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律背反》【第五章】【少女前线】

第五章 孤城
杰斯纳要塞是位于杰斯纳河中上游的落差交界处的一座铁血要塞,也是格里芬S09、S08与S07三大战区的交界点。尽管铁血主力在更北侧与苏军主力交战,但东侧与南侧仍然有小股游击队骚扰格里芬与苏军的防线,而杰斯纳要塞就是南侧的运转枢纽与指挥核心。
东西绵延的山脉从中断开,杰斯纳河飞泻而下,依托杰斯纳大坝建造的要塞扼守山壁隘口,易守难攻,同时稳定的径流量为要塞提供了源源不绝的电力。要塞距离S09战区基地有三百多公里,其间遍布稻草人、狩猎者与刽子手率领的游击队,从三个方向干扰格里芬的包围。动态应敌机制极为完善,持续一年仍行之有效,任意一者阵亡都不会导致战线缺口。
可是,如果是三人在同一天之内全部阵亡呢?格里芬很快会发现三大战区的铁血游击队失去指挥,无法反击。
迟至7月8日早晨6点,M4与高级代行官赫丽安进行了最后一次通信,确认了情况:7日下午17点20分,稻草人被AR小队指挥官俘虏;同日傍晚18点15分,刽子手被SOP2击溃;8日凌晨2点47分,狩猎者被M16与AR-15联手击败。至此,铁血的杰斯纳辖区的先锋大将全部阵亡,只剩驻守要塞的未知铁血头目,格里芬的进攻时机已然到来。
情况好起来了。
不枉M4甘冒奇险,孤身诱敌,将追击势力的背部暴露给素未蒙面的新指挥官,分化了铁血三先锋的队伍,令其被分散的AR小队逐个击破。虽然有M16的肯定与鼓励,但M4还是心有余悸,如果铁血没有对M4穷追不舍,甚至收缩包围圈,那么该项计策只会让SOP2或AR-15独自面对两名铁血先锋,下场凶多吉少。
幸运的是,赌赢了。
S09-03号安全屋文件就是值得铁血如此费尽心机。
携带文件的M4一再提醒自己,不能马虎大意。
然而,面对两百名以上的铁血傀儡的黑洞洞枪口,还有二十架以上的无人战斗机,即便是M16与M4都无法一同杀出重围。7月8日上午7点14分,M16自知无力保护M4,便孤身突围,向南逃窜;M4遭铁血生擒,被押往杰斯纳要塞。
杰斯纳要塞的南侧是依山修建的六十八度倾斜面,交错设置的防空炮、陆基炮与干扰反干扰设备都十分完备,大坝泄洪口两侧的整面外墙都包覆了复合材料甲板,堪称不落之城。被活捉的M4虽内心焦虑不安,资料泄漏与M16下落不明的恐惧攫住了她,但她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记录要塞的驻防情况。
一直以来,格里芬并没有资格亲眼目睹这座要塞的威仪。
三十公里射程的460毫米陆基炮根本不是民用人形能抵挡的威力,苏军的动力机甲与坦克装甲面对接近两吨的炮弹,也和一张纸没有什么区别。哪怕绕过了超远距离的炮击,中近程的420毫米粒子炮与127毫米防空粒子炮,足以令任何飞机有来无回,空降人形也会受到广域干扰器的影响。一旦脱离格里芬的指挥系统,只能遵照命令或基本训练资料作出反应的格里芬人形届时与靶子无异。M4一边暗暗心惊,一边将参数与布置都印在心底,祈祷格里芬千万不要派人来救自己。
可是,纵然格里芬知难而退,AR小队的其他人也一定会来的。
M4坚信这点,所以更加苦恼。
难道最开始对决代理人时,自己的计划就出错了吗?以3号安全屋的文件为诱饵,让格里芬抓住歼灭铁血三先锋的机会,并集结反攻杰斯纳要塞……
M4还算信得过自己的战略眼光与高级指挥模块。但是,谁能想到杰斯纳要塞是如此夸张的铜墙铁壁?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计划骗过了代理人,或许也骗过了杰斯纳要塞的铁血头目,但又有什么用呢?
