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闪光(下) | 第55届美国星云奖最佳短中篇

这次,当我回到房子的时候,那座都铎式建筑的前门略微开了几英寸。有人拿到了我的钥匙,而且以某种方式知道了要拿到这里来。然后我想起了母亲令人意外的紧拥。我怎么能这么蠢?她知道怎么打车的。
“母亲?”我进门时呼唤着。我以为她去了外祖母的卧室,但在那里并没有遇到她。我卧室的门开着,衣柜和梳妆台被洗劫过了。我没有时间查看浴室了——我听到底下藏书室传来的倒塌声,就奔过去查看。
她在搜索时弄倒了一个书架,她脚旁躺着一个枕套,起伏的表面说明了里面放着所有已经收集到的肢体。我进去时,她说:“一只手和一条腿,这就是到现在为止你找到的所有东西?”
“你完全承认搜过我的卧室?”
“按理说这就是我的,她答应过要给我。”
“现实占有,九胜一败。[18]”
[18]法律谚语,指的是占有者在诉讼中总占上风。
她指着枕套说:“好吧,现在这些都归我。”
“我希望你离开这里。”我说。
她的脸色柔和下来。她的头发都竖起来了,而且乱糟糟的。在我回来之前,她一直在匆忙奔波,尽力狩猎。
“亲爱的,”她说,“别让她哪怕在死了之后还继续支配你,她很擅长让我们彼此排斥,相互对立。”
“这个我们都很擅长,”我说,“这是家族特质,母亲,别胡闹了,你是否从我这里偷了这些东西?”
母亲目眦欲裂:“偷!我说过了,她答应过把这些给我……”
“但在遗嘱中没有提到。”我指出。
她垂下眼帘,望着褪色的地毯:“她年纪大了之后就糊涂了。”
“你俩闹掰了,她把你彻底摘了出去,”我说,“我确信,在她看来,这些情况会否定之前的安排。”
“现在你有机会将之改正。”她突然道。
我给她让出路来:“很好,带上它们离开吧,但是把钥匙留下。”
如果她已经复制了钥匙,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但她在进到这里之前只有外面的钥匙。我得着手让锁匠换掉那些锁。
她刚一离开,我立马就查看了浴室橱柜。苏珊·戴的梅森罐还在那里,至少我保全了它。
外祖母让我归整这所房子,解开这一团乱麻,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为什么不给我留下指导,甚至没给出一个起始点?
不过,她有留下,不是吗?我想起了那张罐子旁的卡片。她会帮你的。
外祖母料想我知道该怎么获取那知识。
你把它们放在其他东西里,埃泰尔诺说过。
我想起了玩偶堆,玩偶无神的凝视。
现在我知道要做什么了。
锁匠换好锁走了之后,我锁上了外门,就开始了。我查看了电话,母亲暂且什么也没发给我,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在与我的较量中,她永远不是先低头的那个人。她一生都几乎没能掌控身边的事物,而我是她完全绝对掌控的第一样东西。我一生都是她俩较量的战场。
现在母亲在等,她知道早晚我会来恳求她,知道在外祖母已经去世、已经彻底没了一半的人生支撑的情况下,我无法完全和她撇清关系。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我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担当咨询顾问,在这里住六个月,在那边住三个月,享受着在酒店里的生活,干净,没有家庭历史的困扰。其他任何地方似乎都变得让我特别紧张,充满了用礼物资助购买的家具,是寄给我的责任。我不得不保护自己不受母亲和外祖母的侵扰,一遍又一遍,以便尽可能摆脱她们的困扰。但她俩总是在我脑后,一直近在咫尺。
在大学课程里,我遇到了一句名言:110%的美国家庭都是不正常的,我的当然也是。
当我搜索玩偶堆时,我发现了一个玩偶与苏珊·戴的照片非常相似,甚至也包括她金发的发型。
那是个很大的玩偶,配有说话装置。这重要吗?至少我觉得试试也无所谓。
