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大东】流水向东
01
咔嚓的一声，大东的腰，断掉了。在那一瞬间，大东的瞳孔放大了两倍，双腿一麻，他便感受到事情不妙。
虽说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从中一断两半，可是，那声响，连着他心里久久绷紧的弦，一起崩断了，他坚持了很多个日夜的清醒，也完全成为了眼前的一阵晕眩。
一米八几的结实大高个，就这么如同被拔掉脊椎的大象一样，轰然倒下，荡起的黄土在工地的钢筋架之间四散飘动……大东的叫声，也像垂死的大象一样哀久不绝，轰鸣的挖掘机停下了，钻地机也停下了，七七八八的大型机械在一瞬间都静悄悄了。四下安静里，只有惨叫震耳欲聋，那是一个正值青年的坚毅男人的嘶喊声，那是在场很多人噩梦中的自己的惨叫声。
救护车很快来了……
今夜，真是个不眠的夜晚，和曾经千千万万的夜晚一样，人始终渺小得像尘埃。假若时间来得及，大东还想再搬一桶200公斤的货，多加班的一个小时，他还可以多挣百来块钱。
这百来块钱，不多，分量却如同一个男人挺直的脊梁一样。
还是应该说，男人的脊梁和百来块一样不值钱呢？
02
腰部被医生固定好之后，大东确定自己的屁股和小腿靠在病床上时还有知觉，他这才敢长喘一口气。还好，问题不是太严重，起码不会彻底瘫痪，得知自己还能够劳作，还能赚钱的时候，他松了口气。
医院病房的悬挂电视，正在放什么弓箭比赛，也许是奥运会项目吧？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过这些了，在工地暗无天日工作的时候，满脑子想着都是工时和工资，这下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看看电视了。从某方面来说，他也有点感激这场意外，原本他总期待梦里能梦到休息的时候，可是梦里的自己竟也在干活，他甚至没法想象休息是个什么情景。
他拍了拍床单，确认了一下现实。自己确实是在休息，躺着看着电视。
一位运动员表情严肃，尽力把弓箭拉到最大，然后啪的一下，弓箭的弦断了，将运动员的脸上鞭打出一条血痕，随后那运动员弓起身子倒下了，也许伤到了眼睛，他大喊着，倒地不起，痛苦的感觉溢出了屏幕，真不知道打垮了他的是断掉的弓弦还是受伤的眼睛。
大东轻轻笑了一声，倒不是幸灾乐祸，反而是得到了一种共鸣的慰藉。
远离了那些黄土，逃离了那些钢筋骨架，大东的思考从劳累中苏醒了，他的脑子像是生锈已久的机械，嗡嗡地启动。
他想起大学那时候，同学少年，橘子洲头的烟火下面，喝着菠萝啤酒，大家打趣吐槽说，这种果啤可是喝不醉人的，既然要喝，为什么不喝点烈的？大家踌躇满志，至少他也想过去珠穆朗玛峰，去拉萨朝拜一下宽广的灵魂，去枸杞岛摸一摸爬山虎的藤，如果可以环游世界就更好啦……这世界这么美好，数不清的道路可以去走。
说不定，他可以在一个不大不小的企业里面，担任着不重也不轻的职位，每月拿着固定的可以养家糊口的工资，工资给了父母之后，自己还能有剩余，寻得一个愿意和自己一起奋斗的好女人，女人也不用多么漂亮或者贤惠，只要能够看见他的辛苦，愿意和他一起分担日子的苦就行，当然他更决定自己多担一点，希望那个女人每天能够轻松快乐，但也要能懂得心疼心疼他，让他一腔男儿的刚强热血能有个能够放心示弱的地方，让这铁丸一样的脑袋能够依靠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面，然后他就会觉得，为了这个女人，自己死十遍也愿意。然后靠着两人的努力，住上共同的房子，开上车。也许不会要孩子，也许说不定会有孩子，要是女儿那可怎么办？柔弱得像路边的一朵小花，他得攒着劲保护这孩子。要是男孩子，他得好好揍揍这顽皮小子，让他懂得保护心爱的女人。孩子大了就出去闯荡，偶尔会回来看看他们俩……老的时候，望着身边的老伴儿，轻轻摸摸她的脸，然后亲吻她的额头……就这么平静地过完不算大富大贵，却也幸福快乐的一生。