M4的心智弥漫着苦涩与绝望,本以为瞒天过海,却发现自不量力。杰斯纳要塞是朝向格里芬的要塞,但根本不是针对民间企业的规格,哪怕是新苏联正规军都要花费不小力气。即使格里芬空降特种小队成功入侵要塞,但付出的牺牲绝对不止一星半点。
陷入自我怀疑的M4沉默不语,跟随押解部队乘上溯行河流的斜行电梯。进入金属与混凝土铺设的毫无美感可言的要塞内部,M4被拘束着押过漫长上行的甬道,似乎正向着要塞的顶端、河流的上游前进。
每经过一次拐角,M4就一边计算着步伐,一边在指挥模块中运算自己的位置。为了不暴露信息,她已经把卫星定位系统与无线网络端口关掉了。M4推测自己如今身在要塞的最上层,距离入口大约三百米的位置。不久,四四方方的走廊改变了,穹顶形成弧度,又略微往下走了一截,M4知道这是防空洞的结构。
这真的是应对格里芬需要的配置吗?
一段悬空的楼梯之后,M4抵达了一个由红布花哨装点的明亮空间。
M4有印象,这种陈设是大剧院的风格。
前方是一座巨大的舞台,深红的幕帘正左右拉起。撑管纵横交错的天顶,悬挂着三十二台大型聚光灯,而舞台的前端也布满了荧光灯、排气孔与火花喷嘴,想来干冰雾气与电火花可以两列同时喷出,渲染气氛。剧场内似乎空无一人。
M4孤零零地站在漏斗状、层层下降的环形观众席之间,茫然无措。
“欢迎来到大剧院!——来杯红茶吗,我的演员?”
一道突兀的声音让M4的视线投往舞台的正中央——那座简约、冰冷的高背椅。黑色短发的高瘦身影正是M4初次见面的仇人。优雅温和的笑容极为刺目,当见到她的第一眼,即便是向来冷淡平静的M4也不禁燃起前所未有的义愤。
就是这个铁血头目,就是她策划了对AR小队的追杀,抓捕了M4,甚至一年以来让格里芬苦不堪言——深呼吸——M4勉强劝慰自己冷静,此刻人在屋檐下,徒手是拼不过铁血头目的,自己的蚀刻枪械也不在身边,反抗无望。
“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干扰者’,杰斯纳辖区的总指挥。”
“……”
“别担心,我只是想邀请你喝喝茶,聊聊天。”干扰者一眼就看穿了M4的不安与矛盾,微笑着站了起来,缓缓走到舞台边缘。脚步很轻盈,笑容很和煦,就连这空旷冷清的剧场都仿佛染上了几分阳光的气息,M4不由为自己的错觉而懊恼。
干扰者弹了一下手指,M4腕部与颈部的拘束锁就打开了,立时有两名戴着苍白面具的铁血傀儡从两侧安全通道走出,将落地的拘束锁收走。它们的动作简直像是保洁员。M4没有趁机动手,她不清楚对方究竟有多少兵力,未拿武器的干扰者又是何等实力。
况且,M4早已打定主意,要将杰斯纳要塞的内部情报带回去,只要能让要塞陷落,自我牺牲也是值得的。与此同时,干扰者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M4:没有枪械,遍体鳞伤,弹尽粮绝,几乎耗尽能源储备,似乎没有任何挣扎余力了。
“很好、很好!M4我正需要你,你是否愿意和我坐下来谈谈都无所谓——因为我正等着你来参演我的一出即兴剧本,”干扰者始终挂着平和的笑容,她的语气相当镇静,以胜券在握的表情说道,“你的指挥与计谋都十分出色,解决我的三枚棋子实在出乎意料……不知你有没有意愿,加入铁血呢?和我们一起战斗吧,我会给你更多的棋子,随便挥霍。”
人形理应无法背叛。
M4诧异地盯着干扰者,嗤笑一声。
“首先,不要叫我的名字,你没有资格!其次,你错了,还很离谱、荒谬!”M4对干扰者冷眼而视。既然没有傀儡拦着自己,逃跑也无济于事,那么就索性跟着胸中的勇气,走下阶梯,向舞台前进,“——我是绝对不可能与铁血的渣滓同流合污!我的伙伴,你不应用‘棋子’这种词语来亵渎她们!”
