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封在琥珀里的二舅,才是好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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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折舟 审核丨春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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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最火的视频无疑是up主“衣戈猜想”的《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一下简称《二舅》)。到今天为止,关乎这个视频的讨论热度不仅没有丝毫下降的意思,反而朝着更复杂更多维的方向发展。

从一开始收获的广泛感动,到后面受到了对其真实性的质疑,再到被讽刺自身“歌颂苦难、粉饰太平”的立场,《二舅》这个视频的在社会层面上引发的激荡和反思已经超出了作者乐观的本意。
那么到底,这是怎样的一篇视频散文?

二舅是一个典型的文学形象。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衣戈猜想在文案里讲述二舅的方式以及他所想要呈现出来的形象,都有不少借鉴于乡土文学和寻根文学的影子。
而这些形象基本都基于同一种预设和母题:穷山恶水与如何认命。(你看,我一标黑你就觉得这俩词很重要,这就是一种暴力)
我们在语文课本上也见过这样的形象:他们淳朴、贫穷并往往有时代性的不幸,又有乡土社会结构所赋予的忍耐和善良。靠着乐知天命的豁达和农业社会里的动手能力(善于手工也是其中一种),在相亲邻里的帮助下重新构筑出一个稳定安宁的生活,和处于这种平衡里的尊严。

你可以在up主的叙述里见到这种上个世纪非常风行的人物写法,围绕着二舅的人物众声喧哗,但二舅的形象始终如一:做手工的善良男人。
打木家具、搓澡、修理家电、做木雕、算命。二舅始终在前现代的的社会里,靠着灵活的双手保卫自己的生活:

故事于是就这样完成了,一个受苦的灵魂用他终年如一日的姿势获得了洗练。
这样看,二舅简直有点像《活着》里的福贵,苦难须臾不停,二舅在经见苦难之后获得了生存本身。

但微妙的是,人和文学形象,是有根本不同的。以纪实(起码作者宣称如此)影片的形式呈现一个在形象上闭环的人格,是普遍违反于我们生活的常识的。
二舅没有怨愤过吗?没有痛哭过吗?没有怀疑过吗?没有失魂落魄过吗?没有叛逆反抗过吗?
这些疑问当然不是针对一个受苦者,也不是苛求受苦者承接其命运的姿势,而是对作者隐性的不安。
有很多帖子在日期和动作等细节上质疑故事本身的真实性,比如二舅的一些重要事件的日期有些不严谨,二舅的残疾证和官方有些许出入,这些对细节的严谨性的追求也体现了读者对“故事化苦难的警惕”。

但是,即便完善了细节的出入,问题依旧不会消失。
“衣戈猜想”自己说,他故事的叙述方式受到汪曾祺的一些启发。这一点并不难看出,比如精简人物言行,多以简短的日常动作白描人物,比如自问自答调整文案的节奏,再比如在严酷处做平淡语,那句“但是姥姥现在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也不是很想活了,有一次甚至已经把绳子挂到了门框上。”就是一处刻意为之的藏锋。
但和汪曾祺不同的是,汪自己并不会在写人的散文里大做价值定义,汪更喜欢让文章非常简单地结束,收敛极多,很少抒发。

而这也是模仿者们容易陷入的陷阱之一——创作者在描写弱者形象时,心里总是怀着一股热忱和悲悯:既然苦难已经无法避免,那就在认命或者承受的过程里赋予人物一种体面,来让一个故事能够完成某种美学上的闭环和享乐。
当然这一点未必是“衣戈猜想”的本意,然而他选择行驶身为作者的权力,在文章末尾为二舅的豁达小唱一曲赞歌。
“我问二舅有没有这么想过?
他说从来没有。
这样的心态让二舅成为了村里第二快乐的人。第一快乐的人是刚刚——我们村的树先生。
所以你看,这个世界上第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
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遗憾在电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戏,在生活里是让人沉沦的毒药。
我北漂九年,也曾有幸相识过几位人中龙凤,反倒是从二舅这里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似乎只要写下这些话,苦难就已经锻造出了坚韧的灵魂。
最后的二舅,也就像一个虚拟人物一般,要让作者指着说:看看二舅活得多好啊,多精彩,多豁达,多超然。
作者用了“庄敬自强”来形容二舅。那是一个改编自《礼记》的词语,被用来描述一个超然的心理状态:心灵平和后,你就可以笑对苦难,不再被痛苦扰乱,不论生活如何颠簸,彷佛手里都有了最好的武器。

居住在城市里的作者,看着镜框里快乐的二舅,得到了精神上的勇气,仿佛在这一刻,他们共同获得了生活的某种诗意,并共享了同一种精神境界。
但这种精神境界,不会理会受苦者的哀嚎。因为自强之前,要既“庄”且“敬”。
有一句话叫做“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奥斯维辛是二战时期位于德国的纳粹集中营。阿多诺带着愤怒说出这句话,就是为了在更广泛的层面上指出一点:一切艺术关乎精神和心灵的美好许诺,都是虚伪的。
纳入镜框是一种更甚于文学的叙述暴力,因为在文学里,被书写的他者无法自己说话,因而阅读者会本能地识别出这一点,并以“虚构”或“非虚构”来树立种种道德判断。而镜框里人物,因其要素更多,所以说服力和迷惑性都呈几何倍数的增强——影片里到处是精良地构图、剪辑和打光,是作者信手拈来不急不忙的旁白。我直到看完整个影片才注意到,二舅在片子里没有说一句话。
当然,看起来更绝望的姥姥也没有。

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消费各式各样的精神文化产品,但能心安消费的前提是,我们已经知道,这些产品在某种程度上是虚构的。我们会看滥情的故事片,会看虚构出来的俗套的动画,但不意味着将人故事化成美的艺术,是一种可以忍受的心安理得。

《二舅》的核心价值观念是“治疗内耗”。作者为“内耗”等心理危机开出的药方,是一剂关乎心理状态的鸡汤。
这一点很让人不适,因为这个问题被隐去了太多太多。“内耗”是怎么来的,是怎么成为一个普遍的结构性问题的?在“小镇做题家”等问题日益凸显的当下,用他者的苦难来比惨,真能普遍地解决这样的问题吗?

当一个关乎时代精神的叙述,不去触碰任何实在的经济、法律和政治,那么所有的问题就会理所当然地成为心理问题——一切都是因为你不够强大。

其实视频中有一些自觉或不自觉隐去的部分,比如改革开放至今,在工业化和消费社会如此发达的情况下,手工者还能依靠传统手工为自己谋生吗?
人不是内在封闭自足的超然动物,每个人身上遍布他者和整个时代。二舅不是遥远山水里的一个故事,他没有生在隔壁的中国。
他是一个真的挣扎在贫穷线上的普通人。
我们不能时时刻刻求助于一个前现代的乡土社会。
我们不能在有人认命后依旧被锁链困死他乡不能自己的当下,去把传统里的苦难轻易地分割出去。
去做了这些事情之后,人就“认命”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不断滑坡。
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人的苦难和苦难背后的柔弱,被封存进了琥珀里,被下一代人视作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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