“呼——”他笑着发出鼻息声，又被自己的想象满足到了。“哈哈哈哈哈……”一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种浪漫的想象，他突然有点敬佩自己，但随后又摇了摇头，好像那种美梦会击垮他一样，他的眼睛里又露出了十足的恐惧……
03
他的恐惧也不是没来由，噩梦很快就真正到来了。
有什么脚步声错乱着响了起来，几个人在走廊上就已经吵了起来，说是要工地老板给个交代，说是要叫人赔钱。
这脚步的声音一响，大东就痛苦地抱住了头，他条件反射地装睡了起来，不想面对这些人和事情。
所以，这次的探望，他好像能够预料那结果。
一个年纪大的女人进来了，也不管大东是不是在休息，就试图把他扯醒。大东的腰部被扯到有点疼痛，可他还是耐着性子假装醒了过来。那女人发现大东在睡觉的时候，当然也有点愧疚，但是那愧疚稍纵即逝，她快速提起那个更重要话题：
“哎，东子，这个事情吧，到时候能赔多少？你问过没有？这肯定是要他们负责的，狠狠地叫他们赔！这是你结实，命大，要是别人当场可死了，迟早也是要出事的。”
一个年纪大的男人拍了拍大东的肩膀，小声说了句：“没事吧？”
大东望向了父亲，朝他笑笑，说没事。但是母亲马上拉着儿子又讨论起钱的事情。
“咱们这医疗费可必须是那个老板来交的，我们一分钱不可能交的。要是他们不交，咱们就躺到他工地大门口闹事去，看他们认不认！欺负人！我儿子好好干活的，怎么可能腰断了？他们怎么管的？我儿子才二十多岁，要是落下残疾怎么干活赚钱？到时候娶不到媳妇了，生不了孩子，他负不负责？他是什么东西？”
“好了好了，那些事你就不能等会说？咱儿子身体才重要。你出去买点水果去，别在这啰嗦吵着人。”父亲终于憋不住，说了两句。
母亲这才闭嘴，愤愤地出门去了。父亲这会儿，说出了那个更加重要的消息：“那小谁……就是相亲的那小姑娘，你看着说不错的那个。哎呀，知道这事之后，她爹妈就反悔了，哎哎哎但是那个小姑娘其实挺好的，就是她爹妈不同意了，就是说……已经把她介绍给一个上海的老板了。你看这事……”
“我知道。”大东小声说：“也怪不得人，这搞不好后面恢复起来，也干不了重活，男人不能干活，就不赚钱了么……也不能拖累人家。成不了也好，没缘分呗。”
“你好好休息，你妈她也担心你，她就是不会说，其实一听到你出事了，她哭得比谁都多……你也别嫌她老说什么钱钱钱的，她就是真不会说话，心里还是拿你当宝贝儿子的。行了，你好好休息。我出去找你妈去，带她回家了，你好好休息，嗯，你要知道啊，咱们当父母的，其实也就盼着你身体好好的，别的也不求……真的，只要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要身体好么……以后还是能够干活赚钱的，媳妇也还是能娶上的么。”
父亲好像在门口就见到了没有离开的母亲，两个人小声推搡了一会，最终他们走了，脚步也是放慢地，轻悄悄地。
04
大东听着脚步声远了，整个人瘫软在病床上了。
只要活着，只要一个人活着就行。这是对一个人最低的标准了吧？
一下子，身上的担子就消失了。虽然觉得自己也挺没出息的，可是大东由心觉得放松，就像一直噎在胸口的米团，突然顺了下去。这辈子，父母对他的要求从来没这么低过，低到让他快乐得感到愧疚，好像自己从始至终就不配得到快乐似的。
大东将双手枕在头下，窗外的晚风吹过来，他想起少年时在橘子洲头的草地上躺着看烟火的时候，虫子很多，也很热，菠萝啤酒却很冰凉，朋友们有很多很多废话可以聊到天亮。
“哼。”大东笑了起来，他才28岁，大学明明离自己也不遥远，可是精神的虚无，让他觉得自己真是老得好快。
