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阶试炼】 遗忘
她突然又头疼。
被单刚铺,皱折披缕,昨天满床盛放牡丹,这会成为岑薄碎片。靠床尾那株,齿型绿叶洇回去,遮了绛花,像撂雨夜待一整晚,凋瑟萎凄。她摁住单子,头一晕,眼睛闭住,五堆书、七八个面袋、床跟地上帘子包的衣服,都跑到脑海。
旁屋一个结巴声音,是她父亲,说,哦,那个电信的来电话,马上要来。说着脚步就过来,她这时还半锅腰,头朝窗,闭着眼往太阳穴抹六神。她听见她父亲喋喋不休,哦,这么说他离这儿很近;嗯,到底不是长清,可能不像上个人,怎么不耐烦。哎?也不一定,哎——,她听到声音越来越响,头疼劲加深,皱紧眉头,到她父亲终于不再问待会来的人看这一地狼藉可怎么办,再听不到唉声叹气,她长舒了口气,拉抻开单子,发现中央多了块油迹,就在藤蔓曲折地方,要是长清那个近山大屋,她决不容许它多一秒在雪白单子,马上去厕所清洗。她瞅泛淡黄的叶萼,想一个月内被清退、找房子、搬到小一半屋,然后她环视一圈空屋,她母亲在书柜玻璃里,坐腊梅花下冲她笑。她一下站直,猛拽牡丹花,单子绷得嘣嘣响,窗户后边升起浮尘,她手抬到半空赶了赶。
她父亲又说,你先停停,过会儿他就得到这屋,上这接口。她觉得床头垂下的长边怎么也不正,窝起压到厚垫子下,边角像旗子,尖头支楞向墙,和绿铁床隆高的膀子映衬,不利索,她把单翅折进个锐角,垫子下夯了三层,但长单子尾巴和墙隔远,一切方正。等她重新站回床尾,见她父亲愣眼在门口,左手提着痰盂,底座淌水,涸了这屋门槛一角,她看看离卧室几个厘米的厕所门,问她父亲有事么,她父亲什么没说,趿拉棉拖,缓缓向隔壁窄客厅走道,她回身一遍遍伒单子,上边折皱越来越多,她锅腰抬头捋。
她听见门敲响,她父亲正巧来到门口,她俯着身子猛拍了拍又隆高的被垫,知道是电信局的人,忘记插口的事,头没正过来。她什么没听到,没有寒暄致意,她脑子一时昏糊,想那人到那屋担搁什么,颠沛飘零的也没想到其中怪事,有异常时。手再压抚下单子,才抬头,脚往左迈,他就过来了,差丁点兩头就撞,她眼前闪对硕大黑亮眸子,但是上升的,其余眼光只抵他上身,以外就看不到。心底吓一大跳,就想埋怨。右手打开了,捂住胸,心脏咚咚咚地跳。他早就蹲下,一脚没慢,他走后她回忆,不知道他转弯转得这么快,没听到冬鞋子急刹起的吱噪。
他上半身前倾,蜷起臂弯,她在后边只看到露点左腕子,灵活有度,手指翻线,绕来绕去,很轻。他穿黑色呢风衣,一米八五个子摞那,静静窄窄。房间很静,他每次动手,身上呢料子摩擦,都带给这屋子种久违。她看他在那忙活,身体一松,眼神涣散朝后桌斗瞎瞧,他腾地起身,她眼前一黑,他瘦高地像直抵楼顶,却燕子般转身,脚奇大但轻,雾般走过来。她措措退后丁点,蹭上五斗桌,他头虽低,也高她大半头,她客气地偷看,黑眼睛大,仍能看见半个,冲她方向一頓,拐了弯。她心上小震。看地,听他大脚步轻飄,蹲下,客厅拆线盒。她父亲跟前跟后不离半步,嘴里叨叨哦是这里,嗯……。嗯?哦就是啊,我看也像那个。她这屋等得久,他在那间不过来,走到门边他顶头进来,她往左躲,他停的时间短,头仍低着。
一闪就进来。
一闪就进来了
