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专栏约稿】筑梦如筑城——电影解读《女人城》|Needle学科拓展Vol.03

Vol.03
筑梦如筑城——费里尼的筑梦指南
费里尼把自己的电影比作梦境,反感他人的解读,但倘若他在有生之年,不幸获得《周公解梦》一本,或许也会比照着翻查一番。在他创作生涯的中后期,梦中的种种化身为电影里的神秘符号,为“解梦”提供了无限可能。
电影作为艺术作品,在化身梦境之前,如果没有导演和美术团队的精心设计,费里尼梦中的迷人风景便也不过是虚影。
当这些场景被搬上银幕,结合移步换景式的第一人称冒险,便有马塞洛马斯楚安尼请君入梦,便有了「女人城 La città delle donne (1980)」。

女权主义者的堡垒

林间废弃酒店的招牌
马塞洛饰演的Snàporaz在火车上被陌生女人吸引,他鬼使神差般地离开了列车,尾随女人来到郊野荒林。在那里,他遭遇的不是艳遇,而是一个由女权主义者主导和管理的微缩社会。

酒店大堂里,身着新娘装束的模特被铁链束缚,象征着女权主义者们对于婚姻制度的态度
如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北美遍地开花的嬉皮士社群,这个女权社群将荒野中的旧楼改造成集酒店、放映室、体育馆、科教场所于一身的“社区活动中心”。原本破败的酒店大堂,由女性指挥男性工人修缮,由女性首领经营,吸引女性顾客入驻。
自信洋溢的女权主义者们在酒店大堂席地而坐进行禅修,在配备了投影仪的放映室里品评男权主导下的陈腐艺术品,在小小的舞房,女性舞者身前披挂着白色蓬蓬裙,身后却仅饰以不蔽身体的羽毛内衣,同时扮演着纯真无邪的处女和性感放荡的舞娘。

厨房里笑中带泪的滑稽剧,绝望的主妇焦头烂额,女性观众们拍手叫好
而在由厨房改造而成的浸入室剧场中,女性演员分别扮演着手忙脚乱的全职太太和佩戴了弗兰肯斯坦面具的“冷面丈夫”,用极其夸张的滑稽剧形式再现了家庭主妇的悲惨生活。女性观众们笑作一团,但其中亦有感同身受的中年女性在嬉笑声在潸然泪下。观念先进的女性身先士卒,将自己从厨房中解放出来,但她们又不得不重回厨房,用最直观的表现形式启迪那些尚未逃离桎梏的同胞。Snàporaz混迹在观众之中,佯装认同“婚姻是疯人院”的口号,实际上却未被女权论调感化,仍在寻找引诱他来到此地的美艳猎物。
宴会厅的投影被用来播放有关一妻多夫制的影片,而影片的主人公带着她的六位丈夫来到了现场。仔细观察宴会厅的内饰和挂幅,不难发现人们刚刚在这里为一对女同性恋人举办了婚礼。同样是在这间宴会厅中,Snàporaz被他的“猎物”——一位逻辑清晰、语言极具感染力的女权领导者指认为潜入社群的男权社会的间谍,他落荒而逃,并在酒店大堂遭遇了女人们的集体声讨。慌不择路的Snàporaz跟随着“热心女士”进入电梯,来到了位于酒店顶层的体育馆,他本以为能找到逃出酒店的出口,却被数十名高速移动的旱冰爱好者团团围住,困在会场中央,还被迫目睹了女人们互相训练着跆拳道,专攻男性塑料模特的“重点部位”。女人们充满进攻意味的集体活动将他逼进了墙角,一路摔进了楼梯间。

