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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世界大战】Red Apple

2023-10-01 23:20 作者:秦玉卿  | 我要投稿

•人物取自BBC《Our World War》Part1中的Maurice Dease(莫里斯•迪斯)中尉与Fred Steele(弗雷德•斯蒂尔)中尉

•友情以上

•以弗雷德•史蒂尔中尉为第一人称向

 

 

2018年,一战纪念日那天,我围观了Battlefield 1玩家们自发的【100周年停火活动】,也就是在那天,哔哩哔哩给我推送了纪录电影《我们的世界大战》,我退出游戏直播,打开了视频,然而没想到的是,我等于从一个相似的心情跳到了另一个相似的心情。只看完第一集后,我难过到了极点,说不清是被两位主人公所感动到,还是因为厌战的气氛渲染得伤心。我没能看完后面两集,它们是第二天补完的。

 

从2018年开始,《我们的世界大战》三集成了11月11日我必看的影视清单,我在纪念日这天不厌其烦地将它打开,用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完成对它的欣赏。

 

2021年年初,我偶然在看一战相关的视频时又刷到了这部纪录电影,我想,既然大数据都知道我这么喜欢它,为什么不给它写点什么呢?我想到第一次打开时,就有被两位中尉的战友情感动到,不管是作为前期【毒舌冷笑话】搭档,还是后期面对生死之间的承诺誓言。他们都是开战初期的优秀指挥官,其中一位还有着明显的骑士风度(我特意查了燧发枪团的官方记录,从Maurice•James•Dease中尉的生平来源追溯上,他真可能是个“贵族”式军官)。他们之间的战友情、兄弟情过于纯粹,这种情感超越了同事/朋友的关系,在面对生死,不管男性女性,吊桥效应会极大地改变或者上升人们的情感,就算一方死亡,也会念念不忘的存在于另一人的心里。

 

是CB,也可能有CP元素,生离死别下过于纯粹的战友情,纪录电影已经很好地展现了这一点,我写的这篇更像是——史实二创到纪录电影——纪录电影二创成我的文章,为了一百多年前的他们,爱情这种设定还是放在现代AU吧。

 

本文从2021年4月26开始建立文档,第一人称导致OOC色彩严重,但是各种改动之后也还没有放弃,今天终于可以完结发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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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六月末,我受征召进入日不落帝国皇家燧发枪兵团,成为第四营D连的中尉长官。

 

故乡远在地球另一半的澳大利亚,这是帝国老爷们流放囚犯之地,我生长于此,是个普通农夫的儿子,母亲在镇子上的富户家中做女佣,家里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参军只是为了能减少一部分家中开销,这个家养不了那么多人了,所以我只能跑出去,跑得越远越好。我的运气很棒,参军四年间一路混上了个军官,当然更可能的是因为,离开家后,我在摸爬滚打中练出来的本事,和厚脸皮的脾气。

 

 

在还未踏上英国土地之前,人们对欧洲愈燃愈烈的态势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关注,直到1914年6月30日,我和另外几位军官一起来到上司面前,领到了前往英国的一纸秘密调令。

 

“欧洲战事已起,你们会是最先一批响应皇家征召的指挥官。”

 

 

 

 

 

在客轮上,我们听到船员在议论萨拉热窝的事情。

 

我和同伴在福克斯通港走下客船,半个多月的航程足够让我们咒骂几百遍可怕的南北半球气候差异,幻想几千遍刻板印象的目的地。下了船,入眼的尽是港口来来往往的的人:拐杖戳地的老爷们、西装整洁的年轻人、穿着长蓬裙子的贵妇,到处都是应接不暇繁华和尊贵,大概这才是皇家本土与海外属地最大的区别吧,我想。

 

我们一行人穿着军装,港口的检查人员已经被提前招呼了,他们告诉我们可以直接走向外面,有一辆卡车正等候我们。与穿着同样卡其色军装的人敬礼致意,然后我们爬进车厢,向着最终目的地而去。

 

 

 

 

 

我的新部队番号为皇家燧发枪兵团第四营,这是个保留荣誉称号的步兵部队,被分配到这儿的只有我一个。同伴们一边说着【战争结束后回国时再见】这样的话、一边打开车厢把我的行李箱丢下车来,我稳稳地接住,顺便回敬了那些混蛋们一个中指手势。

 

 

中午,我总算步行入营到达总部报到,营地门口有一长排征兵队伍,许多年轻人正在登记。我接着走进去,操场上有两个连队正在练习负重长跑,只有一个与我同级的军官在验视,见到我经过,他向我友好地扶着军帽沿点头致意,动作称得上优雅。

我们相距很远,我只记得他非常年轻,看在对方的友好态度上,我也回了礼。

 

 

 

 

 

 

我先去见了团部的上校指挥官,他批准了我的调令,接着指示我又见了第四营的长官佛斯特上尉。

 

“军队正在扩招新兵,C连的长官是莫里斯•迪斯中尉,鉴于C连和你要领导的D连之间的特殊关系,你有必要和这位同僚好好认识一下。”

“特殊关系?”我重复了一声,并不明白这位新长官话里的意思。

 

上尉指着调令上D连的字样说道:“这是我从前领导的连队。”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来是替补眼前这位的长官,他说的特殊关系,可能是指两个连队的亲近程度。

 

“C连和D连今天有负重训练,你可以在操场上找到你的士兵,中尉。”

“Yes Sir.”

 

 

 

 

 

我又走回营地,刚才遇到的那两个连队此刻正坐在树荫下的长桌吃午饭,因为是休息时间,我注意到许多士兵在打量我这个新出现的不速之客。

 

 

那个年轻军官没和士兵们一起乘凉,而是一个人站在树荫外,好像是专门等候我一样。我走到对方面前,他脱下手套伸出手来:“您是新任D连的指挥官?”

 

他的口音和刚才见到的佛斯特上尉有很大不一样,但音腔更加温和。同样的我也脱下手套回握,打量着对方白皙的脸和灰绿色的眼睛。

 

“Yeah,我是弗雷德•斯蒂尔中尉,新来的D连长官。”

“我是C连的莫里斯•迪斯中尉,欢迎来到皇家燧发枪兵团第四营。”

 

他可真年轻,23?或者24?总之绝对没有超过25岁,而我已经是接近30岁的人了,但我们却是同级军官,加上他的一些用词方式,我意识到我可能遇上了一位贵族出身的家伙。

 

这样的偏见并不怪异,来的路上大家还在打赌说谁会第一个遇到贵族老爷,澳洲有许多农场主家庭,他们身上傲慢懒惰的气质让人诟病了近一个世纪。而且这里是英国本土,同伴们一致认为这里的风气更有甚之,就论如何与上层人相处,大家把这个话题讨论了半个航程。

 

 

 

“谢谢。”我中规中矩地回应了他,想着同僚之间没必要因为一开始的刻板印象就抱有所谓敌意。我对着还在聊天吃饭的士兵喊出:“D All Stand Up”的命令,看到我的士兵们手上端着杯子和食物站起来,我又大声说:“Sit Down”,士兵们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于是我径自走向人群中间去自我介绍,并和我的部下一起吃午餐。

 

 

 

 

C连和D连是混在一起坐的,我走到人群里也等于走到两个连队之间。迪斯没有跟上来,我只管和直属的士兵们聊着,他们对我的折边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片营地划分给了两个连队,想要去找A或者B连,得经过总部的中线到另一边去。所以午饭结束,我首先带着部下们走出树荫。在人群外围我见到了端坐在靠树边的桌旁、端着瓷碟喝茶的迪斯。

 

“迪斯中尉,我要带着D连开始下午的训练了。”

他点头,温和地说道:“Please yourself.”

 

 

 

 

 

 

我对着我的新部下训话,这代表了新任长官和新下属的正式碰撞。当然,英属地的军队训练都是一样的内容,这一点我来的时候也是知道的。我看着这些年龄上下不一的人,他们是一群职业军人,接受能力很强,也许换长官的命令传达得够久,久到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开始适应新的训练模式。

 

也可能有人会不服气一个外来的、非本地的军官来管理他们,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付刺头的本领我在澳洲就学会了,我依然是他们的中尉长官,是全连的指挥者。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我发现军官的单人宿舍互相紧挨着,我因为安排明天的训练内容晚回来了一会儿,几位上士问了我要不要和C连一起训练,被我拒绝了。我刚来到这里,很多东西还没搞明白呢。

 

 

我的房间在这一层最边缘的位置,隔壁的屋子亮着灯,我猜那就是迪斯的房间。我要到我的房间必须经过他的地方,窗户开着,他正好看到我。迪斯正捧着一本坐在窗前,他抬头见到我便和我打招呼:

“晚安,斯蒂尔中尉。”

 

我没有和人说晚安的习惯,即使是和家人,包括我远在大洋另一边的上司,我是个孤独惯了的澳洲土著。一个英国佬对我说晚安,这可实打实让我震惊,难道是因为贵族繁琐的高尚品质吗,我回应了对方。

“OK,you too.”