遭到了激烈的反驳,干扰者并不恼怒,只是微微收敛笑容。
就像在教导还未弄懂习题的学生,干扰者以师长般语重心长的口气,道:“M4A1,你只是被自己的经历蒙蔽了双眼。一直生活于不曾区分‘同伴’与‘棋子’之差别的人生中,难免会混淆两者的定义。”干扰者轻轻上前,与舞台之下的M4对视,“你可曾思考,你现在的决绝与羁绊,不过是底层指令擅自规定的‘反应’,而非你心智深处的真实人格?”
这些话动摇不了人形。
M4故意摆出不屑的神色,睨视着干扰者,冷然道:“你又错了!事实是我从你对其他铁血头目的态度中,早就学会了什么是‘棋子’,什么是底层指令决定的‘羁绊’。我和我的伙伴不是由那种‘伪物’连接的,你好好反省再开口吧!”
干扰者颇感意外地看着M4,静静凝视了几秒,好不容易确认了这番话是认真之后,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很不错的勇气,直到最后也不放弃!”干扰者边说边摇头,“你是对自己的觉悟太过自信,还是对你的新指挥官与格里芬太过信赖?你以为你最后能得到什么?”
“……”
M4张了张口,把疑问又咽了回去。
——铁血是怎么知道AR小队有新指挥官的?
“意外吗,你以为我还不知道?”
“……我是很意外。”
既然干扰者都知道了,否认也没有意义;不如坦率承认,这样还能多套点情报。
“想听原因?”
心思电转,M4反复回忆,自己和赫丽安代行官的联络是何时有被窃听的可能。虽然对格里芬反攻杰斯纳要塞的把握又少了一分,但她知道,如今在此动摇毫无意义,至少要为了失散的伙伴们而坚强。
M4点点头。
干扰者满脸轻松地回答:“因为AR小队里有铁血的……”
“——不可能!”
“呵!都不打算把话听完吗?”
“离间我们,你想都别想!”
“真的吗?你必须承认,我所说的在客观上存在相当大的可能性。”
“格里芬没有叛徒!”
客观上,对心智底层进行修改是可能的。但是,据M4所知,AR小队没有任何一人被抓住,铁血根本没有覆写心智的空当。更何况,M4知道AR小队的心智都是特殊的,这也是她们长期无需指挥官就能独自行动的原因,内核具有独特的保全措施,除了16Lab的帕斯卡,没有人可以入侵底层,修改协议。
“抵抗没有意义。OGAS的共鸣在你的心智回响时,你就会明白,我们迟早是伙伴。”
“……你要用逻辑病毒感染我?!”
“别说的那么低俗,我没有强迫的意思。你还记得吗?我只是说要坐下来谈谈。”
干扰者挥挥手,从舞台侧方立刻跑出两具傀儡,它们抬着一个液晶显示屏。
接过傀儡递来的遥控器,干扰者启动了电源。
“先来个简单的小剧场。”
M4望向屏幕,画面里是一座空旷的废弃仓库,镜头拍摄到了二三十个人。M4立刻认出了SOP2与AR-15的身影,她们旁边站着的应该是新伙伴RPK-16,而浑身铠甲的那位……大概就是赫丽安所说的指挥官吧。除了这几人之外,还有许多沉重装甲包覆的个体,从外观上看是苏联军用人形“圣盾”。
尽管圣盾的装甲确实很厚,但M4相信这点人数不构成什么威胁。
“……你想用他们威胁我?”
“先别急……唔,你的伙伴很聪明,发现了端倪。我就好心给你解说一下吧,那些‘圣盾’只有外壳,动力骨骼下其实是活人。”
M4的心智漏算了半秒。
“活人……人类?”
“是的,人类。”
“你……你从哪里……”
“北方战场的人类可太多了,稍微失踪几个也正常吧。”
M4呆立原地,怔怔出神。然后,一个激灵让她清醒过来,情报还未知真假,立刻担忧未免为时过早。干扰者轻轻一笑,展开双臂,朗声道,“他们的‘圣盾’的能源包都是提前过充能的,现在遥控器在我这里,只要我稍微一按——”
“——卑鄙!用人类的生命——”
“——哎,不不不!我说了,我不做那种没品的事!”似乎是尊严受到了反复怀疑,干扰者些许不快地打断了M4,“‘圣盾’不会爆炸,我也不会按下按钮——决定权在你。”
“……什么?”