我将玩偶放在罐子旁,在它俩之间来回看了看。我的外祖母没有留下任何指示,这是否意味着无此必要?有些时候,你必须勇往直前,看下结果。
我用外祖母的一件旧毛衣垫着,避免手指被盖子冻僵。一开始很难拧动,我想到了类似将罐子放在热水龙头下面,或者将罐子上下翻转并在地板上轻叩盖子等家庭土法,但这些办法似乎都太过实际,太不神秘。
但是最终,我还是把盖子拧开了——我无视冰冷的噬咬,用一只手肘牢牢夹住罐子,然后扭动瓶盖,再扭动,直到它从我手指间跌落,哗啦砸在地板上。
尽管从外面看光芒闪耀,当我向罐内望去时,罐子内部却犹如午夜般漆黑,仿佛里面藏着无垠的空间,无休止地伸展开来。当我凝视罐子深处时,一道蓝光向我扑来,就像从很远的地方冲向我一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及时将头从罐子旁移开,蓝光从罐子里射出,无声地溅到高高的天花板上,光彩夺目,分裂成一千个光点,照亮了房间,就好像我是站在日光下,而不是在屋子里。
然后,所有光点都同样突然地聚到我面前的玩偶上,其速度和力量让人觉得玩偶会在这种冲击下颤动。不过随着光点跃入玩偶内部、消失不见,玩偶完全没有动弹过,只余眼睛、嘴巴和四肢关节接缝处渗出的光芒。
现在它抽搐了一下,动了。它睁开眼睛盯着我,那双眼睛里燃着深色绿松石般的光芒。“你是谁?”玩偶问,它的声音高亢而刺耳,完全不似人类。
“我叫珀耳塞福涅。格洛丽亚·艾姆是我过世的外祖母。”
“过世?那么格洛丽亚死了吗?现在是哪一年了?”
我告诉了她,玩偶发出嘶声,那肯定是一声叹息,然后颓然跌坐回了之前的位置。“这么久了。”它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你想要什么?”
“我的外祖母把你所在的罐子留给了我,告诉我你会帮我。”
“还真是你外祖母的典型做派,把我关在罐子里长达半个多世纪,还指望我帮助碰巧打开罐子的随便什么人。”玩偶说。这样刺耳的低声竟然如此冰冷而讽刺,真是令人震惊。
“是关于曾属于你的一个东西,”我说,“一个机器人,德国的。”
“啊,海因里希。”现在玩偶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他现在在哪里?”
“事实上他被拆成了一个个部件,四处散落在这座和旁边两座房子里。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他。”
“我也许可以。但他是怎么成了零部件的?”
“你的门生弄的。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我还没能把部件拼到一起。”
“不足为奇。可能有无数种理由。他是作为杀人机器而造出来的,而不是作为私仆。”
“你偷了他之后,为什么不交给政府?”
“他求我的。他知道那些人会拆了他,以便搞清楚制作的方式,来生产更多类似他的东西。见过他能做的事情之后,我不确定该不该把他交给其中任何一方。”
“所以你只是将他塞在橱柜里。”
她耸耸肩,“我没有拆他。”她指出。
我犹豫了一下:“你能和我的外祖母对话吗?”我问,“在那边,在彼岸。”
“不是那样的,”她说,“并不存在某种心灵感应的电话线将所有逝者自动连结起来。”
“哦。” 我原本还希望听外祖母亲口告诉我她有何目的。我想知道她的鬼魂怎么了,她死得非常突然,某天晚上外出时心脏病突发带走了她。没有人坐在她的病房里保护或带走她的鬼魂。当没有人用梅森罐打断死亡时,死亡仍会继续,并按普通鬼魂的方式完成该做的事。
“在罐子里的感觉如何?”
“什么?”玩偶茫然道。
我指着桌上已经打开的罐子:“是什么感觉?你能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吗?”
“哦,不能。什么都不能。”听起来,她对这个想法很淡定,但我颤抖着,想象数十年来一直被关在罐子里、茕茕孤立的感觉。
“你现在会指给我看那些部件在哪儿吗?海因里希的?”