 

 

 

 

 

 

我观看了连队的射击成绩记录,发现整个连队的老兵几乎都是一等一的神枪手。我在原部队使用的同样也是李-恩菲尔德步枪,慢速下可以说枪枪十环,但那也仅限于我自己。而现在我领导的这支新部队只单派出一个班,一轮十发子弹下去就该换红色靶心了。

 

皇家燧发枪伦敦团第四营D连的小伙子们演习时总会把中心的红色圆圈打出个大洞,这个团打过布尔战争,现在服役的人有许多是那场战争后的老兵带出来的,作为职业兵,他们可真优秀。

 

我的连队上午走进靶场,C连则是下午在靶场练习。我完美地错开了和迪斯见面的机会。

 

 

 

 

 

 

英国准备派兵到欧洲大陆的消息日渐尘嚣烟上,营地门口每天都是来报道的年轻男孩,吵闹的声音使人热血,很难说不会带动军营上下对这场战争的兴趣,也包括我,我是作为指挥官而来,我也是打架长大的。

 

 

周六是休息日,我借此机会在伦敦街道上随便散步,也可能因为我穿着军装,吸引了许多年轻女孩的视线。我看到她们手里捧着白色羽毛,拦住没有穿军装的男人,然后将羽毛佩戴在男人的西装领口。

在伦敦的餐馆和酒吧里,我看到了一些在打工的德国人,因为他们的英语口音在伦敦实在是抢耳,就算比起打卷的苏格兰口语也太铿锵了。这让我有些疑惑,不是要开战了么,我捏着香烟打量着他们,欧洲人似乎都是一个模样。

 

周日是集体去教堂,我很好奇如果信仰基督教的进了天主教堂该怎么办呢?不信教的人该不该进新教教堂呢?要知道我在澳洲是从来不接触信仰这种东西的,混蛋出身的我和这类事情没什么兴趣。我确实进去了,就当是游览。

 

 

迪斯坐在我的身边,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会像传闻中的,因为家族原则什么的也会信仰这个。我观察他,迪斯虽然仰头看着耶稣像,但他并不念祷告词,也没有进过忏悔室。我怀疑他是个无信仰者,但这就很不符合【贵族】身份了。如果我问,我想他一定会说出“天佑吾王”这样的话来。

 

 

C连还有军事课,他们有个机枪分队,迪斯是主讲教官,他们在学习重机枪的操作方法。我对那个铁疙瘩没有意思,机械枪支的覆盖面虽好,却不如我手上的恩菲尔德准度高。当C连在上军事课的时候,我都会组织D连进行射击训练。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迪斯拿着份传令来到了我的宿舍门口。

 

“斯蒂尔中尉,因为新兵增加,靶场不够分开使用,我们两个连队不得不一起进行射击训练。”

他说得极为诚恳,我也知道这种事不可避免,营地门口的征兵处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义务兵名单雪片一样下发,别的营地可能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

“射击场总被占也不是办法,我们D连的射击训练安排在明天上午,你的连队可以一起来。”

 

“Well,晚安,斯蒂尔中尉。”

迪斯点了点头,看着我收好那张射击场“使用许可令”,就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我带领我的连队来到靶场时,迪斯带着他的人已经在列队等候了,见到我,他先和我握手才说话。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礼仪,所以很自然地搭上了手。

 

“早上好,斯蒂尔中尉,C连如约而至。”

我点了点头:“早上好,让我们开始训练吧。”

 

 

 

左边五个靶由我分领,右边五个便自动归为迪斯,我站在队列前,看着五个人一组上前打空十发子弹。他们的成绩很好,完全不需要我太多操心。于是我将注意力放在迪斯那边,他完全不像我这般轻松,他在出列射击的人中间转来转去,不停地上前指正士兵的动作姿态。

 

“他们的射击成绩实在不如我们好,长官。”我的几个部下凑过来,为首的是个神枪手,纳维尔,下士,他很活泼,我来连队的第一天就记住他的名字了。

“您没来之前两个连队经常会进行射击比赛,C连总是输,但是C连长官迪斯中尉是个枪法好的,我们的人都很服他。”

 

迪斯是个好枪手——这极大地激起了我的兴趣。我的士兵们大多数已经完成了射击训练,有零星几个班队正聚集在一块互相纠正动作。C连还没下场,我的人正围在旁边看热闹,于是我也点起一支烟凑了过去。

 

 

 

 

我看到迪斯半蹲着指导一个士兵操作枪械。

 

“瞄准——”

“Fire!”

 

“好了,去看看你的成绩,看看十发子弹你脱了多少靶?”

 

 

那个士兵灰溜溜去了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报告长官,只有……四发在靶。”

“Well,席德,先归队吧,午后我会来陪你和其他几个人练习。”

 

我朝迪斯走过去问道:“怎么样,中尉,一切顺利?”他大概听出我话里的打趣之意,摇了摇头。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接着说:“有没有兴趣去打几枪?”

 

 

 

 

 

迪斯惊讶了一下,然后站起来,他明白了我想挑战他,十分郑重地回答:“我很有兴趣。”

 

我听同伴们说过古代贵族双方进行决斗或约架时的繁琐礼仪,甚至要脱下手套摔在地上,对方拾起来就代表接受决斗,有一瞬间我怀疑这对面这位就要把军帽、手套又或者什么其他东西摔在地上。迪斯说:“为了公平,用你的人来计时。”

 

 

“想赌点什么?”我无意让这一时兴起的小插曲搞得这么正式,随手从一个士兵那里取来一杆恩菲尔德,英国所有的步兵枪都是MK. lll的型号。迪斯正做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动作,听到我的问题,他嘴角微微上翘:“周六军官俱乐部,我请你。”

 

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沙袋垒高的手肘台,有人放了几发新的满装子弹的弹夹在我右手边,我摆好动作向另一边瞥了一眼,迪斯已经开始瞄准了。

 

有人在大声喊:“一分钟速射准备———”

 

“Fire!”

 

 

 

 

 

射击是我的爱好之一,我快速地拉栓,对于老手来说,瞄准靠的都是下意识和肌肉记忆。我能听到旁边迪斯的枪声,但是那打扰不了我。

一分钟在我做拉栓动作的时候结束了,迪斯那边则踩着声音打了一枪出去。

 

“斯蒂尔中尉,一分钟速射29发!”

“迪斯中尉,一分钟速射29发!”

 

 

“等等,我不是29发,”迪斯直起身将枪还给士兵,“最后开枪的时候已经到时间了,不能算做成绩。”

 

平局,我的连队欢呼起来,而迪斯的C连那边出现了一阵哄声,看起来两个连队互相之间在这场小对决里和他们的长官一样下了赌注。迪斯很是平静地命士兵将两个靶牌举回来,让我看两个相同的圆洞,点头头:“看来我们都没有脱靶。”

 

 

他没有特意要那个成绩,甚至纠正了结果,他们是有什么死要面子的爱好吗,FUCK ME——我宁愿找人来打一架分出胜负,这种一拳打在软绵绵东西上的感觉让我很不爽,但又无可奈何——他太有礼貌、过于有教养,让我有火无处发——我可不需要怜悯!

 

午后休息,我走到靶场,迪斯果然带着几个士兵在练习射击。英国的八月,我戴着折边帽,散漫地开着风纪扣,迪斯则一丝不苟地穿着军服,指导士兵的动作。

 

 

 

 

 

 

周六休假日,可以不穿军服出行,这是我被提醒后才知道的事。

我还是决定去赴约。

 

 

我带了一件专门为了出席某些场面的西装,由澳洲的裁缝手工制作,但站在迪斯身边就完全没得看了,他那件加长后摆的纯黑西装外套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让我忍俊不禁的是,他明明才二十几岁,换上一身正装,将他的外表撑起来像个大老爷,他白净的面皮上没有蓄胡须,导致青年和中年一起在他身上体现出来。迪斯还戴了呢帽,金色怀表链子坠在内里黑色马甲的纽扣上,领带的系法也很特别,这样老气的造型我觉得应该配个烟斗才对。

 

 

 

我们上午到了军官俱乐部,只喝了不到半品脱的香槟,全程没说上十句话。迪斯的人缘好得惊人,几乎每个路过他身边的人都会和他交谈几分钟,当第十六个人离开后,迪斯终于忍不了了,他坐在我身边的高脚椅上,低声念叨“Bloody Hell”,用抱歉的眼神看着我。

“弗雷德,”他称呼我的教名:“你想不想换个地方继续我们的假期?”

 

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我们离开营地才过去两个小时,甚至还没到中午,我当然同意了。我们各自付了款,我坚持要这么做。然后我们出了酒吧,叫了车到达伦敦车站,迪斯买了两张火车票,终点印着利物浦。

 

 

 

 

这个人买的竟然是一等车厢,或许是因为迪斯也想在这样悠闲的周六假期中远离人群。在安逸的车厢里,我第一次欣赏到了皇家土地的景致,刚来到英国那次不算,在卡车车厢里摇晃又怎么能是欣赏景色?

 

迪斯端起本地人的架子,像个导游一般为我讲述沿途的风光,还有他的故事。

 

 

 

他25岁,出生于爱尔兰韦斯特米斯郡库尔的高尔斯敦,他的全名Maurice•James•Dease让我确信他的身份异于普通人。迪斯一带而过地讲述了他家族的沉浮史,仔细地介绍了他自己:他是如何度过富足却规矩甚多的童年,他是如何在斯托尼赫斯特学院求学,如何在温布尔登学院陆军系接受教育,如何进入桑德赫斯特皇家学院进阶,如何在24岁时成为皇家燧发枪团第四营成为一名中尉——他到达连队的时间甚至未满一年。

 

“我是想学习语言或者文学的,奈何进入军事学院是一种——家学渊源,”迪斯板正地坐着,用【你明白对吗?】的表情看着我:“在不得已走向没落的时候,我父亲想到了建立军功,他不是长子,但他还是利用了这个家族传统,于是他参加了布尔战争,并且成功得到了自己的爵位,他授意我也这样安排自己的人生。”

 

 

“成为中尉军官的第二天,我去拍了张照片,你可以想象得到那个场景,穿着戎装,一手捧着毛皮帽子、一手扶在军刀上的样子,很威风的。”迪斯比量着动作,话语里是掩盖不了的欢快。

“可惜照片邮回家里去了,你真应该看看。”

 

 

“成为一名军官,是你想做的吗?”

