黄渤对这件事的认识深刻到什么程度，这一次，我们和黄渤不聊表演和电影，在他的讲述中，你能体会到他做这档综艺对他人深刻的观察和共情。

问题餐厅

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录制现场。屋外，供轮椅通行的无障碍坡道引人注目；屋内，家具数量被尽量减少，动线开阔清晰；在监视器的另一边，有随时待命的医疗人员，准备为现场的突发状况提供帮助。

但这一切没能阻止问题的发生。

离四点还差八分钟的时候，孔繁漪奶奶突然指着墙上的挂钟说：“我赶紧回吧，不早了，再晚了我就回不去了。”她忘记了自己正在录制节目，站起身走出屋子，执意要从现场离开，在一旁的年轻嘉宾手足无措，黄渤站在一边，很快镇定下来，指着孔奶奶的方向对他说：“你陪她一块儿。”

“我现在得走，有人来找我。”朴熙昌爷爷也要走，年轻嘉宾惊讶地问：“我们现在在这儿上班啊。”“谁？我吗？”“对，是。”“我不上班。”

这是发生在《忘不了餐厅》第二季中的意外一幕，两名老人，相继出现黄昏综合症的症状，想要离开录制现场。这不是惯常会出现在综艺节目里的片段，但节目组选择将它保留下来，并且在画面左下角给出解释：「黄昏综合症，又称“日落综合症”，指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在黄昏时分出现情绪紊乱、焦虑、亢奋和方向感消失等症状，持续时间为几个小时或整个晚上。」

这样的状况在《忘不了餐厅》里并不少见。服务生们会记错自己负责的餐桌，会忘记收银，也可能不认识前来看望自己的亲友——这毕竟是一群患病的老人。

“它就是一个这样的节目，会出现各种错误，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这就是这个节目本身的特点……”用黄渤的话说，“这是一个有可能会上错菜的餐厅。”

但这也是一个包容的餐厅。前来用餐的客人都带着善良的预期，观众们也收起了审视的目光，在豆瓣上，两季《忘不了餐厅》的评分都在9分以上，在评论区里，最常见的留言是：“温暖”“感动”“治愈”“这让我想起我的爷爷奶奶。”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把这些真实的意外和状况呈现出来，正是节目组想做的，让这些患有认知障碍的老年群体被看见，是唤起全社会对老年群体的关注的第一步。

照护者

截至2019年，中国阿尔茨海默症患病人数已经超过1,000万，是全球阿尔茨海默症（AD）患者数量最多的国家。与持续增加的患者同步增长的，是一个个出现患者的家庭，以及摆在家属面前的照护难题。

这一季，《忘不了农场》邀请的老人们身份变了，从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到加入健康的老人及患者家属。由此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成为一个照护者，意味着什么？在患者的视角之外，为理解阿尔茨海默症提供了新的维度。

在12月9日上线的第一期里，肖玉萍奶奶的故事让人印象深刻。肖奶奶今年77岁，是一名退休的工厂文员。初见，她是养老院的组长，能说会唱，每天负责带大伙儿一起做操，“人们都叫我开心果。”来到忘不了农场，她对所有嘉宾的影视作品如数家珍，名副其实的“追星少女”。她喜欢大笑，爱开玩笑，比着辣目洋子的名字给自己取了个昵称“不辣目土子”，看起来无忧无虑。

肖奶奶的另一个身份是一名照护者。从49岁到75岁，26年间，她独自照顾自己患病的老伴，从他第一次发病，到想扶他起来但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再到最后老伴快离世的前十天，她坐在他的病床边：“我那时候已经放弃了，我说我不再救你了，不远的将来我们还会再碰面”。这是隐藏在照护者角色中，经年累月的疲惫和隐秘的心理创伤。“49岁开始，就为了他，到现在才是我自己的生活。”

陈映眉奶奶同样如此。她来自四川，小圆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个月牙。她说四川人说“眉”是“眯”，让大家叫她“眯眯奶奶”。眯眯奶奶有一手做川菜的绝活，还腌得一手好泡菜，肚子大小的泡菜坛子塞满了三大坛，码放在餐厅中央，成了一道最具成都味道的风景线。在农场的厨房，眯眯奶奶是绝对的主角，连名厨王勇都要向她学艺。但少有人知的是，眯眯奶奶同样是一个AD患者的照护者。

两位奶奶的坚强和乐观，让黄渤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的父亲患阿尔茨海默症十几年，患病的过程还历历在目。“这个病症的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他自己尤其到后期，并不感觉到太多的痛苦，因为他感受不到。可能更多的痛苦都在亲人身上，在家人身上，从精神上到体力上需要付出很多。”他提起母亲，在漫长的十几年后，她也到了衰老的年龄，实在没有办法再有这么大的精力来照顾一个重病的老伴：“这真的是一个挺大的问题，包括到后期需要鼻刺，需要穿戴纸尿裤，每天要擦洗等等，甚至要给他翻身，这些都很辛苦。”