在酒店大堂遭遇抗议的Snàporaz

在顶楼的体育馆中被轮滑女孩团团围住的Snàporaz,他无处遁形
楼梯间亦是锅炉房,烧锅炉的女人最初以剪影的形象出现,身披尖顶兜帽,手持锅铲,投在墙上的影子与死神无异。但头脑空空的Snàporaz人公并不介意,他此刻只想逃出这个试图禁锢他又试图驱逐他的女权堡垒,他请求烧锅炉的女人带他去火车站,却不知自己正缓缓步入另一个陷阱。
整座酒店的内部结构却从未清晰地展现在Snàporaz面前,所有的房间都没有通向外界的窗子。从外观看,楼并不高,但上行的电梯却花了好久才到达有着不透明天窗的顶楼。Snàporaz游走在这堡垒版的酒店中,如同身处巨大迷宫,无处是出口,排山倒海般的诘问与抗议向他涌来,如果不逃离,便没有生路。
这也是一个自诩为“正常男性”的男人在女权浪潮中的真实写照。
欲望的温室
在顶楼的楼梯间,烧锅炉的女人一边冲凉一边絮絮叨叨表达着心情之雀跃,而好色的Snàporaz对她全无兴趣,一心惦记着逃跑。
他们坐上了摩托车——当然是由女人驾驶的,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面对着土路两旁完全陌生的农田,Snàporaz有些担忧,怀疑是走错了路,女人却告诉他,这是条捷径。坐在后座上的他看不见女人意味深长的邪恶笑容,而作为一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男性主角的命运任人摆布。

⼼怀⻤胎的热⼼⼥⼈露出邪恶的笑容,⽽后座上的Snàporaz对此⼀无所知
坐在后座上的他看不见女人意味深长的邪恶笑容,而作为一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男性主角的命运任人摆布。 女人以“寻找种子”为借口带领Snàporaz走进田野中的一间大棚。棚顶比女人高,却比男人矮些,身强体壮的女人在温室大棚中活动自如,男人却不得不低头。

与井井有条、颇具规模的酒店不同,大棚里不仅没有成片的蔬菜,反而只有一只活鸡和两只猫咪标本,床垫被随意地铺在地上,女人则意图在这样一个闷热且破败的大棚中强奸他。Snàporaz“花容失色”,无法从女人强壮有力的臂膀中逃脱,若非女人凶悍的母亲及时出现,呵斥了女人的行为,好色的Snàporaz很可能被反将一军,晚节不保。
温室大棚天然属于乡村、属于土地、属于野生的欲望,象征着对于繁衍的欲求,它不仅在造型上与翻修一新的酒店形成鲜明对比,在内部构造上与克制的、有规章和秩序的城市社群同样有着天差地别,Snàporaz在此处受到的“热情款待”自然也与女权酒店中的遭遇不同。如果说酒店中的女权主义者们试图用文明人的方式击碎男性的伪善,那么温室中的性暴力则象征着征服欲与动物本能,而作为普通男性的象征,故事中的Snàporaz,镜头背后的费里尼,似乎在这两股势力面前都流露出的退缩的情绪,一时间难以招架。

在⼤棚中,男⼈不得不低头,甚至还遭遇了女⼈的猥亵
温室大棚天然属于乡村、属于土地、属于野生的欲望,象征着对于繁衍的欲求,它不仅在造型上与翻修一新的酒店形成鲜明对比,在内部构造上与克制的、有规章和秩序的城市社群同样有着天差地别,Snàporaz在此处受到的“热情款待”自然也与女权酒店中的遭遇不同。如果说酒店中的女权主义者们试图用文明人的方式击碎男性的伪善,那么温室中的性暴力则象征着征服欲与动物本能,而作为普通男性的象征,故事中的Snàporaz,镜头背后的费里尼,似乎在这两股势力面前都流露出的退缩的情绪,一时间难以招架。
集邮男的圣殿
在前往火车站的途中接连遇险后,Snàporaz逃到了一座阴森的“违建”之中。违建的主人是一个阅女无数、对女权主义者和女同性恋深恶痛绝的中年土豪,他的这座“圣殿”与自身气质如出一辙,充斥着对男性的生殖崇拜。不仅围栏的尖端被做成了生殖器的形状,殿内的所谓艺术品,要么是冷兵器与火器,要么是性玩具,要么是柱状物。
不仅如此,中年土豪最引以为傲的是殿中的hall of fame——一间挂满女性影像的房间。每幅画像旁都有声光电开关,配套播放着图片中女性的闺房呓语。