我没有他坐得那么板正,刚进车厢我就把自己塞进了椅背和窗壁的夹角之间。

 

“获得荣誉,退役回家,这几乎是我和军事学院的同学们的共同想法了。”迪斯说。

 

他的身份,注定他在学院里遇到的大多数人和他一样。窗外景色变换,阳光照进车厢,迪斯摘了呢帽,他那张过分英俊的侧脸绝对会迷倒许多少女,然而现在只有一个澳洲来的泥腿子,坐在他对面听他的过去。

 

 

 

 

 

午后我们到了利物浦,这里的阿尔伯特码头有船能把我们送到爱尔兰海对面的都柏林去,迪斯没有这么做,因为往返的时间根本不够我们在第二天晨起号之前回到营地销假,尽管他很想带我去他家里看看,这趟他只是来寄信的。他领我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露天餐厅用了迟到的午餐,这里称得上是他的地盘了。

 

 

 

“Ah......我的妹妹,我们将近半年没见了。”

迪斯端着盛有佐餐酒的杯子,看向海岸线,度假日,海面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欢乐的喊叫声在这里都能听见,他置若罔闻,目光仿佛已经跨越大海飞回家中,见到了他的家人。

“她才20岁,母亲上次来信说,已经在为她选夫婿,但她坚持要在我之后。”

 

 

“你还没结婚?”我捕捉到一点他的话外之音。

迪斯低头笑,喝掉最后一口酒:“甚至还没订婚。”

 

 

他的表情出卖了他,我继续说道:“但你肯定见过那个女孩。”

“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面,去年圣诞,在姨妈家的舞会上,”迪斯扯过餐布擦拭嘴角,又将那布整齐叠放在一边,我注意到他的坐姿放松了许多:“她是苏格兰人,长女,父亲是佩斯利的银行家,所以我的父母说这会是一桩很好的婚事。”

 

“Ha?你喜欢她吗?听上去更像是......一种家族联姻?”

 

 

接着我听到迪斯一声轻微的叹息,如同默认了我的想法。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想法,但我知道我的,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书信往来,全靠家里为我们牵线联络,我觉得这是不对的,”他垂着眼睛盯着餐桌上的空盘子看,语气中满是不解:“至少要有仪式感,这样对她、对我都好,在我们还没有说明心意之前就做那样的决定,实在太草率了,我向家里去信抗议过,但只有妹妹支持我。”

 

 

“你是个称职的哥哥,所以她才会支持你。”我喝完自己的酒,作出好奇的表情问道:“你有向她提起我吗?”

“当然!”迪斯笑了,直视着我说:“我十分乐意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

 

我也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

他的目光真挚得让我有些不自在,这些上流人物真的会对出身不在意吗?虽然我从来没有表达过我的来处,但澳洲口音倒是被一些军官们暗中取笑过,我敢肯定。只是我没工夫深究他们说什么,在最短的时间内,使D连的士兵和我保持良好关系才是重要的。

 

 

 

 

 

 

 

迪斯叫来服务生,抢在我之前付了单,去邮局的路上散步而行,我们突然陷入了沉默。迪斯寄信的时候,我四处打量着邮局内部装潢;迪斯买回程票的时候,我去站外买了一包烟。直到我们并肩坐在车站内的等候椅上,我们依旧在沉默。

 

 

火车站人来人往,上下车的人在我们面前匆匆走过,我正看着站内的钟表出神,突然感觉到脚边有东西撞了一下。我低头看去,是个皮球,接着左右看看,在十步以外的等候区栏杆后面发现了一个男孩,因为他正努力朝这边张望。

 

 

“Hey!”我示意他:“这是你的吗?”

“yeah,please!Sir!”

 

男孩很着急地用力点头,我决定不去想这东西是怎么滚进栏杆里面的,俯身抓起那个玩具,稳稳地把球扔到男孩怀中,正好被对方接住。

 

“保护好你的东西,小子!”

男孩向我频频表达感激:“谢谢您!谢谢!”

 

 

 

 

 

这个插曲之后,迪斯终于开口了。

“你是我的朋友,弗雷德,”他又用他那碧翠的眼眸望向我:“是战友,是兄弟,是上了战场可以交付背后的人,并且我知道你的品质,这就足够了。”

 

 

好吧,他在解释,他成功了,他令我震惊了,我的好奇心被戏谑地勾了起来:“我有什么品质?”

 

“真诚,可靠,勇敢,自信,细心,高尚,油嘴滑舌但不虚伪,甚至你身上的洒脱都是我学不来的。”

 

“如果我没听到中间那句话,我会当作你在夸赞我。”

“实际上,我就是在夸赞你。”

 

迪斯率先笑出来,然后我也笑了。

 

 

 

 

一列火车停靠在站内,但不是我们要上的车,站里喧闹了一阵,人群熙熙攘攘地走开了。

 

观察结束,因为迪斯说:“So——作为交换,我想知道你对我的评价是?”

 

 

“......?”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问题,我依旧坐着,上半身却拉开了一点距离,上上下下打量他,他转头和我对视,他那碧翠色的眼睛又在盯着我看。

 

他身上总有种疏离感,彬彬有礼却令人觉得很冷,不是冬天的那种冷,最开始我觉得是属于【贵族】阶层独有的俯视感,相处一段时间后,我觉得我大错特错,迪斯——和那些走在伦敦街头上只会张扬着下巴看人的老爷们不同——或许迪斯应该被称为少爷——但依旧是不同的。迪斯不会搞派头架势,军官中摆架子很常见,他真的会在人群前收起自己,但你就是该死的能感觉他的存在,和他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过去,你却觉得他好像在念故事书,而不是诉说自己。

 

我瞪了他好几分钟,他很有耐心地等着。

 

 

 

“有点新潮思想但年纪轻轻的老派绅士,一个不惧死亡随时可以为荣誉而战的旧时代骑士。”

 

出乎意料地,迪斯大笑起来,他板正的坐姿一下子垮了下去,抬起手锤了我一拳,力道不大。我故意往旁边躲了躲,但依旧没有挪动位置。

 

 

 

 

 

火车来了,当我们安稳坐下的时候近乎傍晚,太阳偏斜得厉害。还是一等车厢,我欣赏到了与来时相反方向的风景。

 

在迪斯礼尚往来的暗示下,作为交换,我向他讲述了我的过去:一个澳洲农夫的儿子如何成为了一名军官。迪斯听得非常认真,他在我讲完后默然良久才开口:

“很传奇,很励志,也很震撼,你会是一位好长官的,我觉得我没有看错你的品质。”

 

而我宁愿这只是一句评价了。

 

 

 

 

 

总之我和迪斯在这个周六聊了太多太多,这是我来到不列颠岛上说话最多的一天,我不知道和迪斯算不算成为朋友,他已经打破我印象里太多关于【贵族】的偏见。

 

 

下了火车,回到伦敦时天色已黑,我们也没有再去军官俱乐部喝一杯的想法,在一家小餐厅解决了晚餐,我们决定回到营地销假。

 

“我正式向你发出邀请,希望今年的圣诞节,你能来我家做客。”

漫步在近郊的街道,迪斯走在我身边,路灯在我们经过时投下影子,我听到他无比郑重地说:

“You have my words.”

 

 

 

 

 

 

 

 

然而战争一个星期后就开始了,宣战三天后,在一个忙碌的晚上,皇家燧发枪兵团乘车到了福克斯通,军队准备渡海到另一边的大陆。

 

部队从摇晃的火车上下来,被上面告知可以在福克斯通原地修整半天,大船会在晚上接走我们,一夜后到达海峡对面的加来港。皇家海军配合陆军行动,海军会派战舰和运兵船出航,这一切都在秘密进行。陆军元帅的命令已经下达,在先头的精锐部队之后,还有12.5万人新招募的义务兵等候远征。

 

 

码头上全是穿着军装的人,C连和D连被安排在同一艘船上,为了避免士兵们晕头转向,两位连队中尉短暂地会面,在登船的舷梯下解散连队,让大家各自去置办自己的事情。我去商铺扩充一点自己的随军包裹,然而除了烟,我并不知道还能需要什么,铺子里挤着许多士兵,看到他们比划着用于剃胡刮面的刀片,我也买了一把收在背包里。

 

 

 

 

临上船前的傍晚时分,我在舷梯附近看到了迪斯的身影。

 

 

看样子他和我一样,提前让勤务兵将行李送上了运输船,我抖开巴宝莉风衣裹在身上,点燃一支烟,看着只是军装在身的迪斯:“夜里船上很冷,你不打算多穿一件吗?”

迪斯摇摇头,看着我的烟头火星在暗色天境下明明灭灭,我突然意识到认识他这么久,他竟然没抽过烟。

“没关系,我习惯了。”

 

 

 

 

 

运兵船离岸,渡口的灯光渐渐罩不到船的阴影,天色暗淡海雾升起,渐渐看不清码头的灯光。一些士兵在船尾挤在一起,新奇地看着黑夜中船在海中行进,并卷出白色的浪花,他们是职业军人,但许多人没离开过大陆,上船出海更像是出家门旅游的心态。他们的指挥官靠在加固过的辎重箱子后面躲避海风,灯火管制,我没有点烟,和迪斯一同面朝黑夜的海面,各自想着心事。

 

 

不管承不承认,战争都已经开始,齿轮啮合后机器只能向前,而前方一切未知。

 

迪斯在想什么?

是没来得及向父母里传达自己出征的消息?是苦恼于不知怎么处理那桩婚事?还是在牵挂可爱的妹妹?

 

 

 

不远处,几辆隐入黑暗的运兵船在前方庞大军舰的引导下正加速前行。穿着水手服的人走过来,告诉我们到甲板下的船舱里面去,本船也要进入加速状态了。两位指挥官对视一眼,迅速将自己的士兵带到甲板下,我和迪斯在船舱走廊互道晚安,接着去管理自己的连队。

 

 

 

 

 

 

 

 

 

8月7日,英国远征军第一分队离开不列颠岛,正式抵达法国。

 

 

 

部队在法国莱卡托短暂集结后,转向了北方,情报显示德国人的军队藏身于比利时,他们的任务是侵入法国,但是行进中的英国人什么也没见到,团部接收总部的情报速度很慢,德国人和法国人在他们的边境开始战斗时,英国人还行进在前往比利时南部的路上。

 

 

迪斯的高超军事素质终于得以发挥出来,他研究团部下发的地图,会在每天傍晚扎营的时候亲自带人巡逻探视地形;从两个连队中间选了一位参加过马拉松比赛的士兵当传令兵,保持和团部的联络;并且团部下达的命令也不是听了就做,迪斯有自己的思考,各方面的情况他都能想到:在什么地方扎营最为适合,在复杂地形怎么隐蔽行军......如此等等。

 

 

 

 

 

8月21日,团部行进到了一处镇子的外围,保险起见,由A连和B连率先扎营在镇外,C连和D连依旧在森林中休整。

 

我也加入了迪斯的巡逻组,带着自己连队里的几个侦察兵,十个人左右的小队,午夜之前就能返回营地。迪斯很高兴我能参加,比利时南部的森林夜间更利于隐蔽,很容易出现紧急情况,这是他经过这几天巡逻得出的结论。

 

 

 

 

夜色掩映之下,迪斯和我一前一后地走着,他的目光搜索左边而我搜索着右边。队伍里时不时有人吹口哨,这样的行为在战争时期无异于在向敌人宣告我方的位置,我侧身看去,依稀记得是C连那个射击倒数的小子。

 

我快走几步来到迪斯身边,眼睛依然紧盯着森林中的树:“吹口哨的家伙是谁?”