她点点头,闭上玻璃眼睛,一点微光从嘴里冲出,悬在我面前的空中,我走向那微光,它蜻蜓点水般而去,带着我开始了寻找之旅。
搜索比我想象的费时更短,但这些部件散落在三所房子里,最奇怪的是她藏在一架老式落地大座钟里的部分,机器人的生殖器。抛过光的铝和黄铜,看起来就像是希腊雕像上的铸件。跟那只手一样,当我拿起这些碎片时,重心似乎奇怪地不稳。
当我集齐全部部件后,那缕光线将我带回玩偶那里。我希望她再次开口说话,但光线冲进了梅森罐,停留在里面。由于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我把罐子又盖上了。当盖子打开时,玻璃罐的温度与室温相同,而盖上的那一刻,罐子的温度又开始下降。
我将已经找到的东西归整了一下。我以为除了母亲拿走的部分和机器人的头部,我已经收齐了所有的部件,但实际上还少一只手,机器人的右手。我很确定自己并没有错过房子里的任何碎片,那么那只手也是母亲拿走了吗?我咬着嘴唇,试图盘算清楚。
母亲对这黄铜机器人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准备好要为此放弃我了,她的动机我只能猜测一下。她是否像埃泰尔诺一样,认为它可能是她的父亲?是否有可能它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她父亲?生理上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我母亲全新的一面,我之前从未见过,但既然我知道她一直带着那个头,这开始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她一直更愿意独自待在卧室里,对自己的隐私严格保护。有些时候她会同意某件事,离开一阵子之后,回来时又反悔了,说是三思后的决定。
这种感觉就像是发现某个你认识的人是个隐藏得很好的瘾君子一样——突然有很多事情都通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解释通了。
我的整个童年时代一直有双亲当中的另一位在做出指导,只是我不知道而已。我以为母亲一直孤身一人,并因此为她感到惋惜。现在我才发现,她的伴侣比大多数人的更加忠实,因为他果真是无法离开她的。
我给埃泰尔诺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打了个给我母亲。她知道我会打给她,她故意等了会儿才接电话,我敢肯定。
我说:“我想见个面,我拿到了剩下的部分,但我要你拿东西来换,我想让你签份文件,写明你放弃财产的其他部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正在脑海中盘算我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在考虑她是否还会想要其他东西、某种她一时还未想到的东西吗?但是最后,她做出了我认为她会做的选择。
“我们在哪里见面?”她问。
我把见面地点的名字发给她,离酒店足有差不多30分钟的距离:“我们可以约在4点见。我不去接你了,你得打辆出租车。”
“好的,”她说,然后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
我又给埃泰尔诺打了个电话:“好了,”我说,“她会过去的。我不露面,她就会开始怀疑。那时候你再现身,你可以让她稍微分一下心。她离开时给我打个电话。”
然后我出发了,去母亲的酒店房间行窃。
***
我开车时候在脑内预演的所有详细准备——那些仔细的、强迫性的、为所有可能的情况做的计划,最终全都没用上。因为是我给母亲订的房间、拿的房卡,所以前台服务员认识我。我说:“我的房卡不能用了——我把它放在手机壳里面了,会不会是这个干扰了它?”
“我一直说,手机越智能,卡就越傻。”服务员说。
一切进展得如此顺利,我不禁怀疑事情随时会被搞砸。
但随着进入酒店内部,我发现自己放松下来,我先前没意识到在外祖母的房子里是什么感觉,那些东西对我有什么压力。到了这里,在奶油色与柠檬色相间、散发着消毒剂味道的走廊里,这里灰尘不敢聚集,衣鱼不敢抽搐,我发现自己漂浮般地沿着走廊往前走,直到看见母亲房门把手上挂着的“请勿打扰”的牌子。
打开门,我又回到了地上。妈妈一直也是热爱筑巢的囤积者,尽管始终不像外祖母那么过分。这酒店房间内的情形就是证明。成堆的衣服铺在地板上,还有外卖盒和星巴克的空杯子。一只苍蝇在薄纱窗帘和窗户玻璃之间飞舞,就像一把迷你链锯。
她怎么能在刚到这里没多久的时间里就囤积了这么多东西?
