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将 4-7作者知乎吾玉
(四)
那一定是宁为誉此生难忘的一眼。
石门推开的蝙蝠洞里,苏瑕单薄的身影站在血泊中,身旁已经倒下了一只豹子,漫天是疯狂飞舞的血蝠,她身子摇摇欲坠,染满血污的一张脸望向宁为誉。
那穿透而来的目光,是怨恨,是坚毅,是嘲讽,也是心如死寂。
直到将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子背出来时,宁为誉脑袋里都仍回荡着那一眼,他心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难受得无以复加。
那璇华郡主却是咬了咬唇,不甘心地上前一步,想要拦住宁为誉,「七哥哥,你,你不是很讨厌这个豹女么,为什么要救她?」
「让开!」宁为誉眸光陡厉,吓得璇华郡主身子一颤。
他被她支开去溪边打水,却万万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若他没有及时赶回来,恐怕苏瑕就真要死在蝙蝠洞里了!
风掠四野,背上的少女凄然一笑,低下头,忽然狠狠咬在了宁为誉的脖颈上。
滚烫的泪水大颗砸下,混杂着凄艳的鲜血,染红了宁为誉的衣襟,他却咬紧牙关,任少女发泄着满腔恨意,一声也未哼出来。
他背着她一步步踏向前方,生生忍受着痛楚,只一字一顿地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情我不知情,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性命。」
蝙蝠洞里的一场殊死搏斗,令苏瑕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她只剩一个「大弟」陪伴了。
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宁为誉倒是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喂她喝药,给她换纱布,几乎算得上寸步不离了。
璇华郡主来将军府闹过几次,却都被拒之门外,宁为誉后来出去过一回,不知跟郡主说了些什么,郡主掩面而泣,再未来过将军府了。
青梅竹马的情谊,就此彻底断绝,连苏瑕都没有想到,宁为誉会为她做到这一步。
她起初都不肯跟他说话,成天只抱着另一只活下来的豹子,望着虚空目光失神,久久走不出悲痛中。
后来还是宁为誉软磨硬泡,生生将她拖出了门,沐浴在了和煦的阳光下,那一刻,苏瑕长睫微颤,觉得自己……似乎「活」了过来。
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她望着守在床头睡着的少年,有时候会忍不住伸出手,轻轻点一点他的鼻头。
她恍惚间觉得,这家伙对她,好似也不像表面上那样坏?
秋风渐起,就在苏瑕慢慢走出悲痛,同宁为誉的关系也不知不觉缓和下来时,老太君送来了一件华美的嫁衣。
成亲,一听到这个词,宁为誉仿佛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苏瑕的态度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嫌恶。
苏瑕看着他夺门而去的身影,一颗心似被什么掐住了般,她终于确定,这个混蛋不喜欢她,一点也不喜欢她。
她按下满心的酸楚,也跟着赌起气来,甚至将那红嫁衣都剪得破碎不堪。
到底还是老太君来了一趟,将她搂在了怀里,柔声安抚着她:「奶奶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你们两个孩子好好地在一起,七郎不懂事,你要多包容他……」
苏瑕沉默了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这场大婚如期举行,新房里,宁为誉却是直接扔了个枕头给她,冷冷道:「我睡床,你睡地板。」
苏瑕脑中的那根弦终于崩掉了。
(五)
「你以为我很想嫁给你吗?宁混蛋!」
红烛摇曳间,苏瑕将那枕头又狠狠砸了回去,宁为誉却在苏瑕习惯性地扑倒他,又要咬住他肩膀时,忽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苏瑕,我要上战场了。」
整个新房刹那间静了下来,外面的冷风拍打着窗棂,苏瑕抬起头,盯着宁为誉的双眼,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战,战场?什么时候?」
宁为誉仰面朝上,望着一袭红嫁衣,绝美动人的苏瑕,久久没有说话,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苏瑕呼吸一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宁为誉的目光却那样温柔,缱绻绵长得让她觉得不真切,宛若一个缥缈的梦。
「宁混蛋,你,你吃错什么药了?你还没回答我,你究竟什么时候……」
苏瑕的脸在烛火下泛起红晕,似饮醉了般,她话还没说完时,宁为誉却已经打断她,他的声音轻缈缈的,像从天边传来一般。
「苏瑕,你离开将军府吧,去哪儿都好,不要待在这里,外头自有你的一片天地。」
屋外冷风呼啸,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院里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再寂寥不过。
宁为誉没有给苏瑕任何解释,在成亲后不到半月,就领兵赶赴战场了,他甚至都不曾向她道别。
苏瑕跑去找老太君,老太君正在祠堂的灵牌前上香,她泪眼涟涟,叹声道:「那孩子嘴上刁钻,心却比谁都要软,他是怕连累你,毕竟宁家儿郎一个个战死沙场,他只怕你也像他那些嫂嫂们一样,变成将军府里的又一个寡妇……」
苏瑕愣住了,往日一幕幕浮现眼前,她双手颤抖起来,所以,所以……他才要千方百计地将她推开吗?