晚风把隔壁床的水果味吹进了他的鼻腔，酸酸的，是菠萝。旁边的是个和他差不多的病人，腿断掉了。他们看了看彼此，那个哥们将切好的菠萝递给了他一些，他爽快地接受了。菠萝果然很酸。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东有点失眠，他又枕着胳膊怀念起过去了。过去的父母，总是很严厉，变着法地要求他上进，可是考大学的时候分数却很低，父母对他说：“三个孩子当中，你最聪明，为什么你考得最低呢？真是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他从小也觉得自己很聪明，父母的脸色，话外之音，他总能听明白。他也觉得自己很坚强，男儿有泪不轻弹，就是吃再苦，他也没什么怨言，不过这些隐忍和让步，这些为了父母才做出的牺牲和吞咽，父母居然一丝一毫都没看见似的，说出这种话来……好像最终只归结为他不努力，因为不努力，所以丢人。
他那晚哭了一夜，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脆弱得像个打了败仗又不甘心的小孩，明明打断了手脚，明明也拼尽了全力，碰得一鼻子灰，可是父母居然不会心疼他断了手脚，只是批评他打不过别的小孩，觉得他丢脸。又或者，他们也会心疼，可是更在乎的是输赢，所以每次侧重点总是有问题。这次也很像……虽然自己腰断了，可是说来说去，是钱的问题，是工作的问题，是娶不娶得到老婆的事情，转来转去，就是好像说不到点子上去……
久而久之，大东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听到什么话了。这种时候正确应该是说什么话来安慰人呢？如果父母是哭着说心疼，如果他们真的说了自己想听的话，自己会怎么样回复他们呢？是不是会觉得很肉麻而膈应到呢？
大学考得不好的事情，大东虽然也觉得可惜，可是在大学里也认识了不少让他敬佩的同辈和后辈，远离家庭的压力，和志同道合的同学畅聊未来梦想的时候，真是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
那种时光，不会让人后悔的，任何一个人如果体验过那样的友情，都不会觉得后悔吧？甚至会觉得命中注定，觉得歪打正着了，为此庆幸——离开家，去上了大学真是太好了。
过程和结果，到底哪个更重要？这个社会好像总是以成败论英雄。没人在乎人的心情，没人在乎梦想和觉悟一类的东西……那些明明很重要的东西，却被人深埋在心里，甚至一谈论就觉得天真得可耻可笑，在人前不得不装一副市侩的嘴脸，跟着别人一起嘲笑自己珍贵的东西，这就叫做成熟懂事吗？
把一颗心拿出来，当着人的面践踏，一边践踏，一边心里在哭，一边嘴上还要自嘲和赔笑。大东的眼泪不知怎么，又溢满了眼眶，他觉得心真的很痛。
就算是腰断了，他也没有哭，只是大喊大骂着脏话。可是一想到这些，他的心疼得狠，虽然一声也没吭，但是眼泪一直掉个不停。
旁边的病人安然地打着呼，大东的啜泣被盖在其中。
模模糊糊睡着前，大东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大学时候的朋友，那天晚上，大家跳完曳步舞，大东作为曳步舞社的社长，在湖边请大家喝菠萝啤。
有一个奇怪的新生，喝完啤酒就大声嚷嚷说——她要当世界第一的小说家。真是个不要命的家伙，说出来之后果然被很多在场的人笑了个底朝天。
但她噘着嘴说：“我又不会嘲笑没有梦想的人，为什么我反而会被没有梦想的人嘲笑啊？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真是天真单纯。梦想这玩意只能用来想象的，要是真的当真，就成了他人的笑话。这个社会，就是成败论英雄的，有钱有女人，就是王，懂不懂啊哈哈哈，谁跟你谈什么梦想。”好像有什么人说了这么一句很老成的话，但是一听就很老套，就像是所有电影里面的小混混都会拎着酒瓶乱说的话一样，然后学舌的小孩就这么觉得很酷，学来用以装酷，仅此而已。