“高德莱。”迪斯的表情简直是我的翻版,他回头,又很快将目光落回森林。

 

 

我忍不了了,走向那个士兵对着他一阵恐吓,相信他已经知道了这类事情的危险性,对方吓坏了,一再向我保证不会再吹口哨。迪斯在最前方等我,他也听到了我训责的声音,见我回来,他问:“我以为你等不及和德国人交手了?”

 

我回复他:“我不想在巡逻时被干掉,只因为你的二等兵踏着轻快的脚步还开心地唱着歌。”

 

 

话刚说完,队伍中间发生一阵响动,我们都回身看过去,刚才那个可怜人一脚踩进了水坑中。

 

大家轻松地笑着把他拉起来。

“做的好,席德,你发现水坑了。”站在一边的迪斯说。

 

 

我正提出把马牵来结束今晚的巡逻,迪斯突然发现了什么,轻声喊了一句,走到我身边蹲下:“安静!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紧张起来,我也压低身子,极目远眺,树林间,几十米外一盏明明灭灭的亮光悬在空中,看不清是什么。迪斯又喊了两遍,无人回应。

 

难道德国人真的出现了?

想到这儿我不再犹豫,从身后的高德莱手上拿过枪支交给迪斯:“瞄准灯光。”迪斯照做了,我相信他的枪法,他干净利落地拉栓平举,几秒钟后,扣下扳机,子弹击中目标,因为亮光不见了,伴随着什么破裂的声音。

 

“Follow me!”我率先冲上去。

 

 

 

是一户农夫,唯一的成年男人大声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被护在身后的女人和孩子尖叫着发抖,双轮板车停在路上。

 

 

被夺了枪的高德莱傻愣愣地问他们是谁。

 

“难民。”迪斯是眼下这群人里唯一能听懂法语和德语的人,他归还了枪,制止了高德莱的笑话,走上前掏出打火机,将那盏灯重新点燃。女人和孩子平息了下来,男人对迪斯重复着一个词,我猜那是感谢的意思。

 

 

“罗杰,伊凡斯,道尼和乔治,护送这家人离开。”我下了令。

 

 

一群人哄拥而上,又去而复返,我看着那户人家重新走上逃难之路,然后张开臂膀走向迪斯,搂过他的肩膀拍了拍:

“Oh,boys,我想很有可能......皇家燧发枪兵团第四营C连的莫里斯•詹姆斯•迪斯中尉,刚刚打出这场该死的战争中,英军的第一发子弹!”

 

 

大家一扫刚才的气氛,又变得欢快起来。

“干得好!Sir!”

 

 

我在迪斯耳边笑着说道:“真了不起,我的伙计。”

迪斯没有笑容,他叹了一声:“谁去把该死的马牵来吧。”

 

 

这个插曲之后,今天的巡逻结束了,回到营地时,迪斯还是板着脸的模样,传令兵霍尔布•比利带回消息向我们回报:总部临时驻扎进了前方的蒙斯城镇中,要求各团分别驻守在更前方的运河两岸,明日必须到达,等候新的命令。

 

我们听完消息,迪斯独自坐在帐篷门前的木凳上查看地图,我决定去休息,洗漱完毕后,在经过他身边时我说了晚安,并将露营灯留给他,他道谢了一声,但没有从地图上抬头。

 

 

 

 

 

 

第二天,两个连队继续行进,越过蒙斯城镇,成功抵达运河边,并且在预定的驻守地方发现了一座桥。

 

迪斯告诉我,地图残缺不全,无法判断这条运河上究竟有多少座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处位于蒙斯的东北方向。我和他走过桥面,在尽头的柱子上发现钉在上面的铁牌,它标注了桥的名字:NIMY BRIDGE。

 

 

 

我们接着到对岸的树林中去,晨间的雾还没有散开,沉重地卷在低矮的空气。前方有棵被伐倒的树,树干不见,只留下树枝茂盛的部分,我点了一支烟,半躺半靠在一处土坎上,迪斯对着这棵像我一样横躺在地上的树产生了兴趣,他转来转去,反复查看周围的痕迹。

 

在树杈掩盖下是浸水的泥土,迪斯蹲下去,将碍事的植株扒开,泥水地面上露出一块马蹄印。

他思索着,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有人出没的踪迹。”

 

“可能是本地人。”我吸了一口烟。

“Yeah.”他垂眼继续盯着那个地方看。

 

迪斯的军事嗅觉敏感得吓人,导致我一度怀疑他的担心都是没有必要的,我故意颤抖着、举起夹着烟的手向他敬礼:“迪斯中尉,请准许我恐慌——”

 

他知道我在不正经,对我这样子习以为常,他发出爆破般的气声,我们都笑了。

 

迪斯站起来,挑衅般说道:“再说一遍我们为什么征召你?”

我看到他的表情,那种像是得意的、互相对方开玩笑的笑容,我也站起来,一掌拍在他的肩膀,他几乎被我撞了个趔趄。

 

 

 

 

我们原路返回,来到岸边,两个连队互相帮助在河边建造工事,我很高兴看到他们这样友爱。我和迪斯踏上桥面时,传令兵从桥的另一边跑了过来,霍尔布大清早就去了总部,他现在回来了。

“Sir,我带来上校的命令,佛斯特上尉在哪儿?”

 

“他在城里,命令是什么?”我问。

 

“我们只在蒙斯做必要停留,准备清晨出发,情报无法判定敌人的位置。C连会暂时驻扎在运河这一侧,森林太过空旷,上校认为这个位置容易遭到攻击,但与敌人交锋的风险很低。”

传令兵有条不紊地向我们传达消息,我点点头继续往对面走,听到身后的迪斯说:“Thank you,霍尔布。”

 

 

“Sir,要是德国人出现我们该怎么办?”

霍尔布叫住我们,他看起来还要再去一趟上尉那边,但是小伙子很想问出这个问题。

 

“Shoot him,这不是最基本的处理方式吗?”我摊手。

 

 

 

 

新营地被设在了河岸附近的建筑物中,临时征用的废弃民宅和仓库,环境比野外好得很,C连带着物资装备驻守在这边,D连要轻装行进到桥另一边去,两个连队可能要就此分开。

 

 

迪斯站在房子外面,看着士兵们忙碌,他一会儿还要回到河岸边去。他欲言又止,我想让他把话说出来:“你在想什么?”

 

他沉默了一阵,才慢慢说出自己的思考。

“也许捉到落单的德国人,我们可以问问情报,如果出其不意攻击这里......这太冒险了。”

 

“D连不会走太远的,C连在这边,我会在桥那边。”我安慰他,我知道他的顾虑。

 

“我需要更详细的地图,运河上绝不可能只有这一座桥,这儿到处都是薄弱点。”迪斯依然忧心忡忡,他转头见我叼着烟,却摸不到打火机上下翻找的样子,拿出他自己的递给我。

 

“放宽心,伙计,”我点上了烟,长长呼出一口气:“相信你的部下们,他们也许正为有仗可打而摩拳擦掌呢。”

 

 

 

 

 

D连前进了,要过了桥到对面的密林中去。迪斯在桥墩一侧的空地上指挥机枪分队架设机枪阵地,我站在桥上观看,D连一些好奇的士兵也驻足围观,我没有斥责他们。

 

机枪分队的机枪手弗兰克在打水灌冷凝管,这东西准备起来可真复杂啊,我饶有趣味地观察那圈人,D连的士兵们多少都露出一点鄙夷的目光。

 

“Be careful,Boys,这场该死的战争都靠它啦,要FUCK到它过热,坏掉为止!”我怪叫一声,听到我的浑话,士兵们都笑起来。

 

 

 

“找人来试试吧,谁要自愿?”迪斯背着手,站在机枪阵地后面问。

 

 

我身边的纳维尔喊道:“也许高德莱应该需要练习一下?”

周围一阵哄笑,高德莱满不在乎地比划着两只手走上前去:“没问题,让我露一手给你们看。”

 

我捡了个空油桶,并高高举起:“这个是目标物。”随即走到对岸将它抛给我的部下,有人接住了它。

 

“我准备好了!”高德莱拉开机枪枪栓大声示意。

 

 

 

下一秒,油桶被高高抛向空中。

 

 

一阵子弹出膛的爆裂声响过后,我仔细看过去,摔在草地上的油桶光洁如初,高德莱不服气地又打出一梭子子弹。

“Oh Come On!!”

 

“Okay,席德,Stop.”

迪斯拍了拍高德莱示意他停下来,结束了这小子的窘迫。

 

 

我就知道是这样,这玩意儿准度差远了,我耸耸肩,走下桥取回空桶:“另派一班步枪兵出来吧,我们的纪录是一分钟37发对吧?Boys?”

纳维尔领头大声回应:“Yes,Sir!”

 

 

 

“机关枪一分钟能发射600发,一小时3万6千发,射程达4千5百码,只要每小时更换炮筒,就能一直发射下去。”

我当然知道这话由谁来说,迪斯心爱的机枪分队是被他努力【关照】过的,他对枪械这方面简直了如指掌。

 

 

“打不中当然要一直发射,”我再次举着空桶说道:“D Coming!”

