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最后在太阳底下

  最后，太阳底下

  “ 你知道吗？懂得越多就越恐惧。看看我出生的环境，我本来是应该那样的；我的亲人，我曾经的朋友，他们每天不思考，吃饱了就犯困，然后睡醒了再吃，做着低微的工作，但却令我着实羡慕他们的乐观，他们生命的活力。但我不甘心。我本来是个很笨的人，所以我比别人留心、比别人多想，比别人努力。我变成了一把利剑，为了划破一到口子，为了逃离，为了往上走。所以我孤独，所以我痛苦，所以我在深夜掩面哭……”
   我听到过太多这样的话。但除了在心底为他祈祷外，我别无它法。我用手指擦擦下颚，然后摊开手掌，示意他接着讲下去。
  “呜，好热！”说罢，他脱下他的纯黑色大衣，胡乱扔在旁边的椅子上。我感到眩晕。从我的角度看，正是他里面白色长袖中心混杂交葛的线条，然后，由桌子上斑斓的鸡尾酒直射到我的眼里。这像极了这代人，迷茫而曲折的灵魂。
   “我爱她！但我分不清楚我爱她的身体，还是爱她的灵魂……两个都爱？可以！但是人，那无止境的欲望我该拿什么填满？物质的东西我都能满足，无非就是要了戒指要房子，要了房子要车子，再要接着咱再争取。可是，她，她……找了一个又一个我都忍了，……居然还让我看着！还要几个人和狗一起……白天、白天就变了个人，可一到了夜里，居然又对我哭着说，那里有点痛，然后又说对我的深爱。啊，从前她是那般……她又与我这般亲密，可我却亲眼目睹她一步步的沉沦……折磨啊！折磨——”
  我知道，以一个社会的衡量标准来看，他喝醉了。我知道，这时我应该看看四周，用我责备的目光，好让好事者的头低回到他们原来的位置。我知道，他没有醉，到不如说，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清醒。
  他就这样抓着自己的头发，抓着，抓着……突然间，他悲恸地喊。
  “啊——啊！”
“回不回去了！都回不去了！”我看到他苍白脸上的泪，酒杯被打碎，彩色的酒淋湿了交织的线条。我更晕，想吐。
  镇定。
  不过，也有我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周围是我出乎意料的平静。顾客们是只有看，我见他们眼珠里的惨白，还有一张张僵直的脸。店员们，服务生是只有看，露出厌恶和理所当然的表情，其中潜藏的语言不说我自明，“结账时原价赔偿!”
  “妈的，渴死我了，waiter，来瓶水。”他说。
  他的压力得到释放，顿了顿，情绪缓和起来，又说:“啊！我也看淡了。早晚有一天，我无法满足她，之后她离我而去，我们行同路人；家乡不可能回去，一、我当年与他们断绝了关系，二、就算他们能原谅我，我也已经变了，生活与精神都回不去。”
   “但这样也不是我的生活。有钱赚，被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崇拜……但我是闷头冲进来的，失眠，生病，抑郁，这无处不在的异化感。”他指指自己，不置可否地笑笑。
看着他的手，看着他晃动的身影，看着他因湿热而妖艳的杂乱线条，明明刚吃过饭，却让我有种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与战场上的杀戮，战士对于鲜血的渴望，本根同源。
  我强行忍住自己开口，听完他最后说的话。
“像我们这种人，迷茫是种特殊的天赋。从我打娘胎里带来，将带到死后的骨灰里。我改变不了什么，除了今天跟你抱怨，摔摔东西。我不想死，尽管是这样痛苦的活着。你不能说我麻木，毕竟我始终觉得，我们活着就是要准备终身痛苦，唯一期盼着的，是最后临终时闭眼的安宁。”
  “操！这个世界！”
    结束了。我想。
  “谢谢你。”我站起身来，看着他那双疲惫的眼睛。
  “不不不，是我要谢谢您。”尽管是双疲惫的眼睛，也同样有深沉的灵魂，同样有擦亮绽放的时刻。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对我说的人。”我握紧他瘦长的双手，同时，我在心底，紧握着他清晰的双眼，踢翻众人的冷眼和那堆杂乱的线。
   出了门。外面车辆喧嚣。道路两旁的树，一边齐，一样高。
  “迅卢，叫你回家吃饭，你听没听到？”
  我注意到那个从我身边过去的小孩，和那个揪着她小孩耳朵的母亲。
  我该对你怀着怎样的感情？我看着母亲与孩子，自问。
  我又看向天空。正午，阳光猛烈，我将衣领遮住眼睛。
                                         于2018年12月23日
                                                   致敬那个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