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 彼 (一)

在自己的卧室里,真木优子无声地醒转过来,夜尚未过去,空气中残留着朦胧的黑暗。
她并不是容易出汗的体质,可等她稍微平复一下心情,光着脚下床去关掉房间里的恒温系统,打开百叶窗时,夜风带来的凉意很快提醒她,睡衣后背已经被汗彻底打湿。
新鲜的空气与残留的记忆涌入脑海,她又做了那个噩梦。
梦中她从不清楚这是哪里。可空旷的氛围,从下向上席卷的气流,与天空的距离都在提示她立于高处。她好像踩在坚固的地方,但目视所及一片昏暗,黑色的雾气笼罩视线,又在远方与昏天相连。真木只能看清五指,竭力想要看清脚下,迈步小心翼翼地试探。保持呼吸,空气中水分很充足。
那声音又来了。,踏在空荡荡的空间里的脚步声,划开迷雾,宛如水面上的涟漪,消散出去。风的流速在加快,从前方向真木吹来,好像要把她吹向发出脚步声的那个东西似的。没来由地,她觉得心慌,想要迈步逃离。【梦中我永远是个小女孩。弱小,脆弱,孤独,无助。】她先是迈步,最后她开始小跑起来,自己的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着,可慢慢地,有个什么步点加入进来,追逐。雾越来越浓了。
真木本不想跑,但某种神神秘秘的直觉在催促她,快点,快点,再不快就会被未知撕碎。终于她一脚踩空,前面有个看不见的深渊。她收回脚,身后的步子声音却没有停,一步步地靠近,靠近。
不知道身后是什么东西,一次都没有知道过。她闭上眼睛,等待梦醒。
只有在做梦时,真木优子才有自己和同龄的女孩子一样的感觉——她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她能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的愤怒,恐惧,脆弱。可她现在醒来了,醒来的人有太多事要做,她得尽可能快地收拾掉那个脆弱的自己。
现在正是天边要亮不亮的时候,路灯已经熄灭,前夜撞火的飞蛾们已经散去。几乎没有还在亮灯的人家了,楼房化作整块整块灰黑色的墙。最近的光源来自于她的右前方,阳台上透出的光亮,那只会来自一个地方——父亲的书房。
父亲回来了。她望向夜光闹钟,指针指向两点多一点,旁边就是优子的中学毕业证书和折叠好的校服,刚刚过去的昨天是她的毕业仪式。她挥挥手弄亮台灯,又把光线调暗,对着镜子稍稍打理了一下自己,披上一件长袖才走出卧室。
书房的门虚掩,真木推门走进,父亲却不在书房里,他的领带解下来放在桌上,还有他的车钥匙和公文包。看上去在优子睡着的时候,他已经回来并且干一段时间了,书桌上摆着过去的成果:两沓厚厚的文件夹,一沓打开,露出里面装订好的A4纸;还有一摞报纸,摊开的两张上有根签字笔。他不在家时真木优子给书房里的床盖上的遮尘白布也被掀开,上面放了平板电脑和几本皮质外壳笔记本。
除了惯常都有的灰尘气息味道外,真木还嗅到一些微弱的刺鼻气味。她望望与书房只有一层玻璃相隔的阳台,父亲果然在里面。他拘偻着身子,拄在栏杆上出神,夜晚使得他身上深色的衬衫都与夜色凝成模糊的一片。那根燃着的香烟就夹在他的左手上,忽明忽暗地闪着红光。
走近,真木优子轻轻地咳嗽一声,敲了敲玻璃。
父亲转了过来,“爸爸。”她招呼道。
真木俊之年近四十了,发际线已经后撤至危险的高度,而他的工作又不允许他蓄须,这就使得他脸上的疲惫像家里铺着的地板一样光溜溜的,无遮无掩。他还停留在对上一个问题的冥思苦想上,看到女儿让他一顿,转化成一副做了糗事被发现的笑笑。为了转移夜半吸烟的话题,他问道:“优子。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停顿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又轻轻说道:“我吵到你了吗?”