 

桥上的所有D连士兵都举起手里的恩菲尔德,拉栓上膛。

“实弹预备——”

“Fire!”

 

 

 

扔出脱手的瞬间便听见子弹击中钢铁【叮叮咚咚】的美妙声响,油桶彻底落在地上后,我向对面的迪斯展示着被打成筛子的桶身。

他一定看到了我洋洋得意的笑容,满不在乎地说道:“要是德国人朝我们扔锡罐,就知道该派谁迎战啦。”

 

我笑得满面通红。

 

 

 

 

桥上的纳维尔和高德莱因为互相看不顺眼对方大打出手,这群家伙们一会儿看不住就要惹事儿,我赶紧跑上去拉开他们,迪斯在对面也上桥来了。我们在激愤的士兵中间将人群隔为两半,各自训诫着自己的部下。

 

我大声吼道:“我把话说清楚,再发生一次你们就坐船回家,送交军事法庭,接受这辈子最严厉的教训!”

“派哨兵驻扎在运河周围,间隔20尺距离,有任何发现就立刻示警,you、you、and you!Go!”我将几个人安排走,给他们忙碌的事情干,士兵们愤愤地离开了。转身我听到迪斯严肃地教训高德莱,是的,迪斯从不会对着自己的部下大吼大叫。

 

“我们为了兄弟战斗,席德,这样才能赢。”

 

 

 

指挥官的良好关系并不会妨碍两个连队明争暗斗,他们在任何领域都要争个高低。两拨人散去,桥上只剩下我和迪斯。

 

 

“我一直跟你说该把他调走。”我看着高德莱的背影说。

这场插曲没能打消迪斯的忧虑,他四周看看,叹了一声:“我们越早离开越好。”

 

“我去看看其他人。”我接着要到桥那边去。他点头,目送我:“有动静再通报。”

“德国人戴着尖锥帽对吧?”我回身倒退着举起手在脑袋上比划,转身离去。

 

 

 

 

D连已经在运河以及更远的树林中安排好了放哨岗位,我没有打扰他们朝更远的地方走,树林中传出锯木头的声音,我循声看去,一个当地人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分解一棵横倒在地的树,一边动作一边探头探脑地朝桥那边看,见到我急忙低头专心干活儿,我“哼”了一声,绕开年轻人,一路向前。

 

是纳维尔所在的排守在最前面,看我过来,他迅速起身。

 

“有情况报告吗?”

“有几只松鼠出没,还有几只鸟,除此之外,一切如常。”

 

 

想到迪斯的忧虑,我好整以暇地掏出他递给我的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向不远处我的士兵轻快地喊:“放轻松一点,Boys,只需要睁大眼睛就好!”

 

 

抽完那支烟,我独自又朝树林深处走了走,林子大得仿佛没有边际,阳光透不过灰蒙蒙的天空,森林中只充斥着鸟鸣和树叶碰撞“唦啦啦”的声响,这样的地方,天气好时野游或者露营也许是个好去处,可是眼下不知何时开始的战争,和若有若无的焦躁感始终无法让人安心欣赏,我裹紧风衣,找到一处干净的树下靠坐着,在暗淡的天色中闭目休息。

 

 

 

 

 

 

 

一声怪异的鸟叫使我突然惊醒,暗色的四周让我的大脑反应了好几秒,抬头看天,一轮冷月挂在枝桠后的天幕之上,我抬手借着月光看看手表,我竟然睡过去这么久了。不知道迪斯今晚是否还有出巡计划,想到这儿我起身,拍了拍风衣上的尘土,在陌生的树林中按着记忆朝桥的方向走去。

 

 

D连在对岸没有构建工事,这边光秃秃的,我将手插在风衣衣兜中,像只收起翅膀的大鸟一样。刚走到桥的一半,迪斯忽然从对面出现,急匆匆迎上来,看到我,他像抓住什么奇迹一样,语气很急地问:“你在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No.”我实事求是地摇头。

 

“德国骑兵泄露行踪,我们逮到其中一人。”他看上去太——精神紧绷了。

 

 

Aha?这倒是有点稀奇了,真的还有自己撞上来的倒霉蛋?我的声音都变了调,好奇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我们抵挡不了即将到来的威胁,”迪斯压着声音说,他的目光左右飘忽,最后才落到我脸上,我向河岸看,一眼就看到和战友说说笑笑的高德莱,顺口说了一句:“你有跟他提过高德莱吗?”

 

迪斯不知道我想到哪里去了,有些无奈:“他很自信,弗雷德,完全不在乎腿部中弹,嬉皮笑脸的家伙。”

 

我的心境明朗起来了,继续问:“那票德国人都是志愿军?”

“他微笑,弗雷德,他看到我们的防御工事很满意。”

 

迪斯的意思是,德国佬对我们的工事满意,这意味着他们的准备比我们要更加充分。

 

 

 

 

 

我们一起回到驻地,霍尔布出现了,他守在门口。

“Sir!我从总部带回了一张新地图。”

 

“干的漂亮,”迪斯称赞,他接过图纸将它打开:“看起来是工兵们最新绘制的。”

霍尔布没有离开,请求道:“如果您看完地图可以留给我吗?我需要记从这里到总部的最快路线。”

 

我们批准了。

 

 

 

地图被摊开在垒高的弹药箱上,迪斯取来煤油灯压在上面,我坐在一边,而他半蹲在箱子前,手中还握着一支铅笔。

 

“Look,弗雷德,”迪斯摘掉手套,露出他惨白的手指,他用铅笔在图上指点:“18座桥,这是我们所在的NIMY,西南方向是蒙斯,新情报说德国人活跃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最重要的是这些地方的覆盖范围,其中就有我们。”

他在桥的位置重重打了个叉,在叉的附近画了几个指向它的箭头。

“在部队分散的情况下,最多只有我们驻守在这,我有种预感,德国人要来了,而且来的人绝对比我们想象得更多。”

 

“你的部队战斗力可不弱,迪斯中尉,”我学着他的口吻,从他手中抽出铅笔,在打叉的旁边画了个堪称崎岖的三角:“还有你心爱的机枪分队,也许明天就有新命令让我们继续开拔。”

 

 

迪斯轻轻摇头,一般这么做的时候表示他并不同意别人说的话,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指一下一下地点着地图,我等他的下文,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Well,就这样吧,”他抬手腕看表,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吃晚餐了吗?”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早就错过了时间,在对岸睡了一觉早把晚餐忘掉了,我摇头,将铅笔放在地图上站起来,接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苹果。

“?”

 

 

 

“从哪儿来的?”我好奇地接过来,苹果的红外皮在暖黄的油灯下颜色更深,上下抛接了两次,它的大小刚好能被我的掌心包裹。

 

“勤务兵从城里带回来的,我还给你留了火腿面包。”迪斯提起煤油灯,率先往驻地石屋去。

 

 

 

 

地图被我们留在原地,一会儿会有传令兵接手它。钻进石屋,我脱下风衣挂在门边的挂钩上,摘了军帽往里走,在最里面的房间,两张行军床中间的木桌上放了个盖着布的篮子。坐下掀开布块,最上面面放着一只茶壶,旁边塞了个包裹,把它打开,火腿面包的香气一瞬间飘了出来,甚至还是热的。

 

 

“Wow!迪——”我惊讶地将食物捧出来,看向站在衣架前的迪斯,他摘下军帽,正慢条斯理地解自己的武装带,回头看了看我,又继续脱军装外套。

 

 

好吧,感谢他,我忍着渴望狼吞虎咽的冲动,这可真是迟到的晚餐。迪斯拿出茶壶,从篮子底部又取出两个瓷杯,端起其中一个给自己倒了茶,注意到我在看他,他问:“喝茶吗?”

 

我吃着面包,刚想说【No Thanks】,茶壶和空瓷杯都被推到面前,迪斯支起一条腿靠着墙边的柜子站立,衬衫下摆服帖地收在扣着背带的裤子下。他捧着瓷杯喝茶,头也不抬地说:

“最好别再拒绝,否则你就要去喝运河里的水了,弗雷德。”

 

 

我摆出痛苦的表情给自己倒了茶,勤务兵的工作做得很到位,茶也是热的,但我真的喝不惯这种怪异口味的液体,还不如来杯威士忌,或者香槟。

我一本正经地对迪斯说:“我觉得你现在像个温柔的恶魔。”

 

 

 

迪斯没能把那杯茶喝完,因为在我说完那句话后,他一口将茶全喷了出去。

 

Ah——我怪异地叹了一声,捧起那个稍显青涩的苹果,它有着绿色的短梗,淡红的外皮。隔着那水果,我看向一边甩着手、一边用餐布擦拭嘴边水痕的迪斯先生,他似乎还在笑,完全没有因为我刚才的话而生气,他背对着我,法兰绒的衬衫在昏暗室内的环境下显出更深的灰蓝色,由于他微微俯身的动作,肩胛骨突兀地顶出来,油灯在那两张骨翼处投下角度分明的阴影。

 

真年轻啊,我重重咬下苹果。

 

 

 

 

 

 

 

23日

 

天不亮我就爬了起来,迪斯与我几乎一前一后,洗漱完毕,我们先是顺着南侧的河岸阵地转了转,聊了几句是否加固战壕这样的话题,接着我要独自到北岸去,那里的树林中守着我的D连部下。

 

我一直到林子深处,侦查兵们一见到我纷纷起身,他们中的一些人正在啃行军干粮。

 

“昨晚一切都好?”

“没有异常,Sir。”

“换防了吗?”

“Yes Sir,现在是三排。”

 

 

我满意于我听到的,点燃今早的第二支烟,深吸一口吐出烟卷,看那气体朝天上飘去,融在清晨的空气中。

 

 

静谧的森林,晨间的白雾,天终于亮了,我随意走了走,将挂在风衣上的露水甩掉,枯枝烂叶挤压在一起的清脆声响被无限放大,稀少的鸟鸣声来源于头上更高的树顶,太安静了,透露着古怪气息的地方再次给人以沉闷的心慌。

 

迪斯的直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回到侦察兵中间,我夹着烟,嘱咐纳维尔:“我该回去了,这里让你们守着吧。”

 

我刚迈出两步,纳维尔的突然低声呼唤让我回了头:

“Sir!”

