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4号记录】#1 契约
“亲爱的人类大人,欢迎光临,请问您今天想要挑选怎样的‘人偶’呢?”
在寂静之中,久违的声响终于抓回了我朦胧不清的意识,不知发呆了多少天后,‘我’提起精神侧耳倾听,便隐约听到了这样的开场白。
台词并不陌生,自有意识开始,这样的说辞就时不时地出现在门的另一头,明确地提醒着‘我’就是这商品架上,供人挑选的商品中的一员。
这家店的来访并不多,‘我’便时常躺在木架子上百无聊赖地发呆,说到底除了发呆‘我’也什么都干不了,既翻不了身,也闭不了眼,这回门外有了动静倒是新鲜事,不禁也让我努力集中起为数不多的精神听听热闹。
外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来客似乎并不愿意开口,不知是抱有警惕还是单纯地不善言辞。
外间到底是怎样的情景?‘我’看不见,唯一赋予我的权利只有等待。
好在这样的沉默并没有打消商人的热情,他见惯了这样的沉默,初来乍到的客人总是需要一些适应的时间。
脚步声响起,商人转身几步走向通往里间的门,他尽职地为客人抵着门,手边游走的魔力熟稔地点亮壁灯,照亮了高耸且排列整齐的货架,待客人进入后似乎便开始尊敬而又详尽地介绍了一番。
为什么说是‘似乎’呢,因为每当这时候,他们谈话的内容就会受到严密的保护,从踏进房间的那一刻,充斥在房间内的各种本就微弱的意识波动被强力的屏障隔挡在外,像是对商品们严厉的斥责,不允许对交易的内容存在任何的窥探。
‘我’依旧恪守等待的原则,可有可无地用意识触手轻轻触碰围绕在两人身侧的屏障。
触碰,反弹,如此重复,一个无聊的小游戏。
放在过去,‘我’或许没有这样的闲心去这么做,以‘我’那贫瘠的意识也根本不会做多余的事,今日倒像突然被人从头浇了一盆冷水般清醒,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许久,谈话声再次响起,看来关于交易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不知刚才谈论了什么内容,商人的口吻明显柔和了许多,他轻声细语,像是怕惊碎什么一般:“如您所愿,您可以挑选一个‘人偶’缔结契约,它会好好为您完成您的愿望……”说到这,商人语气迟疑。
“只不过,您真的要选择这样的契约方式吗?”
这时,‘我’才终于听见了自客人来后发出的第一声回应:“嗯。”
是位女性。
“那么请到这里来,这些宝石都是‘人偶’们的核心,您挑一个合眼缘的,从此它便是您的了。”
短暂的沉默,客人再次开口:“从此就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说话的声音更加接近,同时‘我’也感受到随着声音的泄露屏障也随之解除。
继续在这里打扰好像就不太礼貌了,‘我’正打算悄悄地把意识收回,却冷不丁地被揪住了本不可能被触碰到的意识触手。
“我选这个。”
话音落下,揪着‘我’的手更是紧了紧,似乎早已察觉到‘我’在周边捣乱,一旦机会来临便马上抓‘我’个现行,果断地令人惊讶。
商人见状“哎呀”了一声,发出无奈的笑声。
于是‘我’保持着被拽住意识触手的样子被捧起本体,轻盈的脚步声步步紧跟,在听闻‘我’马上要被递交到另一处地方去做加工时,捏着‘我’的手还不满地点了点,在商人解释完原因后才终于放手。
被送往人偶师工坊后,‘我’、‘我们’才真正开始诞生,成为回应一切愿望的人偶型恶魔——以人偶作为素体,将意识附身其中的人造恶魔。
一位人偶师为我绘出精致的容貌,令我成为能够被独立辨识的个体;另一位人偶师则为我构筑躯干,令我能够自由地活动身躯;最后,再通过与契约者缔结契约,赋予我灵魂血肉。
昏沉中,‘我’感受到以往总是飘忽不定的,也不知道是‘我’哪个部位的地方突然有了重量被塞进了一个陌生的容器内,复杂的感官接踵而至,这时‘我’才终于有了一个认知——在经历漫长岁月后的某一天,‘我’被一名意外来临的客人于万千相似的同胞中被抓包,变成了她的所有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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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啪嗒。’