她只摇摇头。
“是不舒服?”
“不……”她垂下头,右手握住自己裸露的左手腕。“只是我热了,出来转转。”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说谎,而且并不高明。“是嘛,小心别着凉。”暴露在外面阳台的父亲最后吸一口,掐掉了烟。“在学校的最后没能开心?”
“真没什么……”
父亲望着她,看上去并不想解释什么的样子。“也是。毕竟你是中学毕业的大姑娘了。”
单从外表看,她似乎还担不起这个“大”姑娘的形容,优子总觉得自己还是跟以前一样,瘦瘦小小的。和同龄好友相比,自己的衣服尺码更换的频率更低。可能只有在父亲眼里,她才是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吧。
所以这样的她怎么能和小女孩一样,被噩梦吓得心神不宁,以至于睡不着觉呢?她猜,对于自己父亲大概只会越来越放心。
父亲上一次回家来,还是一个半月以前的事。要是……要是父亲能早半天回来,说不定就能亲手拍下她最后一次穿着中学校服和同学们挤在一起,等着拍毕业照的样子。
昨天父亲一直没出现。真木本来就没抱多少期望地等,在确认不会有熟悉的身影出现后,她深呼吸,转身穿过人群。没关系的,她告诉自己。
在失去母亲的日子里,她无师自通这种技能。不然在接受事实后,她可能会被不断拉长的思念压垮……有可能。
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要对得起这份放心。
“别担心我了,我去洗个澡,您早点休息。”背过去手,真木优子笑一下,准备离开。
隔着玻璃,真木俊之叫住了她。“优子。”他说:“等不那么热了的时候,我也会有年假。我们出去走走,顺便去看看你妈妈吧。”
在自己的背后,少女攥住了手腕。没过多久她问道:“我们这几天不能去吗?”
“这几天太热了。”做父亲的只能摩挲阳台门上的把手:“过一阵吧。由你亲口告诉她你从中学毕业了,夏天结束就是高中的大姑娘了,好不好?”
父女之间的气氛有了些微变化。
真木优子在原地,轻声问道:“这几天不行,是又有任务的意思?”
真木俊之不说话。
“与我也……有关?不能现在说吗?”
父亲把脸移开,好避开女儿隔着一层阳台玻璃窗透出来的注视。他后悔过早地扔掉那根烟,现在他只能挥挥手,那是不再继续的意思:“现在不能。明天上午,有人接我们回总部。现在你还是先……去休息。”
拖鞋里,真木优子蜷起脚趾。“嗯。爸爸,我去冲一下汗,你也注意休息。”这是他想要听的回复。
“嗯,我一会儿就睡了。”
真木优子转身离开书房,没忘把门带上。好像这样,她就能忽略掉玻璃外,父亲投射过来的目光,和他那绵长而无声的叹息。
扎住流瀑般散落下来的黑直发,戴上浴帽,她拧开水龙头。淋浴间不久便雾气朦胧,真木端详镜子中的自己。骨相已经使她显出超过同龄人的清丽与秀气,又为她披上一层生人勿近的淡冷感觉。镜子里的自己的眼睛,眼头尖锐,眼角锋利而微微上挑。这灵动的眼睛生来就带有一丝笑意,需要的时候,它们可以说话。
现在她的眼睛对她说:机会就这一次。
【我没有别的选择。】水汽给镜子中的自己覆上面纱,她不想再擦掉了,于是真木踏进水滴笼罩的区域,热量在肌肤上游走,双手划过肋骨,来回揉搓着胸腹,把白皙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转动身子,水滴洒向身躯每个柔软的角落。平日里有在坚持锻炼的她,保持了一个匀称纤巧而紧致的体型,虽然属于女性的部分还在生长中,眼下还是娇小的样子,可形态的性感已初见端倪,如果能有幸目睹到这具躯体的人都会感慨,外表严肃淑静的她竟已经有如此青春而甜美的身体。
这感慨会在目睹到她身上背后的痕迹后,戛然而止。伤口会愈合,但痕迹会如年轮一样永远镌刻在身体里,树木如此,人也是一样的。
热量刺激下,真木优子的脑子活泛了一些,按道理是不该想的,可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想这整件事。
就算以父亲自己的标准而言,他回来得也太过匆忙。之前他在哪里活动来着?情报活动局里最近有什么动静?最近有什么热点地区,值得派遣她这样级别的情报干员前往?