他又窝回窗玻璃、半壁桌、墙的三角岔巷,接线。她站屋门墙边,她父亲发现块宝贝似的一路攥住手机,仰半空说,哎?真先进啊,李老师你这一来,那,你那电信那头,先来电话啦,问服务满不满意……哎哟,这真是现代……社,……。手机和他距离越来越近,他没说话,半脸笑,手底不停。她看他不说,说啊?哦。装着想看他安装细节,抻量着往他这儿靠。她兩手摁膝头,他全身蹲,离他一尺近,他又笑了,腮挨出几道皱痕。她眼光看到他的以前,他就转过脸来,她感叹,他怎么这样爱笑,且是灿烂。他是回答她父亲,但冲她眼睛,满面笑容,眼球又黑又大,她从来没见这么大的。这时她才想起,他来回找线,她问过他,他黑溜溜眼球,满含笑意,看着地不停转,她半抬头才到他耳朵,他头微再下低低,边说给她。
她记住他说,我这里一接,她那边就知道了……嗓音绵厚缓慢,右手指墙上小盒子,盒盖敞开,里边乱七八糟线头,红黄绿玉,支支楞楞。她竟一直看他,他看她笑着说,慢慢他头稍偏高往斜走,大半张脸冲她,她父亲可能也过来,她不知道,他是再给她父亲说一遍,笑得满面折子,但不难看,脸也大,但她觉安全。我这里一接,她那边就知道了。说的章丘话,朴实可爱。过去小半年她回忆这段,可能先朝她父亲说,又是整支脸冲她给她父亲解释,前后不一致。惟笑得温柔,那样高大体子人,蹲得这般低,和她恰一个水平,她过去见过好多个安装员,她越想越往深里想,他怎么那么好。她那年36。
她听完点着头就退后,一直退到这屋槛,身上有些热。她父亲猫近他右边床头,歪斜着半身,将倚不倚地,他头已经正过,面向一排飄窗,又不说别话,她父亲头快蹭上他的,他一丝不苟穿线。她站门口说,你,啊?声音很轻——你,我说你啊,岢后后,这么近人家干活不热么?啊……?哎!就这样,……又听不见了。后边的话听不清出字,他低头没变化,她父亲的头快蹭上他的,她往外屋走,一会儿就回来,站近门槛。
她骤然见幅画。
她想向上看,窗子上的天,再向上,母亲能看到。她感受他身上融的光,围绕健壮、踏实、忠厚的后身,细瘦手指每到孔线,那么大的手,一缩就成女红手,兩细指长长弯弯,揪住线梢,往前一送,就过了。然后铺展开大手,骨节玲珑,卡盖试笔。都是那一只大手。头发乌黑下面,隐那对包容的黑人眼睛。她父亲放心,貼他那么近,那么近。忘记路人份,身上搬家不及清洗掉的渍,油汪汪,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兩个头那样近,她父亲一月洗回儿的头,油气、脏气,离他那么近,那么近。他簇新呢衣,湖蓝衬衫,干净清纯,那么近,那么近。他听见她说,吸进她父亲浑身油气,那么近,那么近。
看得她什么也不怕了。
她看看天,她母亲和她叹气。
他捋开长线,起来了。等他顶她走回外屋转道,她哦一声,他一惊,手缕着灰线,瞻顾她,一对大圓好眼。嘴厚翘起,还是老实。她咽口气说哦,得要20米。他蚊子声说,嗯,不用。很缓慢,回头看了看她父亲,她父亲两手呆呆,擎在半腰,棉裤腿绵塌,像个侏儒腿,眼神也惊,统统看她。他眼光又回来,兩人和谐地站直在厕所背景前,他高她父亲大半头。她以后也想说,怎么看怎像一家子。
我得,有时候,到那个阳台,不20米不够。
你看——。他扯动他大身子,后边跟条线,细腰宽肩长腿,这只黑燕子继续飞,飞过棕床、飞过一包,兩包,三四麻袋衣服、被褥,飞到窗台左,那儿应该有个写字台。眼下他还在她右侧,不到一米,他细长胳膊飞过去了。