少女被两位人偶师引领着走在寂静的走廊中,回声响起,脚步声却只有自己的。她低着头,只专心看着这似乎有些年头,却依旧被保养很好的地毯,并不打算主动与前方的两人产生视线交集。
无论是透过窗外能够看到的高悬红月,亦或是阴影处藏着的未知之影,这一切无不昭示着她如今处在如何的荒诞之中。
她本该感到害怕,毕竟她打从出生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什么波澜壮阔的经历,去鬼屋都屈指可数。都说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未知,那么按常理来说,她应该尖叫,应该立即离开,而不是跟在几个不知身份的人物后面。
但她知道,这是梦,她在做梦。
在这梦境中她破罐子破摔地与恶魔签订了契约,这种说出去都会被笑做梦话的经历,她对自己的坦然接受也感到惊讶。
或许是心中还有着小孩一般的幻想,认为自己是特别的;或许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梦中便毫无畏惧;但更多……也抱着来都来了,无论发生什么也无所谓的想法,也说不上大不大胆了。
“请跟紧这盏提灯的光芒,小心迷路哦~”
她沉默又规矩地跟着前方被巨大兜帽遮住样貌的人偶师,眼里晃荡着提灯散发出的暖光,分心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讲述为她制作的人偶有多么地精致美丽,以及精巧灵活。而她只能扯着嘴角露出有些僵硬的微笑,附和式地点头,心思飘忽到了不着边际的地方。
‘根本听不懂。’
留给她发呆的时间不长,路很快就来到了尽头,铺垫了一路,为她准备的商品就在这扇朴素漆黑的木门之后。
接过人偶师递给她的提灯,迈过他们为她礼貌推开的门,她望向这空荡房间中唯一的红绒长椅,被创造者称赞有加的人偶便端坐于此。
身后的门已被静静地关上,得以独自一人后她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感觉自在了不少。
她提着灯,就站在门口远远地观察这具还需要她来完成最后一步才能真正‘活’过来的——恶魔。
没错,恶魔,即使所用的躯壳为人偶,但恶魔的本质不会改变。
她站在原处,似乎也明白自己已无退路,才终于一步步走近被从天倾泻的一束光所笼罩的恶魔。
白而透明的微卷发丝披散在肩头,同样素白的睫毛安静地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苍白的肌肤透着冷硬的质感,尖耳异于常人,纤细的身体则被工整的衬衫与黑裤所包裹着,而那被细心系于领间作为领结扣的正是当时被她所挑选的那颗宝石——或许用强行拉上贼船来形容也恰当。
这一切都实在是精致又无不散发着非人的气息。
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心想:这任谁看了能不错认为天使呢?
至少她此刻发自内心的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使,纯白,无垢,等待着被染上颜色。
——可那又怎么样?
她伸出手,恶劣的欲望此刻高涨到了顶点,恶作剧般掐起恶魔那完美无瑕的脸庞,看到那无论圣洁、无机质、非人的气质都被她搅得一通乱,世俗滑稽的颜色浓墨重彩地被涂抹在上面,终于忍不住勾起了愉悦的笑容。
所有物的‘乖巧’让她得到了巨大满足,即使她清楚现在面前的仍然只能算具空壳,说她趁人之危也无妨。
毕竟,这是我的,没有反抗的资格。
因所有物的这个前提,她的动作可以算得上是肆无忌惮,她放弃了先前的游戏,改用指腹细细描绘恶魔的脸部轮廓,从额头到鼻尖,从嘴唇到耳后,她的食指轻轻划过,最后点在了耳后的一颗小痣上。
她细细摩挲着这不起眼的痣,有些走神。
这个结果意料之内,因为这正是她自己要求的,她的耳后,相同的位置,也同样有一颗痣。
恶魔的样貌分明被制造地与自己完全不同,但是又因自己的私心被刻下了隐秘的印记,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希望恶魔要像自己一样,还是要和自己背道而驰更好。