具体细节她当然不知情,但是在知情前从蛛丝马迹推测走向,是她的小小游戏。很久以前父亲会刻意在一堆乱糟糟文件中摆出蛛丝马迹,让她据此汇总推测背后的信息,写出可能的走向。随着难度提高,对这种游戏,她早驾轻就熟。
几天都回不来,那么预估行程就得是半月以上;近月内,最大的事还属在即的锡甲联赛,承办赛事的曼彻斯特区会被南来北往的人挤成夹心饼干;那里是英格伦集团的本部,应该有他们原本的情报人员负责,再就是局里一二十年的骨干,轮不到她;父亲的卷宗和文件夹她没有动,没什么问题……那支签字笔不是家里的,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摊开的报纸分别是:普通的《锡安晚报》和《旅客报》。她没来得及细看报纸内容,大抵都是些娱乐信息,赛事前瞻、酒店推荐的内容,签字笔也没来得及在报上标定关键信息(父亲经常这么做,然后把该处裁下来贴在一块硬纸板上)。
水龙头关掉了。这是最后的收尾阶段。优子用毛巾擦拭脸庞,四肢,身体。黎曼酒店……听起来像是家连锁酒店。这届锡甲联赛的亮点之一是有一家来自红区的队伍参赛,可那也是一片和黄区仅一墙之隔的红区。报纸夹缝里的广告,还有黎曼酒店的广告,它们的开头三位是一样的。那代表区号,它来自于哪里?
披上浴巾走出卫生间前,真木优子有了自己的答案。家里已经是没有声音了,真木伸手关掉洗浴间的灯,黑暗重新降临空间。书房房门掩闭,没有一丝光线露出的样子。
对着房门停留,凝视片刻,真木优子走回自己的卧室。
窗户仍开着,万籁俱寂。所有的光源都消失了,是一切都安静得腻人的时候。侧耳似乎能听到一楼的树枝接住露水,伸展根脉。抱着膝盖,睡裙和头发遮住的地方不算太凉。
一天之中真木太喜欢夜晚的这个时候,过去的时间要与人接触,未来不久在门外等待着,眼看又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只有现在她可以舒舒服服地说,是属于她自己的。眯上眼睛,她感觉到自己浮想联翩的脑子在重新沉淀,平静,自然而然地呼吸,和着空气移动。夜色就在她面前,变得越来越清晰了。
长河静静流淌,再过一会儿,困意会从赤裸的脚趾轻轻攀上来,还有三四个小时的样子,还能小睡一会。可能还会重返梦境,也可能不会。所以现在就这一会而已,不想未来会怎样,不想自己是谁,不想过去都经历了什么,只是望一望远方,望一望被楼群挡住的模糊的天际线,还有挡不住的翻滚纠缠的云团。
反正答案有了,就坦然休息一会吧?
大人物,实际上他的俄语代号直译过来是“BIG ONE”。他的真实姓名是机密,大家叫他“大先生”,外勤特工们和敌人私底下称呼他为“老特务”。这个称呼得来是由于在情报活动局存在之前,他就在旧世界的部门担任首脑了。一手搭建起新世界联合政府情报战线的“左膀”的他,如今两鬓和胡须早变得斑白,头顶秃掉了,那双变得淡黄的圆眼睛却越来越如鹰一般锐利。
从新世界最早一批的外勤特工做到执掌情报活动局外勤行动方面的局长,大人物宝刀未老,心志仍然如黑铁般刚硬。
这显得和他隔了一张书桌端庄规矩地坐着的真木优子看起来像个小姐娃娃:“我不太明白,大先生。”她如实表示。
背对她的目光,大人物正在摆弄茶具的手只稍停了一停,“真木优子特工是第二次站在这个办公室里,对吧?”