成亲那一夜,他那温柔缱绻的一眼,并不是假的?
苏瑕站在祠堂里,忽然有些呼吸不过来,像有无数根小针扎在她心头,带来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
老太君见她这副模样,也不禁握住了她的手,放柔了声音:「好孩子,别担心,上天会保佑七郎的,他不会有事的,因为有你在。」
苏瑕长睫一颤,望向老太君,她的语气里饱含希冀:「你忘了自己是千年一出的将星吗?有你在,或许能助七郎一臂之力,能替宁家人改变战死沙场的命运。」
苏瑕一颗心跳动起来,「奶奶,你是说……」
老太君点了点头,神情愈发慈祥了:「这么多年来,奶奶教你识文断字,传你宁家枪法,还让你看了无数的兵书,你的悟性比任何人都要高,你若上了战场,会是七郎手里最锋利的一杆枪,你愿意吗?」
老太君握住苏瑕的手紧了紧,一字一句在祠堂里郑重响起:「愿意同七郎并肩作战,助他大胜而归吗?」
(六)
当苏瑕骑在一只威风凛凛的豹子身上,领着一队奇兵,从天而降,破了敌方阵法,救出宁为誉与他的军队时,戴着龙纹面具的宁为誉简直不敢相信。
「你,你怎么来了?」
一袭铠甲的宁家七郎,身姿俊挺,手握银枪,脸上还戴着一张黑金色的龙纹面具,若不是那双眼睛早已刻在了苏瑕心底,她恐怕一时还认不出他。
宁家的主帅上战场前都要做一件事,就是戴上这张龙纹面具,这张代代相传,据说拥有「战神之力」的面具。
从前苏瑕还对这张传说中的龙纹面具好奇过,向宁为誉百般打听,他却从来不肯透露一二。
如今苏瑕终于在战场下见到了这「宝物」,心弦都忍不住颤动起来,那神秘的龙纹牵引着她的目光,黑金色的面具在长阳下熠熠生辉,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将她与这面具勾连在了一起,奇妙地融为一体,密不可分。
当夜在军帐里,苏瑕甚至还想戴上这面具,试一试那番「战神」的感觉,宁为誉却将面具锁进了匣中,碰都不许苏瑕碰一下。
「你简直是胡闹!快给我滚回去!一个姑娘家跑到战场上来添什么乱?」
「谁添乱了?」苏瑕不服气,瞪大了双眼,「我今日还救了你们呢!」
军帐里烛火摇曳,她正在为宁为誉清理伤口,一边上药,一边道:「谁说女人就不能领兵作战,沙场退敌了?奶奶还说我是千年一出的将星呢,哪里比你们男人差了?」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宁为誉就气不打一处来:「游方术士的话你也信?你怎么不说自己是二郎神下凡呢?总之就是不行,你不能待在这……」
宁为誉话还没说完,苏瑕已经气恼地在他肩头上一咬,宁为誉吃痛,反手就要推开苏瑕,她却又趁势将他扑倒在了床上,低下头,对准他的双唇就堵了上去——
世界清静了。
两人一上一下,大眼瞪着小眼,心跳挨着心跳,直到宁为誉白皙的皮肤慢慢变成了火烧云,苏瑕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
明明她一张脸也红透了,却强装着镇定,在灯下咳嗽了两声,望着宁为誉一字一句道:「宁混蛋,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只是怕自己战死沙场,害我成为寡妇,所以才要一次次将我推开?」
宁为誉猝不及防,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俊秀的一张脸更红了,他撑着身子就想坐起来,「你是不是戏文听多了?哪有这回事,我对你根本就……」
「你还狡辩!刚刚我亲你时,你明明就脸红了,心跳得也特别快,全身上下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你还说你对我没感觉?」
苏瑕又将宁为誉压了下去,作势要再亲,宁为誉方寸大乱,急忙扭过头,「喂,你在哪里学的这些东西?我是个男人,就算一头母猪这样亲我,我也会脸红心跳的,你懂不懂!」