她听到这话，果然很生气地说：“那你们为什么来跳曳步舞？为什么搞兴趣社团？你们不是因为自己喜欢跳舞，不是想充实课余生活，而都是为了非常现实的目的咯？为了泡女人钓凯子，换对象换得比衣服还勤快啊？你们进了大学，苦读十多年，人生在世三万多天，每天想当的就是这样一种人？而且这么多人，都想当一种人，还蛮平庸的……嗯，虽然这也是一种梦想，不过是最简单也最随便就能得到的梦想，毕竟只要一个人底线和道德水准足够低，他就能遇到差不多低的人，自然没什么责任感，可以换人如流水，也不会有什么愧疚可言……我以为你们的梦想，最起码也是遇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珍惜地跟他共度一生……或者当个平凡的健康的人这种……竟然把你们想得高尚了，我的错，抱歉抱歉，自罚一口。”
她喝酒的时候，很不甘心，眼角里面也有一些眼泪。别人也不好意思说话，气氛被搅得一塌糊涂，但是大东作为社长哈哈哈地笑了出声，这简直是他听过的最痛快的话了。说得好啊，他心里欢呼着。
大东还记得自己的话：“你这人挺有趣的，我一看你就觉得很有趣。跟你干杯一下。我也喝！大家也别楞啊，都是少年轻狂嘛，吵架有什么可酷的，江湖仇怨，一笑泯之，这才叫酷，我带头干了。”
那天，喝的不过是菠萝味的啤酒，这玩意说白了，只是果汁汽水。但是记忆里，大东总觉得那酒出奇得烈，喝下肚之后，他不仅高兴，还有点飘飘然了，连什么江湖仇怨这种词都脱口而出……他想，自己当时一定是醉了。
“你叫什么名字？”临散时候，大东问了那个后辈的名字。
快要想到她的名字的时候，大东躺在床上，突然很安心，就这么模模糊糊睡着了……
05
大东每晚每晚，总会做类似的梦。这是一个梦魇，从小笼罩他，随着他长大，梦里的自己也在长大，可是情景总是差不多的。
秋风阵阵，一座很熟悉的家乡的老桥，坐在桥宽厚的围栏上面，就好像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深夜，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别人，大东在桥上死死盯着桥下哗哗的流水。
小时候，是手里拿着的糖果或者玩具不小心掉进流水里，他突然觉得人生很没意思，只要捡到糖果或者玩具就能快乐吧，可是却被水冲走了。于是深夜里，寂寞的小孩想要跳到水里去捡糖果或者玩具，可是跳下去的那瞬间，他就会惊醒。
之后是掉进去的可能是运动鞋，可能是动画片的碟片，可能是朋友送的礼物，可能是想要的一本书，可能是想要的奖状。没成年之前，他都还能模糊知道那些掉落的东西是什么，可是成年以后，那些东西就逐渐不明确了，有时候只听到噗通的落水声，一摸口袋发现空空的，好像有什么掉进去了，他很想去捡，可是不确定是不是掉进去了，也不确定是什么东西……他已经忘了到底自己喜欢什么了，只记得非常非常重要，如果捡起来，一定就能回到过去快乐的日子。
所以他成千上万次地在梦里，都跳下了那条河，在梦里成千上万次地死掉了……
在现实里，也越来越好像死了一样。工作之后，连这样的梦也不再做了，白天在工地拌料搬货，晚上在梦里也在做一样的事情。
有时候他连那种梦都会怀念，他会抽着烟，站在漆黑的窗台前面，然后想着——难道那个梦，最后是我也掉下去了吗？所以我就不再做梦了吗？原来如此，最后我把自己也弄丢了。
可是，这一晚，他又做了这个久违得让他怀念的梦，如同见老朋友一样，他的心里满是激动。还是秋风瑟瑟的那座老桥，他坐在围栏上，盯着下面流动得哗哗响的水。
他摸了摸口袋，果然什么也没有，有什么东西掉了进去了，所以他盯着那个黑黑的水上的涟漪，他想着，这次也得跳下去捡起来才行。
但是这梦，又和以往都不一样，因为桥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大东禁不住想道：好熟悉的身影，是那天喝着菠萝啤酒，说着气话的小孩，怎么她在我的梦里这么小呢？可能她就是不会长大的那类人吧，所以她的东西一定不会丢，如果叫她分我一点，我就不用跳下去捡了吧？