“是的,大先生。”
大人物于是继续他的动作,沏完茶才端着盘子转过身来,眨眨眼睛:“给你们爷儿俩——哪里不明白呢?”
父亲就坐在她旁边,他们爷儿俩穿得是同款西服,只是颜色不同。进屋问好结束后,父亲就一直沉默不语。“谢谢。”真木替他接过去。
接过茶盏,有点烫手。她轻轻转动一下茶杯,抿一小口才说道:“如果要确保行动成功率的话,我需要获得更多的信息。”
随着茶液进入体内,茶香因子同时飘散在空中。真木喜欢茶杯捧在手心里的感觉,暖呼呼的。大人物端着自己的茶杯坐下。他打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继续,姑娘。”
“我要作为特派员进入新上海区,接管当地的情报站,寻找营救我方的失踪人员,找到‘杜勒斯’并将其带出。作为交给我一个人的任务,恐怕我还没看出来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她的右手不自觉地在空中停住,找到合适的措辞后又缓缓落回到自己的左手腕上面:“必然的联系。”
大人物一直望着她的举动,待她说完才轻笑一下(如果能把动一动嘴角称作笑的话):“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只派你一个人去接管情报站点了。”
优子低头吹吹茶杯里的热气。“大先生,这不是该我考虑的问题。”
“好孩子。现在我们从头开始。这一部分信息,和新上海站的人接触前应该让你知情。”他给真木递过来一小沓文件。
现在她知道‘杜勒斯’的真名是亚当·哈伦比斯,四十多岁,之前在华伦斯坦集团的电气部门工作,是少数从学城电磁学专业毕业的工程师。
一行熟悉的符号被找到。“ZH1770?”翻着资料,真木眨眨眼。“他在那上面?”
“对,当时除了我们,还有好几方势力在和‘正义之锤’对抗的间隙,寻找这架坠毁的航班可能留下的残骸和信息。现在他就这么冒出来了,躲在新上海区的某处,英格伦集团的人先我们一步和他接触。”
真木没有说话,大人物便继续说下去:“你下面的资料则是关于我们近日失踪的人员的。新上海区我方情报站点的总负责人高站长在职十三年,外勤部门负责人南主管在职六年,他们是经过考验的人。当然这个你去到实地后还是得自行判断;他们在和英格伦集团的交易途中失踪,具体的交易内容那边还在整理,但内容之一,就是这个研究员的下落。”
真木眯起眼睛:“酒店的爆炸案?”
“英格伦集团在当地的负责人和三名特工一起被炸死,却没找到我们的人,连个碎片都没有。”
“研究员身上有蹊跷。他身上,有没有我们之外的人感兴趣的东西?”
“这我就不好说了。据说他是从弗斯将军的地盘上脱逃出来的,带着老婆孩子一起。”
“他掌握着什么信息。”父亲终于开口了,没在看真木:“和英格伦的人接触时他就强调这一点。但他要求,不论哪方,把他和家人带回到‘文明世界’才会把这个信息公布。”
【有意思的地方越来越多了。】“带着老婆孩子,从一个红区的底格里斯派军阀的地盘上逃出,成功率如何?”
“我们在红区确实求证到了他出逃的信息,还有弗斯将军确实在找他,相当隐秘地。为了拿到这个消息还暴露了线人……”大人物咽下一口茶,再次恢复声音时却不再说这件事了:“亚当的真实性不需要怀疑。”
她知道,联合政府部门和五大企业可能彼此之间壁垒森严,但面对红区的态度出奇地一致:那里越乱越好,一个尾大不掉的红区军阀迟早会对墙内的区域感兴趣。“好吧。要把弗斯当做人员失踪的主要嫌疑人吗?”