 

 

森林中发出一声树枝折断的爆裂响动,所有的侦察兵迅速卧倒做出预备射击的动作,将枪口指向出声地,我同样蹲身隐蔽,叼住烟卷,拔出配枪韦伯利MKVI握在手里。

是戴着尖锥帽的德国人,落单的,穿着军装,端着长枪。

 

“是德国人吗?”纳维尔低声问。

“Yeah,我想应该是。”我紧盯着那个德国人,生怕目标消失。

 

纳维尔急切地看了我一眼:“我应该射杀他?”

“Yeah,最好就这么做。”

 

得到了长官的许可,神枪手开枪了,德国人应声倒地,我向其他的侦察兵做出手势,带领他们朝目标走去。到了近前,我捡起那杆枪,仔细辨认了它的毛瑟枪特征,枪械上我不如迪斯,只能看个大概。侦察兵警戒在周围,纳维尔则是在死人身上什么也没摸出来。

 

 

 

密林深处又是一声枪响,不,两声,无间隔的。

 

 

 

开过枪的纳维尔保持了职业军人的素质,他的手稳稳地端着恩菲尔德,看向他的长官:“可能是骑兵?可能是......侦察兵?”

 

“不,是别的,”没有马蹄踏地的轰闷,这个死掉的落单者才是侦察兵!想到这儿,我吐掉咬在嘴边的烟卷:“Boys——go back to the Bridge!”

 

 

我带着他们跑出森林,从比较安全的河岸上桥,跑上桥面的时候,德国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将子弹打到了桥墩,我点了两个人守桥面,让后面的人快速通过,他们以班为单位朝对岸冲去,还有最后一个班时,意外出现,纳维尔被流弹刮了一下,就在桥头十几步远的地方。

那个死掉的德国侦察兵是不是开战后双方阵亡的第一个倒霉鬼,我已经无从取证了。

 

 

我一边在桥上狂奔一边向机枪阵地看去,只穿着衬衫的迪斯亲自守在那挺维克斯机枪前。传令兵霍尔布也在从对面河岸往机枪阵地跑,几乎是同时和我到了迪斯身边。

 

“Sir,情报显示——”

“The German is Here!!”

 

迪斯搭我的话:“How Many?”

“FUCK ALL OF!!”

 

 

 

从桥上风风火火跑下来两个人,高德莱勇敢地从枪弹之下救回了纳维尔——他们昨天还大打出手来着。

 

 

河岸对面,一排排德国尖锥帽走出了树林,C连步枪兵中有人喊了一声:“Fire!”于是所有的枪支,包括唯一的重机枪,一齐开火了。

 

维克斯吼叫着,我在迪斯的身后直观地感受到了它的威力,空弹壳源源不断地朝外崩泄,火蛇不停地爬出枪筒,而对岸的尖锥帽们像是牧场里待割的野草。

放倒一片人之后,我高喊出停火,那些德国人几乎都是被机枪射中的。被机枪的疯狂感染到的高德莱狂妄地叫着:“战争全面开始了!COME ON!!”

 

“他们直接朝我们走过来?”弗兰克疑问地望向长官们。

 

迪斯还把手扣在机枪扳机处,他松了一口气,我用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蔑地说:“这就是民兵和职业军人的差别。霍尔布,通知上校,我们和敌军交火,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传令兵紧急领命,撒腿朝城里跑去。

 

 

“迪,”我拍了拍迪斯的后背:“玩够了吗,我们必须指挥大家。”

他跟着我从阵地里起身,跨出战壕,我们向指挥所上走,我边走边命令道:“Listen!Boys!我要看到这一侧满地空弹壳,而对面则是德国人的尸体!”

 

 

 

 

我们几乎趴在指挥所里,迪斯比我好一些,他十分优雅地半跪在沙袋前,将手肘搭在上边,朝刚才交火的地方张望。说是指挥所,实际上只是个沙袋围得更厚一点、视野更开阔地点的高处,这里有棵树,可以当作是天然的遮挡工事。

“望远镜。”他伸手。

 

我在行军包裹里找到它,递给迪斯。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们还在用线列阵。”迪斯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嘲讽:“这样的战术在机枪面前就是排队送死。”

 

他是军事学院出身,这些名词术语我是想不到的,但是关于对方【排队送死】这一点上我们持有相同看法,我看着迪斯端起望远镜仔细搜索河岸,战场上又寂静下来。

 

“有什么发现?”

“NO......”

 

无名的焦躁气氛围拢了这片土地,我扯下军帽扔在一边,深呼吸一口带有硝烟的空气,乌鸦怪叫着从阵地上掠过,现在,只有等。

 

 

 

 

“Wait——!”迪斯突然叫起来,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声:“......is there!”他拿开望远镜朝机枪阵地吼:“ON the tree line!”

 

弗兰克扣下了扳机,一梭子弹【砰砰砰砰】地打了出去,我见状抬起手臂,高声喊着命令:“连队——Fire!”

 

 

“他们放弃行军阵型,学到教训了。”迪斯观察着,我能看到树林中不断有人倒下。

 

阵地上的第一个伤兵出现了,或者不是第一个,有人在叫“担架手!”,我看过去,是纳维尔那个排里的步兵,担架手们从后面跑上阵地将伤者抬走,然后,在子弹对射中,担架手也被击中了。

 

 

“Shit!谁去帮个忙!?”我朝阵地后面喊。

 

上来新的担架手将伤者全部带走了,但出现受伤情况只会越来越多,德国人不再采取队形前进,而是躲在树林中自由开火,这样只会增大我方的伤亡——已经有士兵无声无息地倒在战壕中。一发子弹只能击中一个人,但一个目标可以被许多条枪瞄准。

 

 

 

 

头顶有东西呼啸而过,重重砸在我们身后的空地处,我被震得吓了一跳,甚至没看清那东西是怎么掉下来的,我的脑子好像被扔进了水缸中狠狠敲了一下,扶住沙袋墙稳住自己,松软的土块从天而降,落在两位指挥官的头上、身上。

 

 

“Jesus!”

重新抬起头,迪斯顾不上拍掉身上的土灰,他的咒骂声在我听来都过于温和,但那不重要,我想到了那是什么:“是一枚火炮!”

 

“从哪儿发出来的?”迪斯自言自语,继续端起望远镜搜索战场,很快他就发现了答案,声音都有些变调。

“Jesus——那可是一整个营,可能还有更多!”

 

他伸手将望远镜递给我,指着一个方向让我看,我看过去,果真有门火炮对准了这里,在树林的掩映后,还有更多的人影。

 

 

火炮的情况是我们设想中的一环,但那是在守备充足的大部队面前,现在,只在这座桥面前,战况还能在掌控范围内吗?我们——多说只有两个步兵连队加一个机枪班,比起拥有炮兵的部队编制差了太多太多。我看着在枪弹之下依旧伫立在河面上的铁桥,拽过迪斯,把手里的望远镜又交给他:“我们把他们封锁在桥上,让他们自己送到枪口前......”

“Yeah,”我刚说完迪斯就出声赞同,他举起望远镜:“我们可以给每个人一颗子弹!”

 

 

 

战场上一分一秒都变得很慢,对岸的火力网一样没有空隙,我正观察着阵地情况,身边的迪斯突然激动地朝另一边喊起来,我转头看去,是机枪阵地出了问题——那挺重机枪好像卡住了。

“......清空枪管恢复使用!快清空枪管——”

 

 

机枪阵地上混乱起来,机枪手们围拢着,这在战场上完全是致命的,而那挺机枪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迪斯将望远镜塞到我手中,从我身边一跃而起,只丢下一句:“我要过去。”

 

 

 

“No!你别——”我没拽住他,直接扑了个空,再抬头看去,他的身影已经在阵地后方跑成一道弧线。

 

“弟兄们!掩护射击!1分钟15发,你们听到命令了!连续射击!Fire!!”我一口气不换地下着令,离指挥所最近的两个步兵班开始加快速射,他们很有效率地用子弹把对岸一小块林地打成了扬尘状态。我盯着迪斯,他几乎是跑着飞进机枪阵地,在维克斯机枪上操作了一通后,那个机器又砰砰作响了。迪斯原路返回,子弹跟在他脚下一路,我从指挥所里起来,探出大半个身子伸手将他接住,并拉回来,然后我们一齐摔倒在沙袋后面。

 

 

 

我长出了一口气:“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该死的,跑了一圈的迪斯比我还要冷静,好像刚才从子弹横飞的战场上窜来窜去的人不是他一样,他真是过分冷静了,连话语里都没有起伏:“我们不能失去那杆枪。”

 

 

作为军营四年有一定领导能力的老兵,我知道他这么莽是不对的,可他又是个军事学院出身的高材生,连队还需要他的指挥。我被他刚才的话气得发笑,这年轻人,于是我反问道:“难道我们就能失去你吗?”

 

他愣了一下,还是坚定地说:“至少机枪恢复使用了。”

 

 

 

 

霍尔布从阵地后方跑上来,小伙子没再选择河岸边的近路,那条道现在就是活靶子。我和迪斯一边一个将传令兵扯着袖子拖进指挥所里。

 

“敌人人数远多于预期,多半是抵达这里了,NIMY BRIDGE是关键据点......”又一颗炮弹落在指挥所附近,我们三个人都被震得一缩,霍尔布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为了保证命令传达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侧翼的兄弟部队会支援,工兵准备依序炸毁运河沿岸的桥梁,上峰命令守住这座桥,击退敌军。”

 

 

看来这座桥是不能放弃了,伸头看去,机枪在疯狂运作着,“那最好继续射击。”我说。

“通知他们,我们需要援兵!”迪斯把消息传给霍尔布,对方应答一声,很快离开了指挥所。

 

 

 

 

子弹招呼在沙袋上,一度压得我抬不起头,我拿着望远镜,一拳打在沙袋墙上,咬牙切齿地咒骂:“他们该死的到底来了多少人?”

