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与白马驹
张广天 著
春天,老嬷带着小马驹到湖边的沼泽地。候鸟纷纷北去,从他们的头顶飞过。老嬷捡拾野鸭蛋,放在她兜起的围裙里。木制的码头上,木板和桩子干缩了又胀大,随着季节水分的多少而变形。远处捕鱼的渔翁看似墨点,船身也是黑的,鸬鹚从水里叼来的鱼却发白,尤为显眼。云有时降得很低,与马驹混在一起难以分辨。老嬷看不清,一把摸过去,抓了一个空,马驹从她的身后探出头,发出喘气声。草的颜色还太嫩,在草尖与水珠融合,生出烟雾,老嬷和马驹走过又折回来,仿佛腾空穿梭在天上。
夏天,老嬷坐在丘陵高处的红岩上,马驹立在一旁。他们看茶树一片一片,在凉风推送中向低处倾斜,远远地,直到洼底。彩虹从他们头顶生出,一直跨越到龙游那边。彤红的光渐次掠过,将时间的流逝显现在景色里。茂盛狂野的草木从古墙的砖缝里穿出来,带着潮气和野果的芬芳蔓延到路上,世界像一枚破了的巨大果子泄露着元气。老嬷带着一团云从这气息中走过,云和人的滋味越来越甜。
秋天,阴雨阻挡住他们的行程,他们在古道旁的旧亭子里歇息。雨帘重重,滴水穿石,也穿透人心。老嬷说:“这间雨落罢落罢,阿侬虽假西(随便什么东西)都望不见罢,眼睛么不清,耳朵也不好,嘎便是呣侬带阿背路罢(那只能靠你带我走路了)。呣壮起比阿死叩早些便好(你长大比我死去早些就好了)!”马驹跪下,让老嬷坐到它身子上,一头扎进雨里,飞奔出去。
冬天,雪将树枝、房屋和田地裹起来,悲伤的事情被埋得更深。老嬷滑倒在田埂边,脑壳撞在石板上碎了,脑浆和血将冰雪染红。她最后睁开眼睛,将一切都看清了:马驹长成骏马,它美丽的鬃毛卷曲着垂挂下来,长长的,轻抚着不知痛楚的老脸,它的眼睛比冰还明澈,直通到尘埃未染的心底。老嬷的凶悍、慈软和苦痛瞬间冻结,只剩眼睛里一点活气不肯熄灭,白马闻到一丝焦味,竟是它垂下的一绺鬃毛被燃灼了。 (选自《妹方》卷四“夏光妹”第二章“冷溪长似万丈剑” 张广天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