“现在只能这么做。但最好也考虑一下其它势力的可能。”
“没有任何有关被劫持人员的回音,没有威胁、要求承诺、宣布负责的声明,什么都没有。”真木优子的右手握住左手手腕:“这就是派出我的原因。”
大人物点点头:“我和你父亲讨论过,虽然站点遭受了损失,但实力未损。按理说是应该由一整个特派组接手的。只不过这个区域情况特殊,作为唯一一个部长级管理区域,又离红区靠的那么近,而且爆炸是由工建部和当地警务处厌恶的情报活动引起的。现在进入新上海区整合的人越少越好,如果她足够机敏,坚决,随机应变,又足够不起眼的话,完全能应付得来。”
【这根本不是关键点。】见真木优子不答,大人物继续说下去:“昨天我问你父亲要忠诚、可靠,有本事的人,最关键的是眼下就在附近。他向我推荐了你。我看过你六年来的履历,去掉‘本期最年轻的外勤特工’这个前缀,你的履历比不少成年人还要优秀。”
真木俊之在旁边,也在看着自己的女儿。【父亲。您就为这样的缘由。】“谢谢,”优子勉强地说,“这没什么。”
“所以,你还有什么疑问么?”
她看向自己的茶杯,被喝干了液体的茶叶贴在杯壁,好像搁浅后的鱼。
“我没有疑问了,大先生。”
“那就回到正题上,”大人物的语气带上些许如释重负。“首先要确定的是研究员“亚当”的安全,不管用什么办法,找到他,带回到我们能掌控的范围内;还有被劫持人员的安全,被没被做掉。确定下是哪一方劫走的,为什么要劫持他们,设法营救。”
真木还是没说话,最艰巨的往往在最后面,她在等大人物最后说出来的任务。
“最后,调查清楚情报是怎么被泄露出去的。有必要甄别一下站点其他人员。”
“这是,内务部的活吧?”真木试探着问。
“本部特派员进行验证,在程序上没有问题。”大人物看着她,有些不满。“也不能什么事都指望内务部那帮人,能在本部内处理完最好。”
她心脏砰砰地跳动起来,尽量稳住呼吸,她问:“‘处理’是指?”
“‘处理’还能指什么?如果问题出在我方人员身上的话,审讯取得记录,然后处决掉就是了。”
真木微微靠向椅背,垂下眼睛。在她对面,大人物的笑容不再,却也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刚刚那句杀气十足的话不是自己所说一样。
“我手上有多少资源?”
“走出这间屋子,你就是我们在新上海区的代理执行官。稍等让秘书给你开个条子,当地的外部资源,你可以随意调动。”
【不对劲,不对劲。】没人会怀疑IAA(情报活动局)首脑大人物的狠决,但明示到这个程度,做出这个反应,起码说明这件事远没有他说得这么轻松。
在这个办公室的此时此刻,一个小姑娘,不仅掌握了一个地区性情报站点的运转权利,还是生杀大权。这种事她从未想过,她做特工到今天也从未想过。
她只能借想些别的事转移注意,【意思是我要独自一个人进去。支援要到下一个特派员到来时才被送过来。】
不过这也没什么,之前大多数任务她都是独来独往,到地方,办事,走人。父亲与她并不是直属上下级关系,何况就算在他手下,恐怕更得不到照顾。对她来说这是一次考验,也是一次机会。这亦是一种形式上的信任。
手腕捏得紧紧地,真木优子心动了一下。
喝完了自己那杯茶,大人物又把壶拿过来给她倒上一杯:“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完就可以回去准备了。”
父亲也接了一杯茶,没在看她了。刚刚的一刹那,真木优子似乎感觉到气氛和缓了不少。
“我不会要一直在那边待下去吧?”
“特派员的期限一般是六十天内返回。我可以给你延长两个月。完成后局里会给你一个月假期,休假期间想一直在那边待着也可以。毕竟你需要一场毕业旅行。”
真木笑了,被这样一种缓和气氛莫名地鼓励着,她不无莽撞地说道:“我想问一下,如果我在那边耽搁到九月的话,能不能提前轮换人过来接替我的任务?我得赶上开学。”
大人物还在给父亲倒茶,随后他把壶轻轻放在桌子上,望了真木优子一眼。只一眼,真木优子就感觉到刚刚的和煦气氛不再。
他淡黄色的眼珠转向父亲,语气宛如在询问茶是不是好喝一样:“真木科长,这孩子所说的是怎么一回事?”