他理解肖奶奶，看起来技能很多，性格也要强，有号召力，但“她其实是用这一切来排解自己的孤单跟寂寞，她用编织占据一些时间，她去养老院，也是因为，想在里面得到新的、不同的伙伴、不同的生活，来排解掉自己的寂寞。”

在此前的《忘不了餐厅》中，照料者的压力来源曾经被提出，主要是社会压力和道德压力。黄渤也曾经说过，自己最大的烦恼是没有足够的时间陪父亲。一次他在拍戏，突然接到朋友的电话，说看到他父亲一个人在街上走。此后他很后怕，想过把父亲送到养老院，让父亲得到更好的照料，但同时又担心舆论压力——“黄渤的爸爸送到了养老院，这是怎么个情况？这是不是太不孝顺了？”

母亲在这十几年中承担起了照护者的角色，以至于在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母亲自己也有患病的苗头。

作为AD患者的照护者，“常常会让人很沮丧，”黄渤说，但是每次录制，他看到老人们被愉快的氛围感染，脸上重新燃起的希望，就会觉得很欣慰：“我看着这两位奶奶我就想到那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理想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把综艺做成一场社会实验

在《忘不了农场》的先导片里，黄渤让佟丽娅和辣目洋子画上老年妆，背上38公斤重的高龄模拟体验装备，沉浸式体验了老年人的一天。

“不想把它做成一个纯粹的一个传统的老年节目，还是希望它能够开心快乐，生活感十足。”

2019年，“忘不了”系列的节目组找到黄渤，想找他做一档关注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节目，“（我接下这个节目）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父亲，父亲得病这么长时间，我在想是不是有可能为这个群体做一点什么。”

与普通的综艺相比，这一档节目在镜头之外花费的功夫更多。

拍摄前，节目组咨询了很多的专家机构，怎么跟认知障碍的老人相处，有什么样的方式方法，来自上海和北京的专家在开会时提供了很多的经验。“比如老人忘事，他自己也会着急，（旁边的人习惯）不断地重复强调，我一开始也就这样。但是，当你了解到他这是一个病症，你就知道该怎么去对待他，哪些做法是有效的，哪些做法是可以坚持，哪些做法是无效的，要避免的。”在孔奶奶和朴爷爷出现“黄昏综合症”之后，认知专家带领黄渤和两位嘉宾一起认识了这一症状，在后来的相处中，他们总结出了“打岔”的好方法：在奶奶再想离开的时候，拉住她说点别的。

在老龄化日渐加深的当下，衰老正成为我们所有人必须面对的一个关口。我们会先面对家人的衰老，然后是自己的。在这样的趋势下，“忘不了”也许正在实践另一种可能。

节目的录制时间长，需要老人们频繁走动工作，老人们常常在录制现场非常兴奋，回家后又感觉疲惫，因此格外需要掌握老人的节奏。但黄渤说，节目给到的精神加持是巨大的：“（老人们）来了以后，心情好了，你会感觉到他们精神状态也好。按照我们以前的经验，经过整期的录制，因为他们又回到了社会角色中，重新承担起责任，重新开始分析处理判断事情。整个一季下来以后，他们整个的状态都有很大的改变，你能观察到这种改变，很明显。”

他惊喜地告诉我们，第一季的珠珠姨，在参加节目之前做了阿尔茨海默病认知评估量表，录制结束之后再做，整个量表分数比原来提高了不少。

“你不要小看它提高了几分，一般的认知障碍或阿尔茨海默也好，它都是一个下坡，只是坡度大小的差异而已。我们通过平时吃药，或者说非药物治疗，都没有说完全能够停止或改变，都是让它的坡度稍微小一点。因此（参加节目能做到）数值有所回升，这个还真的蛮令人惊奇的。在上一季也有专家过来看过，是中科院的专家，他很肯定，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大型的社会实验。”

在忘不了农场里，老人们种菜、摘菜、喂羊驼，有了更大的活动范围，也会将更加深刻而丰富的生命观传递给屏幕前的“晚辈们”。

今年1月，“忘不了”真的在上海开了一家实体餐厅，担任服务员的都是患有认知障碍的老人，前两季令人印象深刻的小敏爷爷也在其中。黄渤也接到了好几部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的电影邀请，他想这个病症本身的戏剧性会激发很多奇妙的事情。

暮色已至，山脚的雾气逐渐蒸腾而上，忘不了农场打开了各处的小夜灯，笼罩在一片金黄的暖意里。

作者  马克吐司  |  编辑  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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