但或许,即使没有这颗痣,别的印记也将会刻在更深的地方。
“做的真好。”她喃喃自语。
“你一定能够好好地成为我的,对吧?”明知不会有回答,她仍如此问道。
说完,她等待了一会,在一片无声中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亲昵地贴近恶魔的躯体,坐在了恶魔的膝上。
她低头轻轻用自己的脸颊蹭着对方冰凉的脸侧,双手紧紧地揽住他的双肩,好似他们天生就这般亲密无间,给她带来极大的安全感与勇气。
“该到见面的时候了,你会期待吗?一定会的吧,我很期待。”
她慢慢哼起找不到出处的小调,偶尔夹杂几句听不清是什么的歌词,侧脸趴在恶魔肩头。
她轻柔地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发丝缠绕在指尖,由她编织。
随着她编发的动作,她每编一股,恶魔身上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第一下,像是有什么随着她的指尖通过发丝流进了恶魔体内一般,浅棕的颜色从发梢开始突然染遍了恶魔的所有发丝与睫毛。
第二下,被她环抱着的身躯有了轻微的起伏,有微弱的呼吸扫过后颈,让她有些发痒。
第三下,她感觉到被她蹭着的尖耳突然有了温度,那冷硬的肌肤也变得更加柔软。
第四下、第五下……
恶魔的苏醒近在眼前,可她却犯了难——辫子编好了却没有能固定的东西。
她一手捏着最后的一股头发,另一只手则翻找了一下身上,无果。
“……唉。”
疲惫像是重石压在身上,她恹恹地垂下空闲的那只手,习惯性地陷入了放空的状态。
她刚才不断地分割自己的灵魂填充进这具空壳,哼的小调自然也不是真乱哼的,而是在咏唱人偶师教她的契约咒,但她也没想到分割自己一半的灵魂竟然会这么累,怪就怪她非要选择这样的契约内容。
想了一会,她最终扯下了自己发辫上的其中一条丝带,在为恶魔绑上的瞬间却止住了动作。
她想到了自己的要求,她想让恶魔用她的身份去做一些也许不会成功的事情,去承受她所无法继续背负的负面情绪,作为代价,她将分出一半的灵魂给恶魔,以便恶魔能更好的成为她。
这对恶魔来说已是过于优渥的条件,在确定代价时,本还有对自己伤害更小的方案,但她没有采用。
听商人和人偶师说,人偶恶魔诞生于欲望,‘他们’被制造出来的初衷便是被当做一次性使用的道具,派去做一些危险或隐秘的,无人愿意去做的事情。
虽然人偶们或多或少会有些不完整的意识存在,可谁会在意能够量产,又便利的道具到底有怎样的想法?
“人偶恶魔与普通恶魔之间有根本性的差异,那便是人造产物这一点。‘他们’没有自我,没有个性,没有灵魂。您如果真要选择赠送一半灵魂给人偶的话,在完成契约后,‘他’或许能够依靠着您的半份灵魂得到新的可能性,成为一个真正的恶魔。”
“可是,您真要用灵魂作为代价吗?”
回想起商人的话,她再一次在心里回答:没有这半份灵魂,便没有意义。
恶魔的未来,她不关心,重要的是‘另一半的自己’能够到达的未来。
她想要的目标很明确,她做的决定也已经实行。
可为什么……事到如今却产生了类似‘不忍’与‘不公平’的想法,可笑的难堪虚情假意地爬上心头,令她捏着丝带的手迟迟没有动作。
“不,这没有什么不公平的,我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她如此肯定自己。
难道是契约已经渐渐生效了吗?即使契约还差最后一步,但是属于她的半个灵魂已经填充进恶魔的身体,负面情感也许也逐渐从她的体内脱离,逐步流进另一人的身躯……所以她的心里才会有空闲涌现这样莫名其妙的悲悯?
她开始认为让恶魔为她承担一切的不愉快是不公平的,让恶魔为了怯懦的她去实现愿望是不应该的,让恶魔融合她的半份灵魂打上属于她的印记是不合理的。
意识懵懂,仿若初生的恶魔在最后真的能摆脱她的人格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吗?
自己究竟是有多么的无力,多么的可悲,才需要依靠‘恶魔’来获得想要的结果……?
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浸湿了恶魔的衣肩。
最后,她仍是颤抖着手指将自己的发带系在了恶魔的发上。
契约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