灰色的西装下,她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怎么一回事?父亲……父亲不是早就答应我了吗?】
“真木特工在崇明中学的三年接受了初等中学课程教育及若干项情报搜集、渗透与出击任务,”父亲的语调没有丝毫改变。“一周前,她主动提出了转岗申请,请求进入第二东城高中。”
“第二东城高中……那是安德集团的地盘啊,他们监管守卫得可紧。”大人物转动眼珠,切割真木优子头顶三寸高的空气。“正义之锤事件后,我们没有任何要进入安德的变异者试验项目的打算。是吧?”
“是的。”父亲说。
大人物无疑在思考,他的标志性动作就是食指和拇指同时摩挲着鼻子与下巴上的胡茬。“告诉我,孩子。”他问道:“为什么你要写那份申请?你的理由?”
【我搞砸了。】她懊悔地想。【可如果不在这里说出来的话……】
踌躇很久,她终于僵硬地回答:“我……我有一位很要好的朋友,她是个变异者。我想……”
她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大人物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打断了她:“原来如此。小孩子总是会想着和各种各样的——”他的手指在空中摇晃,看上去像是要找到一个准确的措辞似的:“——‘东西’打交道,待在一起,甚至做朋友。可以理解,这是他们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
“她不是‘东西’。”真木脱口而出。
“说话之前,要加上‘先生’。”大人物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如果你认为她如你所说的,不是个‘东西’,那么她应该就有人的名字。她叫什么名字?”
屋内温度骤降。在沉默的对视中,真木优子咬紧牙关,为了不让牙齿打颤。【知道了名字,他们会去做什么?可能会去调查小野,去闯入她的生活,甚至盘问她本人和家属。】那样她会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其实是个影子,真木优子不敢去想象小野的反应。
她咬住嘴唇,随后又意识到不能这样而放开。【不应该说出口的。该死,我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孩子我们调查过了。”真木俊之打破了久到足以令人尴尬的沉默,缓缓开口道。“她和她的家庭都没有问题,是清白的。相关报告和真木特工的转岗申请放在一起了,我现在拿来吗?”
震惊难以掩饰,真木优子望着父亲,大人物若有所思。
刚刚的话,虽然听起来是要给真木优子解围的样子,但她比谁都清楚,父亲对组织毫无保留。在这间屋子里,他说得都是真的。【他真的去暗中调查过了!】
“先不用。真木特工,我想有必要做一点解释,来澄清你在工作中对我们的组织有什么不该有的误解。”大人物十指交叉,淡黄色的眼珠锁住了真木优子:“你为情报活动局服务,几天,几月,几年,并为此感到骄傲。你去哪里只会有一个原因,组织同意,或者调派你去哪里。既然你所有的能耐都是组织赋予的,那就应该服从组织的安排,遵守组织的决定。要像你父亲一样,不要令他失望。不要让任何人失望。”
真木优子闭上眼睛。吞咽希望破灭的感觉,吞咽掉苦涩。她紧紧地,紧紧地攥住自己的手腕。再睁开眼,等着她的还是大人物那样的目光,【他在等我的回复。至少……至少我能做到不在这里哭出来。】
她以为自己会战栗,但开口后她的强调奇异地冷静:“是的。我理解了,大先生。”
大人物这才转向真木俊之:“真木科长,之后你把那份申请拿给我看一下。”
“是。”父亲说。语气还是没有一丝变化,好像刚刚的对话全没听到一样。
像来时一样,真木优子规规矩矩地感谢茶水,告别,方才离开那间办公室。
像他们来时一样,保安解开绿色通道的隔离带,他们离开IAA的情报大楼。坐上车之前,他们彼此之间沉默着,虽然离得很近。过分异样的沉默持续到汽车驶离情报活动局大楼投在街上的那一片阴影,做父亲的先开口:“过会秘书会送来票务信息,你的行程多半是明天晚上。”
真木优子背靠在后座的椅背上,她才意识到,她那件灰色单西装里的白色衬衫,后背部位已经全部湿透。忍受着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她低声说道:“我真不敢相信,竟然真的对我做了这种事情。”
“和大先生当面说太失策了。你该等我把报告交上去。” 父亲以他一贯的低沉、平淡的声音说道。
“我说得,不是这件事。”
就像归家的疲惫父亲给女儿讲题一样:“外勤特工转正后,他们的家庭成员,人际关系,档案科那边都要掌握,随时更新。调查则是反间部门完成。这是必备程序。”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的啊……但如果调查我的人际关系的话,在这之前应该要说一声吧?我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吗?”