 

“冷静,弗雷德,冷静,”迪斯背靠着沙袋墙坐着,这倒是个很安全的姿势,不等我搭话,他突然从我手中抢过望远镜,不顾危险,转身探头出去查看战况。

 

“这是双方交战的第一场,而我们这里——是战斗的中心,当忧虑的事情变成现实,那就只能接受它,会有办法的,弗雷德。NIMY Bridge处于蒙斯东北方向的突出位置上,这种地理导致的突出部就像深入敌军,运河在这里形成转弯,导致上下游的桥之间隔都太多了,它的两侧过于空旷,需要更多的兵力驻守,我们需要援兵,最好步兵炮兵都能分一些过来。”我听着他像念书一样说出这段话,它们流畅得好像在他心里打了许多遍草稿、在心里已经推演了许多次。迪斯是个优秀的指挥官,我得承认,他完全可以去指挥更大编制的部队,现在只能和我一起躲在战壕里挨炸。

 

“现在几点?”他终于舍得将他优秀的脑袋收回来,看着我问道。

“上午九时十五分。”我看了一眼手表:“战斗大概是从八点开始的。”

 

 

 

 

 

迪斯第二次从机枪阵地回来的时候,有什么物体划破空气的声音,尖啸着从这片战场上空掠过,阵地上有人注意到了这奇怪的轨迹声响,身为职业军人的素质让他们只抬头一瞬就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射击,而他们的指挥官比他们先判断出了敌军的行为。

 

“炮弹是向后方的蒙斯飞过去的。”我说,为了让迪斯听到我的声音,不得已我是喊出来的。

“我们的敌人,他们还带了其他重武器。”迪斯学着我的样子放大了声音,他跑出战壕入口,摔在指挥所前面。我把这个第二次完好无损的人拉近身边安全的位置,看到他发梢上的土,伸手帮他拍掉。

 

 

 

无处可躲的、被炮弹翻松的土灰几分钟后又砸了下来,没有人再数这是第几次用土洗澡了,我抖了抖头上的碎土渣,大声问道:“他们是想把这里犁成耕地吗?”

“I don`t know!But——”迪斯的声音总算没被炮火淹没:“我只知道,我们仍然守在这儿的事实给敌人造成不小的困扰。”

 

 

“至少两发炮弹——不会落在一个弹坑里。”

“没错弗雷德,你已经发现规律啦。”

我连笑的表情都不想做,在沙袋后面躲子弹时,我抬手腕看了看时间。

 

“我们又守了一个小时了!”

 

 

 

 

 

 

战场上任何分心都能成为自己的死亡判决,我紧盯着桥在对岸的入口,敌人至始至终不能踏上桥面一步,桥头的士兵撤了下来,他们做了陷阱扔在那儿。迪斯在向机枪阵地喊话,我被炮弹砸下来的弹坑吸引了注意,另一边的情况暂时看不到,只能从枪声判断,我便没太注意迪斯的声音,等我扭头看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我这次终于抓住了他的臂弯:

“Wait!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我想说,你不能再去了;我想说,这是你企图第三次跑到战场上去;我想说,你是个指挥官!

 

 

 

 

迪斯被我拽回了指挥所,下一秒,就在我转头的时候,他离开了。

 

“迪斯!Wait!”我冲着他的背影喊。“I will be back!”而他头也不回地朝机枪阵地冲过去。

 

“迪——斯!”

我想我可能有些崩溃,战场上指挥官离开指挥位置到炮火最猛烈的地方去,这是否太莽撞了。我向最近的战壕下令:“专心射击!”一个步兵接了我的话:“要打谁?”

 

 

“All Of Them!Take The Target!”我看向河岸对面,迅速地点名看到的一切:“机枪手!步兵!炮手!瞄准对方的炮手!歼灭他们!”

 

 

在我下令后士兵们有目的地朝对岸射击,一发炮弹从阵地上斜着打到桥墩附近,但没有出现受伤情况,我举着望远镜看去,对面的炮手倒地数人。好枪法,我在心里赞叹,然而这些神枪手们马上就遭到了特别对待,他们中的一个被击中了。

 

 

霍尔布跑进阵地,在接近指挥所时被炮弹的冲击力推进来,扑倒在我身边。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完好无损,但传令兵被战壕里的情形吓住了,有个被打掉手指的士兵惨叫着,试图拉着他的同伴注意到他,他的同伴却对他的伤势毫无办法。丢掉手指的痛觉无法想象,我也只能几近冷血地命令他们继续射击:

“韦伯斯特!你负责右翼!继续射击,回到位置上去!”

 

 

霍尔布在听到我的声音后回了神,但他的目光还盯着那个伤兵的手指。

“Sir!所有部队都在运河沿线开战了......他们都散开了!”

 

我将他扯到面前,勒令他恢复神智,向他传达了新命令:“回报给总部,敌军有好几挺机枪,和射程之内的火炮,而且从三面发起进攻!要是不派援兵,日落前这座桥就会被德国人拿下!你可以把话说得委婉点,总之!他妈的派援兵过来!”

 

“Yes,Sir!”

我把他推向安全的后方,传令兵走了。

 

 

 

 

 

 

 

炮兵呢?都他妈的在睡觉吗!这么大动静还没醒?该死的炮兵在做什么!我咒骂着,对岸发射的炮火倒是有间隙,枪声却是从未停过。

 

 

迪斯好久没回来了。

机枪阵地——又怎么了?

 

高德莱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难为战壕里如此混乱还能听到他的声音,我朝那边看去,惊愕地发现迪斯的身影,他已经在机枪阵地上扎根了,手把手地对着弗兰克传达要求,甚至从阵亡者的身边拿过枪支亲自开火。

 

好,我脱掉风衣将它丢在一旁,爬出指挥所,端过一杆无人认领的恩菲尔德,用指挥所完好的沙袋墙当作射击台,打一枪躲一波子弹,如此反复。

 

 

 

 

 

 

 

 

太阳高悬在头顶,已经是中午,连队死守在这里四个小时整了。

 

 

阵地上横七竖八的是熟悉的人的身体,已经死掉的。指挥所的左翼还剩下两个排的编制,他们很坚强地配合着右翼做交叉火力,没有担架手抬走伤者了,只受轻伤的人甚至依旧守在阵地上开枪射击,我嘱咐完他们,回来关照右翼的情况,猛然注意到机枪阵地上的光景。

 

God——Damn it——

迪斯为什么亲自守在机枪前面?

迪斯什么时候受伤的?

 

 

 

我只怔愣了几秒钟,无人能解答我的疑问,另一个当事人将自己暴露在炮火之下。我向部下要来弹药补充,又放空两个弹匣后,身后连滚带爬地出现了传令兵的身影。

 

 

“援兵呢?”我吼道,并不忘朝对岸射击。

 

“延迟了!Sir!佛斯特上尉牺牲、米勒中尉牺牲、布南上尉受伤!Sir,运河沿岸我方死伤无法计数,敌人的火炮和机枪远比我们预想的威力更大,试着守桥,Sir!上峰命令我们守桥!”霍尔布倒豆子一样往外说,把称呼长官当成说话停顿的缓和,他很害怕,这一路上他也许看到了其他阵地的样子,但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要把我刚才的咒骂问出来:“我们的炮呢?!为什么不用火炮把对面翻一遍?”

 

“Now!”

霍尔布第不知道几次离开了。

 

 

 

 

 

我不敢轻易离开指挥所的位置,至少在部下们有问题的时候知道该向谁来问,总要有人下令,我看向我的直属连队,早已不是满编制的样子,他们是如此坚定、勇敢地守住这里。工兵要依次炸桥,炸哪儿去了?没有援军,我们还能撤离吗?迪斯还在机枪阵地上,他的腿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不方便移动。高德莱作为机枪副手,关照在他的直系长官前面,不管他之前多么不靠谱,我只能寄希望于机枪阵地上不要再出事。太阳从头顶偏移,我拨开手表上的土灰,发现它的表盘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底下的指针,只能凭感觉判断时间的流逝。我身边放着子弹袋,已经见底,弹药处于消耗殆尽的边缘。连日来所有的不安和焦虑都在这一上午爆发殆尽,这场战斗,这场战争———

 

 

 

霍尔布这次回来得很快,我无心去想他怎么做到的。他依然是摔进指挥所的,我将他拽到沙袋墙后面,在炮火震天中听他讲话。

“东侧军队已经溃退,大炮也撤走了,不会有炮送来,也没有援兵......他们说要全面撤退。”

 

他说的明明是英语,但我觉得我没听懂,反映了一阵,突然明白上面要做什么。

但我们不是弃子!

 

“不是全面撤退,而是战术撤退。”

 

 

 

“我们不走吗?”

我看着霍尔布因为紧张不停地咬着嘴唇,沉着声音说:“不是时候,要是他们都撤了,就剩我们继续战斗了,我们必须——尽力守住这座桥,等其他部队离开蒙斯,然后我们再离开。”

 

霍尔布问:“需要我传话回去吗,Sir?”

我气急,去他妈的上级命令,我朝他吼道:“我现在不需要传令兵!霍尔布!我要你上战场,去拿枪和你的同袍并肩作战!看我们打胜!”

 

 

我知道我在说谎,没有胜利可言,稳定军心、安抚士兵,现在都没空纠结。可能霍尔布没想到我会下这样的令,可能霍尔布做好了再跑一趟的准备,他愣愣地看着我,而他的长官只想给他一拳:“Quick!”

 

“Yes,Sir!”

霍尔布露出了决绝的表情,跳进了战壕。

 

 

 

 

 

目光所及的机枪阵地上,迪斯又受伤了,高德莱护在他身边,我看到了,看得真切,任我百般着急焦虑,却只能告诫自己守在原地,和两边侧翼的士兵一齐开枪迎击,因为这里是战场。我和他在一片混乱中对视,迪斯应该也看到了霍尔布端着枪站在战壕里射击的身影,他肯定知道我这么做的用意,让传令兵上阵,要传达的消息很明朗了。

 

高德莱扶起他,他们继续操作机枪。

 

 

 

 

 

我又要打空一个弹匣,换好补充,躲在沙袋墙后观察对岸增兵人数。迪斯又从遥远的另一侧看向我,心有灵犀之间,我与他目光相接,还未等我揣摩出他眼神的含义,一发子弹从他身前穿胸而过。

 

 

“NO——!”