⼟豪对于柱状物有着⽆需多⾔的迷恋

取自能面的性玩具带有强烈的东方元素
男主角Snàporaz先是被土豪圣殿中的玩意儿所吸引,但渐渐则在对比中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置身殿中,土豪的“雄伟战绩”令Snàporaz无地自容;更让他错愕的是,自己的妻子竟然与土豪相识。
三人在满墙画像的凝视下前往土豪为自己第10000名猎物所举办的派对,Snàporaz的男性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压。

起初,Snàporaz饶有兴致地倾听着与画面配套的音频

很快他就感受到了来自另一个强势男性形象的压迫,以至于在这圣殿中他变得渺小,感到无地自容

土豪男极度自恋,甚至将自己的马赛克砖像置于盛典的正中,一如围绕着男性构建的现实社会

眼⻅⼟豪左拥右抱,抱的还是⾃己的太太,Snàporaz有些笑不出来

土豪男用尿浇灭象征着斩女新纪录的蜡烛,极其粗鄙的行为却恰恰是他夸耀自己男性魅力的方式
费里尼在塑造土豪男的形象时极尽脸谱化之能事,用丝绒睡袍、层层叠叠的金链和流油的肥硕胴体锻造出如同特朗普再造般的油腻形象,他无时无刻不在展现自己的雄性魅力,不仅要为自己的“斩女”记录巨型蛋糕,更意图在一众宾客面前吹熄万根蜡烛以炫耀自己的雄风;在上气不接下气之时,他跟通过当中撒尿的方式浇熄蛋糕上的烛火。如果说费里尼对女权主义者的展现,是在敬畏中掺杂着小心翼翼的讽刺,那么他对男性沙文主义者则呈现出完全的否定和不遗余力的嘲讽。
土豪的派对临近尾声,一群女警上门找茬,女警不仅向Snàporaz和土豪问罪,还处于威慑的目的杀死了土豪的爱犬。在经历从大喜到大悲的情感体验后,既愤怒又悲恸的土豪来到大殿中央,向母亲的雕像倾诉,并上前亲吻了雕像——原来“男人至死是少年”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借口。

土豪男忘情地亲吻⺟亲的雕像,似乎这是他唯⼀一的情感出口。穷尽一生,男性都没能真正走出口唇期
土豪的派对临近尾声,一群女警上门找茬,女警不仅向Snàporaz和土豪问罪,还处于威慑的目的杀死了土豪的爱犬。在经历从大喜到大悲的情感体验后,既愤怒又悲恸的土豪来到大殿中央,向母亲的雕像倾诉,并上前亲吻了雕像——原来“男人至死是少年”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借口。
母体中的审讯室

派对上,热闹的人群背后相顾无言的中年夫妻

顶楼,与妻子性事潦草了事的Snàporaz露出不甘的神情
派对草草收场。在男权大宅的顶楼,他期待着一场艳遇,没想到这艳遇竟是与妻子的一番云雨。Snàporaz在失望之余,意外在床下发现了一个出口,这个出口指引他走向梦境的边缘:一架记忆闪烁着彩灯的记忆滑梯。

通往滑梯的洞口,亦是滑梯的起点;它状似女性的口腔,又与生殖腔口无异

在那里,Snàporaz见到了在人生的长河中曾经给予他无限幻想的女性,邻家的女工、市场的鱼贩、护士、马戏团的摩托女郎、浴场的泳装女子、深夜剧院的花魁……梦境中闪烁的滑梯如同大脑的沟回,亦如同婴儿降世之前在母体中的探索与畅游的蜿蜒长廊。