梳妆台上有一块奇怪的金属板,似乎与我截止目前所发现的东西使用的技术相同。那是一块足有4英寸厚、边长8英寸[19]的八角形坚固物体,太过沉重,很难拿动。其中心是一块圆形的浅凹,直径差不多有5英寸。
[19]分别约合10厘米和20厘米。
在她的床下,我找到了一个旧行李箱,是用来装假发或帽子的那种箱子。我将它拖出来——箱子很重,看来有戏。上面的行李牌的字迹是母亲的手写体,优雅而纤长,边缘带有多余的曲线。我记得这个行李箱,她总是带着它。
我不得不砸开锁才打开了箱子,在里面,果然。
我将机械头拿了出来。
它很重,比普通的人头要重一些?我无从判断,但感觉就像是放满了25美分硬币的罐子,稍微一倾斜,里面的东西就会跟着移动。我将机械头翻过来,脖子朝上,在脖子底部的金属盘之上的一个凹痕处涌出了一滴银色液体(油状,像水银一样的物质),形成了一个带有凹坑的小碗,每圈的内部都蚀刻着错综复杂的电路。
机械头一下子睁开眼帘,看着我。
吓得我一个失手,它便跌落在满是灰尘的长绒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滚到几英尺之外的地方,脸颊着地盯着墙壁。它没有开口,但凝视的目光从一侧转到另外一侧,评估着周边的环境。
我从后面走上前,将它捡起来,但保持让它的脸不朝向我。我将它放在梳妆台的盘子里,现在我才发现这种不搭原来是有道理的。
“珀耳塞福涅。”机械头说。
一阵寒意蹿过我的脊椎,这个声音我认识,在哪里听到过,某个遥远的地方,已经记不清了。
“你想要什么?”我问。
“你为什么在这里?”它说的是英语,但的确带有轻微的德语口音。
“将我母亲偷走的部件拿回去。”我盯着他,“看来我发现了额外的收获。”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盘算什么:“你会将我跟我的身体重新组装到一起?”
“如果我打算这么做的话,是否就没问题了?”我很好奇,很明显这个东西没什么忠诚感。
“也许。”它说。
我的手机响了。
我轻松接起了电话,即便妈妈加速回返,我也有很多时间。但埃泰尔诺的声音很急切:“她离开有一会儿了,但我的手机死机了。你可能只有5分钟。”
我一惊,肾上腺素冲脑。“好吧,”我一边收拾机械头和肢体,一边对着头说,“如果你保持安静,也许我能把你的身体重新组装起来。大喊大叫的话,我就放弃这个计划。”
“我会配合的,”机械头说,在我将肢体和机械头绑在一起夹在左臂下、通过后楼梯离开酒店时,它信守了诺言。我出门时,听见了母亲进来的声音,因此我不敢停留,一直到完全离开酒店。
在上车之后,开车回去的路上,机械头就一直试着跟我交谈。我调大空调,但仍感觉脸红心跳,身体发热,心慌不已。
“为什么我能认出你的声音?”我问它。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它说,“你还是个孩子时,我们就聊过不止一次。”
“是你还和我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我母亲把你偷走之后?”
它沉默了,就像找不到表述的词汇。最后它说:“都有,但等你长大到能够说话时,你母亲就禁止我将自己的存在透露给你。”
“为什么?”我母亲在害怕什么,如果我和机械头交谈的话?
它噘起嘴唇,转了转眼球,来代替耸肩。“我不记得了。”它说,言辞寡淡得像是没涂黄油的吐司面包。
“胡说八道。”我说,然后回家的一路上,我们没再交谈过。就算到了地方,我也没有将它和肢体放在同一所房子里。我不知道它是否能够控制它们,但我觉得我外祖母将这些部件放得如此分散,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返回起居室,再次打开梅森罐。光又升起来,四散溅射。
“你知道你只能这么做三次,对吗?”玩偶问我。
“不知道,不过第一次就提到这一点会更好些。”
玩偶的沉默就像耸肩一样富有表现力。
“第三次会发生什么?”我问。
“我会再回答第三次问题。”
时间仿佛停顿了一下。我有一种暴怒的感觉,就好像错失了什么东西,这种感觉通常只在我与母亲或外祖母相遇时才会有。
“第四次呢?”我谨慎地问道。
“第三次之后,我将消逝并归于亡者之界。”
“明白了。只有三次,因此让我们开始回答吧,海因里希呢?他能重新组装自己吗?”
“如果部件足够靠近的话,可以。”
“她之前是怎么把他拆解的?”
“是一种故障保护机械系统。”
“什么样子的?你能用先前找到他的办法来找到那个系统吗?”
“我不能。那个东西看起来像是紫色金属制成的9粒小豆子,它们挤在一起。按一次可以将他拆开,”她犹豫了一下,“按两次就能擦除他的人格和记忆。”
“你为什么没那么做?”
“我说过了,他求我,他说自己被判处终生折磨,求我给他缓刑的机会。”
我的思维飞快地掠过先前见过的东西,想起了那些奇怪的紫色多肉植物。“我也许知道那些东西在哪里。”我犹豫了一下,但想不到其他要问苏珊·戴的问题了。
“很抱歉我的外祖母杀了你,还把你的鬼魂关在罐子里。”我脱口而出。
“你确定自己是格洛丽亚的外孙女吗?”