我咆哮一声,拖着手中的恩菲尔德跃出指挥所,跳进战壕入口,在枪林弹雨中朝机枪阵地摸过去,一边移动,一边拉栓开枪,一边鼓励身边的士兵们。

 

“我们需要那挺机枪!打起精神,Boys!打起精神!Keep Fighting!”

 

在我到达之前,迪斯在高德莱的帮助下第三次起身,机枪——重新响了起来。

 

 

 

 

 

 

 

我还在往那边摸索,子弹不会拐弯的,我还要还击,这造成了不小的前进阻力。然而在我到达霍尔布身边时,机枪终于停了,这次的停顿——够久了,在战场上这样的停顿实在够久了。

 

 

“We Lost The Gun.”

我自言自语,the gun并不只是指那杆枪,身边的霍尔布疑惑地看着我,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机枪阵地。

 

迪斯这次没能起身。

 

 

 

 

 

 

“那杆枪失守了!准备撤退——”

这不是喊出撤退的最好时机,但我别无它法,没有炮,没有重型武器,只靠一挺机枪,只有一挺机枪,我们已经做到最好了。

 

不顾一切地跳出战壕,我把自己暴露在炮火之下,跑过惨烈的阵地,扑到机枪阵地上。

 

 

 

 

 

迪斯身上大大小小五个窟窿,还在汨汨地渗着血,难为他的衬衫还能看出原本的样子,他的脸部染上鲜红的艳色,来自他被击穿了的颈间,高德莱把手捂在他的脖颈处,因为那个血洞正加剧流逝着他的生命。

 

“The Gun——Quick!The Gun!”

我推开高德莱,俯下身用两只手护在迪斯脖颈上,但包不住那些疯狂往外冒的血,我用膝盖和腿当作底部支撑让迪斯躺在怀里,他已经无法抬头,碧翠的眼瞳浅浅涣散,却在目光所及我的身影出现的一瞬间急剧收缩,拽住我袖子的手腕颤抖着摇摇晃晃,勉力支撑,另一只手——还指向前方的机枪。

 

 

“Hm......Gun......Hm......The Gun......”他从喉咙中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几个词。

 

“你做得很好,中尉,你已经尽力了。”God Damn it,我除了安慰他之外做不到任何事,近乎恐慌地看到他开始失焦的双眼,我看不到医生、我看不到担架手,我救不了迪斯——

 

 

迪斯的声带咯咯作响,血糊住了他发声的那部分,The Gun,他的口型一直重复着这个词。

 

 

 

 

“Look at me,”我呼唤道:“Hold on,mate,hold on.”

 

我左右看看,找到高德莱,他在我来之后就让开了,他现在坐到机枪前,背对着我们,摆弄着机枪,我放下迪斯,迅速朝高德莱爬过去,帮他整理弹夹。

 

“短促、有规律地发射,”高德莱皱眉看向我,我抬眼盯住他,仔细地嘱咐着:“我要带着他们撤离战线,高德莱,需要机枪作掩护。”

 

对岸的子弹打在阵地上,我们缩着身子,交谈还在继续。

 

 

 

“I can do it,Sir.”高德莱把眉毛拧成了两条线,却是十分平静地回答我:“你带他们离开吧。”

 

 

“你明白我问的话吗?”

换句话说,你明白我在让你送死吗?我不想说得那样惨烈,那样冷血,高德莱在军事天赋方面一窍不通,但是个有情有义的战士,这是迪斯一直没有将他从连队名单中除名的原因,我就算受不了他大事都拿不起来的性格,也必须承认高德莱有他的讨喜之处。

 

 

“有人必须战斗到最后一刻。”高德莱平静地接受了,在他自觉坐到机枪前似乎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现在他对我说出来——不论是成为英雄,还是成为弃子,总有人要去做的。

 

“Thank You,席德。”

太苍白了,这样的感谢太苍白了,可是,除了这些,其他的长篇大论更加虚伪无力。我与他额头相碰,这是在战场上我能做到的,和他最后的告别。

 

 

 

 

 

“I am sorry,mate.”我爬向迪斯,他一动不动地躺着,“......Wake......”

 

Please wake up,我跪在他身边。

 

我捧起他无力支撑而倒向一边的脸庞,迪斯的脸白得像纸,鲜红血染触目惊心,色浅的眼眸微张,无法聚焦地看向不存在的地方,他也许还想说些什么,却永远也不能发声了,他死了,甚至死不瞑目。

 

 

我知道他没走远。

“我会照顾他们。”

 

我知道他还在听我说话。

“我会告诉他们你一直是我们的后盾。”

 

我知道他在这里等我的承诺。

“让他们的家人知道你尽了全力。”

 

 

我放手了,他的脸又摔回去,脖颈上的血洞露出来,无声地嘲笑着我。

 

 

 

 

“Come on!!”高德莱拿出了他上午的气势,他操作着机枪,转头向我喊:“把弟兄们带走吧!中尉!”

我最后看了一眼迪斯,在心里对他说出永别。回身拿起带过来的恩菲尔德长枪,拉栓上膛,向着阵地冲去。

 

 

“务必让比利安全回去!Sir!”

高德莱的声音淹没在我身后,我跑上阵地,一颗炮弹在我身后爆炸,我正好跳进战壕,朝着仅剩的士兵们高喊:“撤退!全连——撤退!”

 

 

“后退!后退!”我几乎把每一个人都扯出了战壕,没剩下几个人了,别说一个连,能不能整合成排都是问题,每一个人脸上都是麻木,每一个人脸上都是迷茫。

 

霍尔布在我旁边,他一边开枪一边看着机枪阵地上的最后一个人。

“席德怎么办?长官?我们不能丢下他!”

 

 

他们两个关系很好,同乡玩伴,参军入伍成为职业军人,关系好到——一个选为传令兵一个做机枪手还要在休营的驻地里打闹,我和迪斯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比起牺牲的纳维尔,高德莱和霍尔布更像是两个连队友好交流的象征。

但这是战场,而且我答应了一个要带另一个回去。

 

 

“霍尔布,快走!COME ON!”我对着霍尔布吼着撤退,他则是大叫着:“Sir!我拒绝——”

 

“结束了!一切都他妈的结束了!”我扯着他的衣领咆哮,接着将他拎出战壕,他挣扎着朝阵地尽头喊着高德莱的教名,然后踉跄着被我拖走。

 

我们两个是最后撤离的人。

 

 

 

 

 

 

 

连队最后的士兵集体穿过蒙斯,跟着大部队的人群朝莱卡托的地方行进,大家都是一个方向,等候到集合地后重新归建,铁路线边上成为前线部队下来后的第一个休整地,人们都灰头土脸的,伤者互相搀扶,完好无损的人面容疲惫。

 

 

我坐在煤堆上写着作战手记,这是在战斗后指挥官要做的事情,迪斯......牺牲了,所以两个连队战斗的经历必须由我复述出来。

铅笔在纸张上平稳地移动,我以为我会手抖着写下那些带着血的文字。

 

 

霍尔布拎着装备,他是传令兵紧急上战场,东西不多,他把枪当作拐杖戳在地上,向我念叨着要写在手记上的名字。

 

“.......佛斯特上尉最先离开,米勒牺牲了、纽伯瑞、泰勒......迪斯中尉。”

熟悉的名字,我闻言抬头,看到传令兵眼中复杂的情感,伤心、不甘、和委屈:“席德也回不来了,对吗?”

 

他用了反义疑问句,我直视着他,同样的,我也无法控制那些即将喷涌而出的情感。

我回答他:“对。”

 

 

 

最后一个字母落下,我收起铅笔,看着摊开在腿上的本子,慢慢将它收在军装上衣兜中,捡起一边的枪,支撑自己站起身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蒙斯的方向,那里埋葬了太多人,我的部下,我的同袍,我的战友。

迪斯牺牲在那座桥边,他在我手中咽了气,他再也无法回家见到父母,他再也不能陪伴可爱的妹妹,他再也不能按照心意去选择自己的婚姻对象,他的荣誉,他的人生,他的一切都坠落在NIMY Bridge,该死的如果我能会一两句诗,也许还能为他好好哀悼一下。

 

唯有心痛到麻木,我只能转身,踏上撤退的道路。

 

 

 

 

“他们会获得勋章的,Sir.”

霍尔布跟在我后面,他念叨着,听起来他很想他的战友们得到安息。

“他们会记住皇家燧发枪兵团第四营,还有蒙斯。”

 

 

 

而我的心里,痛苦过后只有一片悲凉。

“他们只记得我们撤退。”

“他们给了我们枪和装备,你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呢?”

 

 

 

我们败了,第一次。

 

 

 

 

 

 

作战手记在到达莱卡托后交到了更上面的人手中,据说后来被陆军元帅看到了,送到了英国,许多人因为我的手记而得到了奖励,但那些我并不知道全貌。

 

 

蒙斯战役后,我被升为上尉,依旧服役在燧发枪团,但是新归建的部队不再是优秀的专业精兵和职业军人,而是义务兵,还没经过系统的训练,就投入了战场。

 

 

 

 

大撤退,马恩河,奔向大海,伊普尔,约瑟河。

刚进入冬季,皇家海军两艘装甲巡洋舰沉没,消息传到皇家本土,又从本土传到欧罗巴大陆时,战壕里已经下雪了。

 

霍尔布的运气很好,他还是燧发枪团的传令兵,只是从连部级别升到了营部,依旧在我的部队里,我记着那些和我座同一条船来到这里的战士们,我都记着他们。

 

但是没有人再送红苹果给我。

 

 

 

 

 

 

 

蒙斯战役的三个月后,我在战壕内被流弹击中,死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

我终于得到了迟来的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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