这些场景被闪烁的灯环隔开,坐在过山车般的滑道上,Snàporaz透过灯环欣赏着记忆中的美丽女性。此处无论灯光还是场景的设置都明显借鉴了舞台剧的表现形式

年轻的男孩们躺在大通铺上欣赏电影银幕上女明星们的曼妙身姿,这也是属于Snàporaz的童年回忆
路过曾经的性欲的投射,Snàporaz欣喜不已,全然没有意识到游乐场即将关闭。在周围明黄色的灯光相继熄灭后,女权主义的大军再度来袭,黑暗中孤苦伶仃的Snàporaz成为了笼中兽阶下囚,与其他“花花公子”们被关押在断壁残垣中的大牢。在那里,他伏下身子听取了他从降生之初便带有的身为男性的种种罪行,并被发配到剧场之中,接受最终的惩罚。

女权主义者们举着火把照亮了彩灯尽熄后的夜空

等待着各自命运被宣判的“花花公子”们

孤身一人前往公审剧场的Snàporaz,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走投无路
Snàporaz勉强算是个勇者,在电影内外女性观众的凝视下,在祭台侧身巨幅女性画像的凝视下,他独自登高,意图爬上废弃剧场中的祭台。

眼前是巨幅的女性画像,身后是静待好戏上演的无数女性观众,Snàporaz腹背受敌,只得埋头登高

女性形象的热气球如同天神降临——在「甜蜜的生活」开头,费里尼用同样的方法将耶稣像悬吊于空中,睥睨众生

热⽓球的真实面目时而美艳时而可怖,女神像手中的细绳吊起了Snàporaz的命运
电影里,女性观众们悉数离场,Snàporaz却勇往直前。在祭坛上,命运未卜的他迎来了“终极奖赏”,随着女神的热气球登高,离开是非之地。
女神的形象取自早先在酒店电梯里偶遇的女人:她头顶光环,如同圣母;她衣不蔽体,如同艳星;她巨大的脸上泛着青色,在不同角度能欣赏到不同的表情,如同印度神话中的湿婆。

在晚⻛风吹拂中洋洋得意的Snàporaz
一路飞升,在夜晚缭绕的云雾间,微风轻拂下,Snàporaz喜不自胜。他未曾料到的是,女性游击战士并没有打算就此饶过他,而是向天空中的热气球放了数枪,Snàporaz在女性双眼的凝视下随着破损的热气球不断下坠,直至梦醒。

从梦中惊醒的Snàporaz
火车、摩托、汽车、滑梯

大梦初醒,Snàporaz仍端坐在颠簸火车的包厢中,对面是一边抽烟一边看着漫画的妻子。梦境中的女人悉数登场,此刻的她们不再是激进的女权主义者,而是同包厢的普通乘客。Snàporaz惊魂未定,电影结束在过于常见以至于有些老掉牙的火车进隧道的镜头处。
女人城的梦境之旅,始于火车,终于火车,但最值得玩味的是,女人城中所有交通工具的驾驶者无一例外是女性。


交通工具上的女性凝视揭示了Snàporaz作为闯入者被动且孤立无援的境遇
当Snàporaz逃出酒店、前往火车站时,摩托车由烧锅炉的女人驾驶,将他引入乡间噩梦;而当Snàporaz逃离田野大棚,路遇一群妙龄的嬉皮士女郎时,他又挤进后座,试图搭顺风车前往火车站。然而女人们对Snàporaz并不友好,反倒是用暧昧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这是一次主客体对掉的性别凝视:女人们肆无忌惮地违章驾驶,将爱车改装成花里胡哨的酷炫模样,在深夜的乡间野路疯狂飙车,对搭车的异性言语轻慢……作为男性导演,费里尼在反讽中不乏自省意识,哪怕是将这一点点反思寄托在梦境中,仅凭这一点,他已经先进于同时代的大部分男性创作者了。

或许他希望的仅仅是逃离滑梯终点的审判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