“我认为自己是,但是,”我承认,“到了现在,什么也不会让我惊讶了。”
外祖母的脸庞非难似的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我想到这些年来她为我做的一切:“不,这不公平。我知道她是我的外祖母,我爱她。你肯定也一度喜欢过她,也许甚至爱过她,不是吗?毕竟,她曾经是你的门生。”
“她曾经是。”玩偶的玻璃眼睛驻留在不远不近的某个点上,“我确实喜欢过她,但你的外祖母的外表比内心可爱多了。在内心里,她冷酷如铁,只要是为他人谋福祉的事她都不值得信任,除非为了她自己。也许是因为你是她自己的骨血,你在她的心中占据了特殊的位置,但我就不具备类似的优势了。很长时间里我以为我可以——是她让我这样想的。直到她将枕头蒙在我脸上时,我才明白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
这些话字字句句我都相信。外祖母对于任何我认识的人都是冷酷无情的,除了我母亲之外。
但这确实是真的吗?我想到了将苏珊·戴的财物运过来的那些板条箱,连带她将其遗赠给我外祖母的遗言。一件接着一件,从此她便开始了囤积;从此她内心的愧疚便开始侵蚀她的闪光。
“我会修正的。”我说。
“你要怎么弥补我那些被她夺走的岁月?”玩偶问。
“我不知道,”我说,“但我会的。”
母亲给我的语音信箱留了消息:刺耳的谩骂。
我听了很受震惊,但并未删除它。我要留着,等再次想向她屈服的时候用来警告自己。
我对紫色花盆的想法是正确的,但对于弄到那些花盆的难易度却估计有误。庭院里的植物一丛丛地纠结到了一起,有着预料不到的尖刺——长得邪恶,就像黄蜂一样刺人。我将花盆一个接一个地从纠缠的植物中费劲地拽出来,所有植物都生长得太过茂盛,花盆很难取。因此我将它们砸碎,揪起簇簇肮脏纠缠的根须寻找着。每次,苏珊·戴所描述的金属豆子都被长长的卷须缠着。我无法忍受将植物留在那里,丢在花盆外面的混凝土上,因此我又把它们重新种回了中央喷泉旁狭窄的土壤带中。
电话留言之后不到一小时,母亲就现身了。
“我会打给警察,告诉他们你偷了我的东西。”她站在门的另一侧威胁道。
“哦,拜托,”我说,“你无法证明这里的任何东西归你所有。”
“并非如此。我有一份所有权证书,证明这个珍贵的古董机器人是我的,有伦敦佳士得拍卖行出具的签名评估,详细描述了机器人的细节。”
“好吧,希望你能在这里找到它,祝你好运,我言尽于此。”
“我会把这个地方搞得纠纷不断,你就再也没法处理任何一件东西了。你会为昂贵的玩偶承担遗产税,你付不起。”
这比她的其他威胁更有说服力。根据遗嘱条款,我在完成对房屋和遗产的完整估价之前无法出售任何东西。我再次怀疑外祖母的想法。肯定其后有更充分的原因,而不是要将我的生活尽可能地搞得一团糟?你可能想过真正的魔术师会对自己的死亡有些预感,与我自己重大事件表中的某个时间段的结束期一致,届时我无疑手头很紧。
“你需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说,“但15分钟之内我会打给警察,将你驱逐出这里。”
还好之后我就上楼了。苏珊·戴说对了,那些分散在不同房子里的部件无法自行组装,但她忘记告诉我在同一所房子里的那些能够——也会——组合起来。一只手臂正牵扯着机械胸膛掠过地板,手在摸索着一切。它将床罩从床上扯下来了,撕成条状丢在地板上。
彼此分离的肢体毫无生机,只是奇怪的玩具。但组合之后,它们的存在令人生畏,我用金属珠将它们拆开,然后将其中一个锁在箱子里,另一个锁在房子另一头的壁橱里。
母亲在外面喊叫了一阵子,然后离开了。
与此同时,我用金属珠做了些实验。它们扣在一起就会成为一个奇怪的空心小球,可以用手捏,但很费力。这么做的确能让部件彼此分离,产生的力量足够让它们分开数英寸的距离。
我尽可能仔细地检查并重新排列了部件的位置,完成后,我意识到了外祖母藏匿它们的方式正是为了让肢体尽可能远离其他部分。
把头部也包括进来以后,所有部件就几乎没有再重新摆放的余地了。我给福瑞斯特探员打了个电话。我说:“我还不知道你要寻找的纪念品在哪里,但我的确有个猜测。我母亲给我看了一份真品鉴定证书,那物品被描述为‘有价值的古董机器人’。也许那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的确如此,”他吁了口气,“你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信息,艾姆女士。”
这不会帮我拖太久,但能拖一会儿。
有没有办法可以关掉那个东西?我去了藏匿机械头的地下室,我先前将它用毯子裹起来放在大箱子里,这样它就不能呼唤任何人了。我随身带着珠子,用一只手拿着珠子,再用另一只手解开裹住机械头的毯子。
“为什么我不该直接把你的存在给抹去呢?”我问它。
“为什么你不该把我还给你母亲?”