“调查是保密的。你有理由不开心,但记住下次不要当着面反驳大先生。”
真木优子再也忍受不了了,她一拉领结,坐直身子,拳头攥得紧紧地:“我反驳了会怎么样?我会令您失望吗?我也会被解决掉吗?”
父亲在后视镜里皱紧了眉头,他这么做的时候脑门全是褶皱:“什么话,你把组织当成什——”
“我是不是该在申请递交上去后,一边像你们所希望的那样,继续去一个个地方执行任务,一边指望着你们这些大人会发善心?然后苦苦地等到夏天、秋天一个个过去,直到要去哪里待上几年,我才得知那封申请一直压在你的办公桌抽屉里?”
“这么说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我正要——”
“哦,你当然知道该怎么说,该怎么做,因为你一直是做科长比做父亲称职的人,连调查自己的女儿都做得出来的好父亲!”真木优子越说声音越大,越说越激动,什么东西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全然不管:“我的毕业典礼和无数次家长会一样,没有人与我出席。没错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从不后悔和同龄人相比我错过的那些东西,可你别忘了,我最开始是为什么才坐上了这辆车!”
父亲张开嘴,但真木优子的最后一句话成了虚空中砸在他脊梁上的大棒。他挺直的腰脊哆嗦了一下,软了下去。那一瞬间,真木在他身上看到了颓唐。可就只一瞬,他可能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只是继续开车。
可能是汗彻底把里面的衬衫打湿了,真木开始觉得冷,才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不想让父亲感受到,她抱住自己,转头望着车外转瞬即逝的街景,外面是晴天,一切阳光明媚,可车窗贴着暗膜,她始终看不到亮色。
不该抱怨父亲的,显得自己很像个小女孩儿。但真木忍不住。曾经有一段时间,小野确实跟她说过一嘴,好像上下学期间有不干不净的东西跟着……为什么,为什么那时自己迟钝到没想起来呢?
【这全是因为我。】她想起梦里包裹缠绕住自己身体的黑雾。“远离尘俗,远离,远离感情,把自己当做一柄被捏著掷出去的匕首。”踏进来之前,父亲这样形容过这一行。真木优子已经出生入死过好多次了,杀人的不适和道德的叩问,她早已经迈了过去。
可到了今天,在颤抖的那股劲终于过去后,她开始痛恨自己的工作,痛恨在被分配的特工事务外,一如既往令人绝望的无能为力。【我就像和她永远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她悲哀地想着。
真木俊之的声音传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索:“新上海区很热,蚊虫叮咬的药物要带上;要注意身体,听说那边的小餐馆不干净……”
“父亲……请原谅,我不想谈这件事。”
“好。”
那晚的晚餐是真木俊之做的,因为真木优子回到家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虽然门没有锁,但她只说自己要收拾行李。
那天之后的第二天晚上,真木优子就要出发前往新上海区了。这股小孩子一般的难受劲该过去了。她微微红着脸,带着个行李箱。
“别想太多。”在她与父亲道别,提着行李箱登上火车门后,父亲突然这样对她说。“专心在你的任务上。回来我们一起去看你母亲。”
【骗子。】没让不愉快显露出来,真木优子给了他一个笑容。那可能被认为是原谅。她待在车厢里,望着车站台和父亲一起飘向耳后的方向,从她的视界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