于是他伸出了手，稚气未脱的声音说着：“哎！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有吗？也给我点吧，我的已经丢光了！”
小女孩果然也爽朗回应了，她说：“嘿嘿，我叫小鱼，我认识你，你是大东嘛！你请我喝过果汁的。这个，路边有很多很多，别人都不要，都给你！都给你！你接着，快快快，要掉了。“
大东用一双肥肥的小手去捧，只见她源源不断地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石头，很快就在手里堆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桥底下的水不会哗哗响了，平和宁静好像一片明镜一样，颜色也不再黑沉沉的，而是倒映出大东圆圆的脸和天空白云。
大东说：“哈哈哈！我怎么变成小孩子啦！”
小女孩也哈哈大笑，就这么在桥上晃着脚，一边哼着歌，一边把手里的石头丢出去打水漂，可她不管怎么丢出去，手上的石头就是不见少，对着空气一抓，手上又堆满了石头，后来她不仅能变出石头，也能变出宝石或者玩具，能够变出糖果和花朵。
大东在一边观赏这神奇的戏法，早就把要跳河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他一直鼓掌一直鼓到手掌都通红了。
大东说：“太厉害啦，你不会是神仙吧？”
小女孩静静地看着他，小声地说：“大东，别死啊。”
大东突然愣住了，随后慢慢醒了。醒了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他好像能够从社团的群里面找到那个小女孩的QQ，要不加来问问看？可是现在是凌晨三点钟，怎么可能还没睡？别被当成变态了吧……
可是在QQ一堆灰暗的头像上，偏偏那个女孩子的QQ还是在线状态，明明大部分人都是离开、忙碌、离线的，会不会她也没睡呢？要不试试看？反正她要是睡着了，也看不见的。
……
发送。
06
大东艰难地发送了“你还在写小说吗？”
那边几乎是秒回：“在写呢，在写呢。”
大东发道：“你知道我谁？”
小鱼很清晰地发送：“大东嘛！曳步舞社长。我备注了。这么晚什么事啊？我可事先说明哦，我有男朋友的。”
“还是大一你说的那个异地恋的吗？”
“是啊，现在是同居了。”
“哦，真难得啊，有个五六年了吧？祝你们一直幸福。”
大东在屏幕前偷偷笑起来了，这小家伙，还是好像和当初没有变，又自恋又狂妄，当然，对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很坚定，无论是喜欢的人还是爱好，也坚持了这么多年都没变，真难得啊。记得大一新生的时候，她就说和男朋友在异地恋了，现在竟然还在一起。
“我知道了，我就是突然想起了大学时候的事情，你那时候不是说你要当小说家嘛？所以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已经成了小说家了。”大东打着字。
“没有啊，小说家又不是那么好当的，要出书到是很简单的，但是要正规出版很难，如果不买版号的话，就是非法出版，是要坐牢的。所以为了赚那个买版号的钱，我现在在很努力赚钱啊。”小鱼说。
大东说：“你猜后来那些人都怎么样了？就是大学的时候，笑你的那些人。”
“不知道，应该过着迷茫的人生吧？也可能已经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变得成熟起来了，不过最可能还是在迷茫，因为这个世界很容易让人迷茫的。”
大东突然无话可说，但还是决定找点话：“我也挺迷茫的，我现在在工地干活。而且腰受伤废了，挺严重的，躺医院床上了，不过应该不至于瘫痪，好好恢复应该还能走路吧。”
小鱼好像不知道要回什么。是不是突然说惨状不太好？对面很久没有回话，不过最终对面还是回了：