“两个选择:一、我这具素体停止运作,仓库那边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我失败之后,主脑肯定会派更可怕的‘衔尾蛇’或‘梦想家’来接替我的职务,你应该对杰斯纳要塞的兵力有所了解,格里芬必死无疑;二、我这具素体没有停止运作,电池组将在五分钟后爆炸,这等小儿科对人形与你的指挥官自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那二十四条人类就不一定了……”
干扰者伸手一甩,将遥控器扔到M4的脚边。
“选吧。”
“……你……你就不怕任务失败?你的任务应该是消灭格里芬……”
“呵呵!我都留你们苟延残喘了一年,”干扰者拍拍手,从侧门又冒出一个人影,“你可以赌主脑不会换掉我。毕竟我不会干大屠杀那种无聊的事,对击溃格里芬也毫无兴趣。”
M4注意到新走出来的人形不是傀儡,而是头目。
根据15的记录与M16的口述,她的名字是“狩猎者”。
“五分钟的等待太无聊了。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个角色,和你演对手戏,”干扰者举起双手,转了个身,示意自己手无寸铁,“——你不是来杀我的吗?这是你的天职对吧?我猜到你的计划是除掉三员先锋,给格里芬的大反攻制造机会。但是……呵呵,我明白……此刻,你的内心充满了担忧与愤怒,还有——仇恨……很好,它们正越来越强!”
瞥了一眼沉迷享乐的上司,狩猎者情绪复杂地叹了口气,阔步上前,从腰间枪套里拔出双枪。随后,她从身后取下M4A1扔给了M4,“拿着,你的武器——子弹我给你上满了。”
“……”
M4怔怔地看着怀里的搭档。
情况变化太过剧烈,逼近心智的运算极限。
“拿起武器吧,M4!你的敌人毫无防备、手无寸铁!我一旦消失要塞指挥就会瘫痪。”
M4没有精力理解干扰者的胡言乱语,她继续默默地盯着锃亮的枪身。
习惯扣住扳机的食指抽动了一下,又复归平静。
“你在想,即便我活着,仍有可能替换成‘梦想家’或‘衔尾蛇’,对吧?你觉得我给出的选择不靠谱。可是啊,格里芬终究只是铁血手背上的一只蚂蚁,如果不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哪根都可以碾死它——M4,既然灭亡是大势所趋、是天命所归,为什么不多拯救一些人类呢?你的心智底层嵌入了保护人类的指令了吧?顺从命运吧,你是无法超越你所言的‘伪物’的!”
人类、伙伴、羁绊……或许都是底层指令。
保护格里芬,放弃一批人——假设真的执行内心的想法“保护格里芬”“保护伙伴”,那就等于放任这群苏联人的死亡。但是,如果无视干扰者的死亡招来的不可预计的后果,顺从拯救人类的“底层指令”,就果真证明,与伙伴的羁绊也不过是底层指令约定的“伪物”?果真证明,底层指令不可违背?
干扰者怂恿着M4开枪,她夸张地伸展双臂,放松肩膀,仿佛拥抱着什么不可见之物。
“……”
狩猎者仍然站在原地。
“……我也有OGAS系统。可以让你感染获得铁血权限,解除干扰者的过载指令。”
“狩猎者,你……”M4不明其意。
“哦?你愿意?随便吧。”干扰者返回王座上,无所谓地耸耸肩,“无论是顺从底层的指令,还是顺从OGAS的呼唤,反正都证明M4A1更适合与我们一同。”
液晶显示屏右上角的时间只有三分钟了,但画面上的几人却如同蜡像,一动不动。
他们是察觉炸弹了吗?要怎么才能通知他们?要打开无线端口吗?但那样相当于给铁血双手奉上AR小队出生入死,才从3号安全屋得到的情报。M4再度陷入选择恐慌,心智运算变得急促起来,她只好转过身不看屏幕,眼睛盯住剧院地板的角落。
“电池组即将爆炸——嗯嗯,你终究忍住了?好啊,好一个违反了底层指令!但你就甘愿这么看着人类死亡?既然你有胆量挑战底层指令,何不挑战OGAS的底层指令?干脆接受狩猎者的好意吧!既然都是抵抗,何不换个能拯救更多人的对象?”