他咬牙一发力,到底将苏瑕猛地推开了,坐起身时气喘吁吁,后背已全湿透了。
「够了,你别胡闹了,快给我滚回去,战场不是儿戏的地方!」
忍着伤口的疼痛,宁为誉怒声吼道,吼完却才似想起了什么,又微微变了脸色,改口道:「不对,不要回去了,你直接带着你的豹子,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去任何地方都行,就是不要回将军府了,也不要再……跟宁家有任何瓜葛了,听清楚了吗?」
苏瑕脸色沉了下来,久久盯着宁为誉,忽然冷不丁开口道:「你这个孬种!」
宁为誉呼吸一颤,苏瑕勾起唇角:「你在害怕什么?」
她攫住他的双眸,周身气势逼人,当真如同耀眼的将星般,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军帐里——
「我不会走的,该听清楚的人是你,我苏瑕,嫁给了宁七郎,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将军府的,我也绝不会让自己当上寡妇的,老天爷别想主宰我的命!」
(七)
苏瑕的执拗简直无人能够撼动,而她在宁为誉受伤的期间,也当真将军队管治得井井有条,全军上下无不信服。
许是她当真有天赋,宁为誉都阻止不了这颗「将星」的闪耀,他伤情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而敌军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苏瑕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她趁着宁为誉昏睡之际,摸到他床头,拿走了那个装有龙纹面具的匣子。
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她要「伪装」成宁为誉,代他上战场,一退敌军!
这也是离开将军府时,老太君教给她的话,战场上务必果决,杀伐间绝不可优柔寡断。
当第一缕天光亮起时,苏瑕骑在马上,一袭铠甲,手握宁家银枪,脸上还戴着那张龙纹面具,她目视前方,抬起手,冷峻下令:「出发!」
这一刻的她,不再是苏瑕,而是宁家主帅,宁为誉。
仿佛那面具真带有「战神之力」,踏上战场的苏瑕心潮澎湃,觉得自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头到脚有使不完的劲,体内当真如有神力贯入,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漂亮地扳回了一局。
宁家军士气大振,回营后还来不及庆祝一番,醒来的宁为誉已经大发雷霆。
「我跟你说过些什么?你怎能干出这样荒谬的事情?!」
军帐里,宁为誉气得胸膛都剧烈起伏着,苏瑕怕他伤口裂开,连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宁为誉却将她狠狠甩开。
「你给我滚!」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从没有冲苏瑕发过这么大的火,苏瑕一时都有些懵了,张嘴想要解释:「我只是见敌军虎视眈眈,怕他们趁你受伤时……」
「够了,不要说了!」宁为誉呼吸急促,怒声道:「你擅自偷这龙纹面具,伪装成宁家主帅,论军法是可以就地处决的!」
「我最后再告诉你一遍,这是我宁家祖辈传下来的龙纹面具,只有宁家人才配戴,你再也不许碰一下,现在就给我滚!」
厉声久久回荡在军帐里,苏瑕长睫微颤间,心跳都乱了,不可置信。
她还想说些什么时,宁为誉已经背过身去,再决绝不过的姿态。
「滚!」
这一声才落下,帘子便被一只手掀开,一个熟悉的声音夹着外头的冷风传了进来——
「谁说瑕儿不配戴这面具?她也是宁家人,是将军府堂堂正正的七少夫人,她不配戴,谁配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