“你是一台战争机器,不具有道德,你是为了制造毁灭而生的。”
“制造我有很多原因。我的创造者艾森曼赫博士根据他死去儿子的形象制造了我,并且教了我所有年轻的奥托·艾森曼赫所擅长的事情,比如言谈和钢琴弹奏。但没错,我被制造出来也是为了执行军事战略。”
“苏珊·戴怎么把你偷出来的?”
它笑了:“偷?是艾森曼赫把我给她的。他说,他不希望看到我被用于战争,而她会保护我。他不知道她是个间谍,但也没什么区别。她告诉她的上司,我已经被摧毁了,然后自己把我留下了。”
我不安地触摸着那些小珠子,我有些感觉,自我出生以来,就是这个东西一直控制着我母亲。如果它消失的话,也许我们有机会能和解。
“我很珍贵。”机械头说,“我的大脑里储存着上千个图书馆的知识。”
“他是否在编程时也加入了心理学理论?”我怨恨道,“这就是你学会用如此娴熟的手段控制我母亲的方式?”
我只是开个玩笑,但它当真了:“所有的心理学理论。还有我们的科学家所收集的数据。”
“数据?”我轻声说。
“他们有数千个实验对象,他们认识到了那么多。”
不由自主地,我捏着装置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但第二下则是我主动的。
机械头里面有什么东西咔哒作响,发出嗖嗖声,然后它陷入了沉默。我没有费劲把它再放回大箱子里,而是拿回了卧室。
有人敲门,我开门时,埃泰尔诺站在那里。我向他眨了眨眼,他说:“看在上帝份上,孩子,邀请我进去。”
“是像吸血鬼一样吗?除非我邀请你,否则你就不能进来?”我饶有兴致地问道,但他摇了摇头。
“是因为我相信礼貌。”他冷漠地说,进门时他饶有兴致地环顾四周。
“你和我外祖母对于彼此意味着什么?”我问。
“事实上,我就是你的外祖父,但只算一半。”他承认,“那个——机器也对子宫里的你母亲产生了影响,至少,她吸收了他的一些能量。她也知道这一点,不知为何。尽管还是婴儿,只要他在房间里的任何角落,即便她看不到也听不到他,她都会转头朝向他的方向。”
“她为什么要留着他?”
“你外祖母吗?我觉得你并不清楚它完整无缺时是怎样的人物。它很迷人,英俊,强大。”
“你上次说过它的词汇量有限。”
“一开始是这样的,但这件东西会自我调整、自我学习。”
“你不必再担心它了。”我说。
电烧水壶停下时,另一声敲门声传来。
“你去开门,”我说,“我猜是探员。”
埃泰尔诺皱起眉头,但没有反驳。我泡茶去了。
等我回来的时候,在埃泰尔诺身旁的不是探员,而是我的母亲。她站在那里,姿势极其怪异,那只不见了的金属手抵在他的身侧。
很明显埃泰尔诺对它的能力比我更了解,他一直纹丝不动。
她对我说:“他在哪里?海因里希在哪里?”
“不在这里。”我说。
她用金属手指猛戳埃泰尔诺的肋骨:“带他过来,不然我就把这个老头杀了。”
“他是你的父亲。”
“不,海因里希才是我的父亲,带他来找我。”
我能怎么办?