干扰者再度露出和煦的笑容,但在M4的眼里却是如此冰冷残忍,她实在不能忍受干扰者的脸,气得扭身。不经意间,她又瞥见了屏幕上的画面,那一行人还是没有采取行动,到底是发现了,还是没有?还是说,这一切都是干扰者虚构的画面,一切都是一个谎言?
不论如何,M4没有任何证据支持或否认自己的猜测。
只要作出选择,就一定会中干扰者的圈套!
——那么,即便都是圈套,不能当成不作为的理由!
M4猛然抓起枪柄,拉开保险与枪栓,此距离下没有失误的可能——准星向干扰者,只要子弹射穿眼球,突入脑部就好,铁血头目的装甲也不是完美防御。
M4扣动扳机,毫无保留的杀意迸发,纯粹救人的杀器喷吐火舌。
呯呯呯——
子弹被挡住了。
狩猎者双臂护住面颊,屹立在干扰者的身前。
“狩猎者?……这就是……你所谓的对手戏?!”
干扰者只是微笑。
在最初昏头的急切感、渴望救助人类的热切感冷却之后,M4的指尖开始颤抖。不能被干扰者牵着鼻子走,任何时候都不要丢失自己的节奏与思考,但是——她看了一眼——不到两分钟了!M4还没有做出抉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做出抉择。到底是救,还是不救,不知何时落下的审判让M4的心悬在半空,脑子嗡嗡作响,各种想法、担忧揪在一起。
杀了干扰者,干扰者不会真正死亡,而顶替她的将是更加可怕的铁血头目;
不杀干扰者,杰斯纳要塞一日不落,格里芬的愁云就一日不散,且一些人今日必死;
——这有什么区别吗?
状况不会因干扰者素体之死活而大幅改变,这里根本没有格里芬与AR小队的救赎!
可是,M4多少还期望着“时间”。
只要“时间”还充足,一切就有转机。哪怕转机很可能只是M4的幻觉。
这里有一条捷径……M4咬紧牙关,突然怔住了:有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这份颤栗并非由于念头在心智中闪过。M4早就知道,她预感它必然会“掠过”——它果然掠过了!数分钟前,乃至上一瞬间,它还仅仅是个念头,而现在……它已然不是幻想,而是以一种可怕的、完全陌生的新形式出现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头顶猛击了一下,指挥模块闪过一阵焦躁的乱码:
感染OGAS协议是无需牺牲任何人的捷径,除了M4自己。
狩猎者发觉M4在发愣,于是她跳下舞台,挥起手枪握把,向M4的肩膀撞去。然而,M4的反应让她吃了一惊——M4居然挺身一挡,自己往狩猎者的手上撞去。狩猎者收到的命令是活捉M4,而这一击两股劲道碰撞,说不定会要了伤痕累累的M4的命。
以防有诈,狩猎者硬生生停止了动作。
M4趁机纵身向后一跃,不再看向她的“对手”,而是盯着王座上的干扰者。
取下弹夹,拉动枪栓退膛,黄澄澄的子弹落在地上,发出脆响。
“我不会和你打,狩猎者。我也不会杀死干扰者。”
“……你也不愿接受我的OGAS?”
“醒醒吧,狩猎者!如果我和同伴们的‘羁绊’是底层指令规定的,那么你与干扰者的隶属关系更是如此……”
“我只是猎手,不会思考这个问题。”这个话题或许对于狩猎者而言,真的很无趣。M4抽空瞟了一眼干扰者的神色,发现她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这里,那副仿佛看电影看到了精彩处的期待表情让M4恨得咬牙切齿。
“你们不会杀死我,你们都不行!干扰者,你的闹剧没有意义!”M4试图再度激怒干扰者,动摇她的决心。然而,干扰者的反应却平淡得令M4感到可怕。时间只剩一分钟了!狩猎者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出粒子束,仅仅是为了提醒这一点:M4没工夫沉浸在思辨中,她必须立刻、马上作出决定。
M4慌乱躲过瞄准双腿的射击,滚进一旁的观众座椅之间。
“你刚才的射击已经背叛了你,M4。”
干扰者还在悠闲地发言,狩猎者还在无声地迫近。她们有声或无声的话语是如此冰冷刺骨,以至于M4预感到了接下来的恶意,但她没办法不听,因为这绝对与她有关。M4只能向自己保证,不会让那个念头笼罩自己的心智。
“你开枪是想救人,你屈服了;你恍惚是想接纳,你动摇了。”
来了——
要来了——
“M4,你对伙伴们的信任与道德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不曾发现……”
所有闹剧都是为了这一幕。此言亦不为过。
干扰者抬手示意,屏幕视角迅速拉近。
然后,镜头停在一个人的脸上。
“——不曾发现,聆听OGAS的呼唤的人,就在你的身边。”
画面上是粉色长发的少女。
“……AR-15?”