“真的没事吧？会不会很疼啊？要是很疼，你就说，到时候恢复的时候要做康复锻炼的时候，绝对不要因为疼就不做，腰会长歪掉的！！到时候你整个人都是歪的！也太不小心了，是不是没有系安全带。”
对的，对了，大东突然一激灵，他好像想从家人那边听到的就是这种简简单单的话。带有对这个人本身的担心，甚至有点生气和埋怨……
小鱼又补充说：“天天干体力活，肯定累得要死，虽然腰坏了是坏事，不过借此机会休息一下养养身体，要是恢复好了锻炼了减肥了，说不定就成了好事了！果然有点可惜啊，你以前可是曳步舞社长来着，曳步舞跳得挺好的，差点就再也没办法跳了，虽然你跳曳步舞的时候也是个大胖子……好像跳舞也不减肥的样子，还是说没怎么跳来着？”
“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啊？没跳舞的时候更加胖，那个已经是跳舞减完肥的效果了！”
然后是一片沉默，好像什么话都没法说了，话题也许用完了。大东最后说：“希望你梦想成真，真的，祝你成功。有时候，我会有点佩服你，有点羡慕你。”
小鱼回答：“也希望你身体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07
大东康复锻炼进行到一半，每天运动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可能是心血来潮吧，小鱼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群，名叫“史金斯的箱子”，然后她拉了几个完全毫无关联的人进了那个群。
大东感到莫名其妙，每个人都莫名其妙。这是什么群？用来干什么的？为啥叫这个名啊？大家都在问。
小鱼说：“啊，你们不知道那个很厉害的外国人嘛？他在箱子里面，为鸽子造出了神。因为住在箱子里面的鸽子很迷茫，每天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得到食物，食物随机出现在它们的笼子里，于是机缘巧合下，鸽子就以为是自己煽动翅膀就能得到食物，它们就被这样规训。最终，鸽子们就能够跳出一套非常诡异的求神舞，它们以为只要跳了这个舞就能得到食物。那个时候，鸽子们就造出了神，在箱子里出现了一个它们相信的神，一个把它们的努力和行为看在眼里的神，会给它们奖励，为了得到神的奖励，它们愿意一直煽动翅膀跳舞跳到死。”
另一个群友说：“我猜你说的是史金纳的箱子。不是史金斯……”
小鱼尴尬了起来：“啊啊？我记错了？”
另一个群友说了：“所以史金纳的箱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鸽子的意思？你要搞什么？”
小鱼立刻解释说：“史金纳的箱子，乍一看很残忍，因为他做了很多很残忍的试验。得到了很多令人恐惧的结论。但是我们浅显地来看，你做出的努力如果都有回报，都很值得，你就会觉得人生很美好，人就会变得快乐和充实。所以我把大家聚集在这里，在这里的都是努力了却没有得到回报的，一直跳着徒劳的舞蹈到死的鸽子。所以我想，不要去相信什么神，神会看见自己的努力，给予什么奖励和回报。我们互相给予鼓励就好，我们来做朋友。”
“有人明明是天才，处处都是顶尖，可是却因为性格傲慢而没办法得到人心，我会来改变。”
“有人努力学习，却因为没钱而没能改变命运。得到钱改变了命运之后却失去了更宝贵的东西，我也会去改变。”
“有人明明有很大的梦想，可是却不敢说，不敢去努力，我会帮他的梦想成真。”