“他在楼上,”我说,“我可以把他带过来。”
她的眼睛冲着我闪闪发光,我怎能从未猜到她的疯狂程度有如此之深?
“好吧,”她说,“但如果你想耍什么手段,你该知道我会杀了他的。”她向后抽手,往下一指。随着噼啪一声爆响!以及电击的气味,枪膛里嗖地射出一粒子弹,射在埃泰尔诺的腿上。他痛呼出声,跪在地上,然后向前伏身,双手着地。她站在那里,拿手重新指着埃泰尔诺的后脑,向我挑衅般地点头。
“好吧,”我匆匆说,“好吧。”我上了楼。
怎么办呢?但我脑海里闪过一个计划。
我也许是已经删除了海因里希的人格,但他的身体还在我手里。
对于一个鬼魂你能做什么?你可以将它们放入某些东西里,埃泰尔诺在我脑海中低语。我还没有将苏珊·戴放回她的罐子里。
当母亲看着机器人走下楼梯的时候,她向前扑过去,推开了挡路的我。我走向躺在血泊中的埃泰尔诺。
“老头,撑住,别死过去。”我对他说。
他握住我的手,他雪白胡须下的双唇已经变得苍白。“我尽量。”他粗声说。
我看着机器人眼中耀眼的蓝光。
“就是现在。”我说。
我希望鬼魂能解除她的武装,或者随便怎么样。而不是无视枪弹的闪光与巨响,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并折断,让她的身体落在地板上。
苏珊·戴转向我,她本来可以说点解释或者谴责的话,一些关于正义得到了伸张之类的长篇大论。但是她饶过了我,并没有开口。
埃泰尔诺紧紧握住我的手,我将目光从机器人身上转开,摸索着手机。
警察问了很多问题,但最终并没有证据,只有怀疑。我接受了美国官方的建议,让他们对外祖母的财产进行清点造册并加以评估,这让我省了一些钱,少花了许多时间,还节省了无数的汗水与辛苦。在他们忙碌时,我将母亲火葬了,并安排了一场有品位的小型追悼会。
我请大家不要送花,而是向接受了外祖母大量物品作为捐赠的同一家舞台魔术博物馆捐款。
福瑞斯特探员推荐的一家公司打包走了其他东西,并送去做线上拍卖。他和他的探员搭档很失望:没能发现他们要找的战争遗物的蛛丝马迹,但是我和埃泰尔诺确实制造了足够多的假线索——这事就我们俩知道——够让他们忙活一阵子的。
埃泰尔诺过来监督我将最后一批物品从外祖母的房子里搬迁出来,包括那些玩偶,甚至还有三个穿着她在70年代早期所穿服装的人体模型,虽以透明塑料包裹着,但仍散发出闪亮的光芒。
“小心点,”我对搬运工说,“那些很贵重。”
“全部卖掉?”埃泰尔诺问,他从附近的商店带了黑咖啡给我,我们站在那里看着搬运工忙碌,一边啜饮着杯中的咖啡。
“卖掉大多数,”我说,“但是我会在德沃尔[20]那边买一所自己的房子,所以我会保留少量东西。”
[20]加州地名,位于连接拉斯维加斯和洛杉矶的国道处,离洛杉矶很近,离拉斯维加斯稍远。
“留在这附近,是吗?很好,很好。”他一脸欣喜。
我看着搬运工将卡车门关上,有两个人体模型会被运往魔术博物馆,第三个我会随身带着,因为在缀着亮片的衣服和一些仔细包裹的混凝纸下面正是机器人的身体,里面还藏有苏珊的鬼魂。
她同意在这具躯壳上待一阵子,这或许是作为外祖母从她那里所偷走时日的补偿。她甚至表示,很期待与我住在一起,研究一下这个陌生的新世界,抓住闪光,就像我外祖母说过的那样。
至于我的感觉,我还不完全确定,但也正在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同时想一想我保留了足够的东西来布置我自己的公寓。
留下一些能让我回忆起童年的东西,比如那套床罩。我自己的历史,而不是母亲或者外祖母的。她们曾跟我在一起,她俩都是,我一直也因为她们的离开而感到难过,但并不后悔。永不后悔。
你可以抓住闪光,但必须张开手,不是握住那些东西,而是向前探索。
抓住闪光,我的外祖母过去常说。这也是我要做的事情。
(完)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孙薇
题图 | 动画《星之声》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