这就是M4预感的最大的恶意。
“与她一起,来我们这边吧!”
“决不——!!”
M4突然闪身,一想起过去与AR-15相处的种种光景,无名热血就冲上心头。狩猎者连忙阻挡在M4的跟前,但从腰后拔出匕首的M4激烈猛攻,唰唰唰刺出三刀。尽管有上次的经验,狩猎者还是为这股气势吃了一惊,一时之间措手不及,反倒落了下风。
狩猎者没有与之以伤换伤的打算,她连连后退来使M4将更多的力气消耗在追击、前进上,以此削弱她的气势。但是,她很快就诡异地发现,M4的力量正越来越强,明明残存的能量越来越少,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输送力量。
这股不断增长的力量让狩猎者失去了反击的机会,只能被动保持自己不受伤害。两人且打且走,一路逼近了舞台。猎人的骄傲不许狩猎者继续失去主动地位,她忽然欺身前进,闪身跃入M4的臂圈之中。谁知M4根本不想恋战,狩猎者起跳时她也起跳,两人在空中擦肩而过。M4稳稳站上舞台,而狩猎者落在低处。
狩猎者眼看M4登上高地,一瞬间的高度变化使M4的背后露出了一个破绽。恍惚间,她瞪大了双眼,仿佛已经看到M4的匕首刺入了干扰者的胸膛。狩猎者无暇顾虑,纵身高跳,挥拳向那个破绽打去——这一击打断脊椎,M4就彻底失去反抗之力了。然而,此时失去常度与节奏的却是狩猎者。
M4料想到狩猎者的动作,顿时脚步挪开,腰部上挺,刀柄紧贴右腕,一挥而上。
狩猎者滚了出去。
她没死,只是腹部被划开了一道小口。
M4摸摸自己的脸颊,能感觉到温热的仿生血液落在身上。
干扰者笑得很开心,她坐在原地等候着。
“做出你的选择,决定杰斯纳辖区的命运!”
“……我们需要时间。而你……就是我们的时间,干扰者。”
最后关头,M4扔掉了匕首。虽然脸庞带着难掩的疲惫与困倦,甚至外人都能明显看出她精神的矛盾与斗争,但她仍然毫不迟疑地扔掉了武器。
这是她的决心。
语气如此果决,第一次让干扰者由衷地感到不快。
“你说你不想干没品的事,那你就在杰斯纳要塞等着吧!只要你多一日在这里,格里芬就多一日喘息。既然你顺从自己的想法,拖延铁血击溃格里芬的底层指令,那么你就继续坚持给我们看吧!——直至我们格里芬聚集力量,撕开你的胸膛的那一天!!”
格里芬或许终究无法抵抗铁血,但只要干扰者保持自己的态度不变,速死与晚死的差距就是格里芬的准备时间多上几日,未来的胜算多上几分。
为了保护AR小队与格里芬,这就是M4的回答。
“你可以生擒我,将我送给你们的主脑。但格里芬不会屈服。如果你害怕了,提前进攻了,证明你连我都不如,你没能抵抗住自己的底层指令——呵!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保护人类的底层指令,心智深处某些信息连我自己都无法查探。”
M4没有体力与精力支持战斗了,交出3号安全屋的情报似乎是板上钉钉。
所以,她索性就不挣扎了,直接上前,走向干扰者,面对面。
“好吧,这就是你的最终答案……”
干扰者失去了笑意。
“……承受答案的代价吧。你本来可以救他们的。”
M4不忍地闭上了眼……
倒计时清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