“就算我什么都帮不上，我也会认真看着。每一个人，我都认真看着，成功也好，失败也好，我会一直看到最后，该加油的时候就加油，该扶一把的时候就扶一把，见证这一切，不以成败论英雄，我会好好看着全过程，然后写成书，记录下来，写成我们这些人的故事。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物，都是故事里鲜明的主角……所以我很喜欢小说，千百年后，留下来的故事关于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不是说过要当世界第一的小说家吗？我的世界很小很小的，绝对容不下几十亿的人，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些朋友和亲人，所以只要他们的心中喜欢，他们感动，他们觉得是第一，我就已经是世界第一的小说家了。我的梦想就会完美地实现，我永远实现不了的梦想，也能得到回报了。”
“大家都有各自的努力，跳着各自孤独的舞，等着不存在的神来赐福，现在干脆把神推翻，我们不依靠它，我们互相帮忙就行了，只要大家互相帮忙，本来不能改变的都能改变，不要依靠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一番话，实在是太天真烂漫，在这种世道上，还能有人说出这种话，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理所当然会被笑个底朝天吧。
但是这次却没有人笑。大东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嘲笑，所以他真的为小鱼感到高兴。这群人，不像大学那群人，他们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一定是小鱼目前的人生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人吧。
然后，虽然群里的人数只有几个，但是大家都觉得很有趣，说是要陪她做一场浪漫狂妄的梦，做一次可笑又无聊的试验。
“感觉登上贼船了哈哈哈哈~”大东觉得意外很合这个气场，他好像一直就很期待这样的氛围，大家都天真幼稚，怀抱着不满和不甘，经历了苦难和折磨，可是还是聚在一起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决定和命运抗争试试看……
“所以到底要不要把史金斯的箱子改成史金纳的箱子？”有人说。
“哎？别改吧！本来又不是史金纳的箱子，将错就错吧。搜了一下，网上没有重名的。小鱼到时候写出来的书名就叫这个，还避免了重名呢。”另一个人说。
“不错，不错，采用！人生长恨水长东哇！”小鱼说。
有人笑着说小鱼用错典故，揶揄她这样下去到底能不能当小说家。 “人生长恨水长东”那句话的意思，原本是说，人生总是有太多遗憾，像是向东流去的水一样绵绵不绝。
但是她说得好像——人生本来就全是遗憾，当然要像大河东流一样顺其自然了。大东觉得，好像本来就是那样吧。
大东，把康复训练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发到了群里，像是打卡一样每天坚持，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大家的夸赞，多亏了大家一直在看，他也好好地将康复训练坚持到了最后。
大东的腰部恢复得特别好，就好像从来没有出过事，虽然家庭还是那些琐事，和父母的矛盾还是没什么变化，还是赚不到什么钱，但是他也有了改变，他已经遇到了真正喜欢的女人，值得一生相伴的女人，而且结了婚。
然后，大东把结婚照，发到了群里。小黑祝他新婚快乐，说要吃喜糖喝喜酒，叫大东寄给他。道长也哈哈笑道恭喜百年好合，老白也羡慕地祝好，羽炎也真心祝福，飞缘和汉娜也送来祝福，当然小鱼也是非常非常祝福的，她恨不得替大东流眼泪……还有一些群友虽然很忙也不怎么出现，但是大家如果看见了，就一定也会送上祝福的。
大东真的很快乐，他时不时想着，人生长恨水长东，果然自己的思维也被小鱼带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