嗯……其实,也够了。 缓慢、绷紧,绷紧、缓逝,他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嗯!不行。她父亲先着急,啧啧有声,他耳边最响,但没回头,朝她笔直站立,宛若听训。她以后常想她那会儿避之不及,眼睛尽朝他追不上的地方,梢阳台,一盒子一盒子破箱;迅速掠过地面,眉心稍皱,他和她不远,站着。她父亲发话,哎哟!怎么又……双脚跺了跺,头一下搡,眼就朝后,折进些蔑意。她想母亲。他动了。迈开左脚,那只大脚,头重低了,啊,要不我拿去吧。比她头高一个,他低到和她一样,她眼里滑过去。要不两个字浅,随他双腿消失,她大略只听到去拿。她一移身子,没看他后身。
她父亲打这不再过来,躲回里屋,埋怨那年有她母亲,怎么后悔那根蓝线,放不是,丢没地儿,窝攥窝攥个线包,一堆堆到塑隔扇后写字台面,你妈擦桌子说你几回了,就这样,到老也……嗨!改不了这。哼……嗯,这辈子就这么之咧。她两手抄袄笼,眼珠不停措,屋子窗户墨漆漆。他敲了门。
她打开门,得往上看,眼球吃力,脖子却放松。他不看她,转而笑容,上撅厚唇,头顶肉松,撮出三道纹子,她心里自卑,退后落眼。他脸绯红,缭绕一圈灭在嘴边,眼神虚假,朝远方玻璃,继续上升,天花板,看进去。满屋都是布包、藩篱,窗外是像黄昏。
她后来起来,是因为他接上最后一根线,嚯地就站起,她忙往后。不再抬头,给他让道。俺给你接上,它这儿一着,就等于通了。以后再坏唠,就不是俺的事儿咧。说完,她余光仍感到他高大身影,遮了飘窗,不走。啊……!?她眼皮一缩,找他眼,背光,见不全,落他肩,湖蓝衬衣挺着,外廓新黑毛坎儿,哦他真高。她看这里,听他一个字一个字重说。
他該走了。
她全身埋她父亲笨拙巨大棉猴后首,他最前边走。捋房子中惟一肠道,出了门,她父亲猛哎一声,他转身,静悄悄,手提工具绿箱,重了向下坠身,平开长臂子平衡,旋转如裙。淡驼大理石上划圆,摆开大脚,面积一增,体积摞列,上重下盈,像给她表演,她记得真真儿,同雨后燕,电光影里。兩只炽诚目光,对视父亲,父亲倒没忘,说句什么。以后再说起这天,她父亲坚持记忆,说他脸攸地红,特别快。
他说给她父亲,最后留她守门,她不落意接着关,表达谢情,门缝慢慢地窄。他攥紧箱子,貼了裤缝,电梯总也不来,她只住四楼。他头有片刻颤了颤。身子略微斜过,有过这么回事。
这都是年初往事。
她那年36。她在这以后,累了、乏了,做车上看车窗,外边人流涌动;傍晚回家,手提沉菜,脑海有个人,和车上外边是一个。
她有时睡觉,闭眼前想那回要是和他头撞到,她不用往下多想,心里先笑,叹口气,围好被子,忘了这一天。
那年紫薇阁,她母亲每回等她上网前,从山跟大屋扯线,20米灰的,手拿透明头,一个娃娃脸,她那时也巧,都站到她母亲对面,笑得不得了。她问她母亲你不上网拉线这样勤俐,她母亲说她爱干这个。
他高高大大、认认真真站厕所花窗门前,等她说,也就不到十秒,她有时把这段时间,连同和她母亲坐窗后看书模糊,夏天傍晚,落日余辉,她母亲看半生缘,她看纳兰词。她期间看母亲,她母亲微笑着看书。她不讨厌日子。
她36这天,穿着姥姥旧浅绛棉服,现在她冬天还是,不过到底翻过来仿貂皮领,晚上照厕所镜子,真可说雍容华贵。
有回,她放菜歇脚,身后停车位子和她楼栋,长不过200米。她转过头,确定那天他回来前,时间很长。
她有点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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