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客丛书》 宋 王楙 (七)

新书所云
贡禹注疏说“所以世人都在说‘什么是孝弟的行为呢?你越富越显得光荣;什么是遵守礼义呢?学习史书,看怎么做官;什么是谨畏呢?勇敢、不折手段成为高官。’因而那些被黥劓或髡钳的人,依然兴奋地露出胳膊希望能在这世上搞政治;有人的行为虽然像狗像猪,但因为他有钱有势力,别人便观察他的眼神和鼻口出气轻重做事,这帮人以为这就是有贤德;所以普遍大众以为那些做官的、有钱的人是才智出众的人,通过行奸猾而获得利益的人是心雄胆壮的人。作大哥的劝弟弟,要不择手段成为高官;作父亲的勉励自己的儿子,为了利益你不得不奸猾;世俗风情败坏,大部分都是这样开始的。”
贡禹所讲的这句话,和贾谊在《新书》里所记载的相同。《新书》说“什么是孝弟循善呢?要好好读书将来能写一手好文章,这样就能当官;什么是行谊礼节呢?搞钱然后做官。”又说“那些被黥劓的人兴奋地露出胳膊希望能在这世上搞政治,虽然这帮人行为像狗像猪,但家中财物满足,嚣张得很。”与贡禹注疏所讲的父子兄弟互相劝勉的意思非常相同,但贾谊注疏没说出这句,从中可以相信那个时候的世俗风情不好到什么地步。
《新书》又记载“秦朝的世俗风情越来越败坏,儿子借给父亲耰、钮、杖、彗用一下,就觉得自己很贤德;母亲到儿子家里拿瓢、碗、箕、帚,儿子见了开口就骂‘怎么不说一声就拿走。’儿媳妇在公公前,不避嫌抱着婴儿吃奶,新妇和婆婆互相怎么都看不顺眼,经常互相谩骂怒目而视;人人只懂溺爱自己的孩子,贪图利益,不关心自己的父母。”如此贾谊注疏也不见说。
胶东之诈
《容斋随笔》说“龚遂任渤海太守,他接受王生的建议,说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仰仗圣主。宣帝对他的谦让很喜欢,于是令龚遂迁任水衡都尉,召王生为丞相。龚遂治理渤海的功绩显明,可宣帝却不欣赏他的能力,却很喜欢听讨好他的话,取用虚伪的王胶东。”
我个人考校胶东王相受赏这件事,是发生在地节三年(地节,汉宣帝的第二个年号)的春天,龚遂从渤海太守迁任水衡都尉,是在地节四年。王胶东被任命为丞相在此事之后,所以可以说王胶东因龚遂这件事有冒赏之弊,不应该因此说皇帝很喜欢王胶东教龚遂说讨好他的话,而取用他的奸诈。
蜀先主读书
《蜀书》说“先主刘备不喜欢读书,喜欢养狗、马这些宠物。”我个人读刘先主三顾草庐,以及他平时的行兵布阵,已经获得书中所说的要旨,这样的刘先主真的不喜欢读书吗?因为当时的局势正是吴国和魏国相持阶段,正好借此时机说自己是个不学无术的莽夫,我的能力不如你们,要是他当时表现出很喜欢读书,是个很有计谋的人,估计曹操会令大军把他灭了,这说明刘先主学懂了汉高祖骂儒。不然,他怎么会在临终劝自己的儿子说“你要认真读《汉书》、《礼记》,学习历代诸子的行为、《六韬》、《商君书》,可以开发人的智慧。”从这句临终劝诫,可以知道刘先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袁郭论孔明
《蜀书》里袁孝尼说“张子布向孙权推荐诸葛亮,但诸葛亮选择离开。有人问诸葛亮‘为什么?’诸葛亮说‘孙将军能礼待我,但不可能用到我的能力,因此我不想留下来。’”
我个人观察孔明遇到刘先主,如鱼儿入水,二人互相获得最大的希求,因而心中极为欢喜,即便当时孙权用到孔明的能力,孔明可能舍弃能达到人生最大希求的刘先主,而去就被孙权压制的状态吗?孔明是因为张子布的推荐,他不能不给张子布面子,因而说了这么一句客套话,孔明其实是很不想替孙权办事。
又,郭冲说“诸葛亮执行很严厉的刑罚,还苛刻剥削百姓,导致君子小人,人人心怀怨叹。”
我个人读到刘先主有这么一句,他说“曹操若是激进,我便宽和;曹操若是执行暴政,我便实行仁政;曹操这人生性很狡猾,我便走生性忠厚这条道。做法和曹操反着来,没有不成功的。”怎么可能反过来如此严酷呢?那是为了惩治刘璋的暗弱导致的衰败,目的是起到提振的作用,这不能归纳为过度苛刻剥削,而导致君子小人都心怀怨叹。我觉得郭冲这句话说得过分了。
穆生邹阳
最初,楚元王每次请穆生来吃饭,都会在他的位置摆上好酒,一直到刘戊继位这段时间,每回办宴席都会穆生的位置摆上好酒,有次宴席忘了在穆生位置摆上好酒,穆生退席后说“可以离开了!不摆上好酒,说明王已经不再重视我了。再不走,楚人将会找机会办我。”
我个人以为穆生不是因为没摆上好酒而离开,他呢是把不摆上好酒当借口,趁机离去。这和夫子所谓的“脯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一样,都是借口。即便与人绝交也不要说不好听的话,把老婆休了允许前妻出嫁,这是作为士夫应有的肚量,士夫的宽容大量不是世俗那些偏激暴躁的平常人可以窥测的。穆生是看到王戊越来越淫暴,越来越不是东西,根本无法去阻止他的一意孤行。某次,休侯(刘富)派人向规劝刘戊,刘戊说“季父不和我同心了?我起兵,一定先拿下季父!”还有什么盼头,对待自己的季父尚且如此,那对待其他人态度可想而知。穆生高蹈远举,能举一反三,推理出以后自己不可能幸免,不是看得清楚的人,谁能具备这些!
又,邹阳与枚乘、严忌仕吴,经常规劝吴王,吴王不听规劝。三人某天碰头商量,决定离开吴国到梁国,没多久,吴王果然叛乱。这些都是有先见之明的人所作的决定,有先见之明的人择优去劣大都如此。多聪明啊这些人!阮元瑜说“穆生谢病,以免楚难;邹阳北游,不同吴祸。”我信这话。
汉贵荐贤
按照史书记载,邓通这人虽然没什么本领,自己也没那眼力,可以推荐人才给朝廷,他本人就是处事谨慎,谄媚皇上而已。邓通为何被人谴责说不能推荐人才给朝廷呢?因为当时汉朝,向朝廷推荐人才是士大夫的责任,所以才有司马迁被宫刑之后,他的老朋友任安谴责他没有像古代圣贤那样向朝廷举荐有用的人才,司马迁回信说“刀锯之余,奈何荐天下豪俊(大意:皇上会让一个受过刀锯摧残之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豪杰俊才呢)?”
卫青显贵时,当时的士大夫没人称赞他。他的老部下苏建便建议卫青参照古代名将,也招选些人到门下,卫青说“感谢你的好意啊”,然后接着说“魏其、武安有大量的宾客,而且他们对待宾客也很好,就因为这样被天子恨到咬牙切齿,作为天子的大臣,做到奉公守法就可以了,何必召门人惹祸呢?”我只举这两个例子,其他可以推理得知。
唐人言牡丹
欧阳修认为,牡丹在以前其实很少用文字描述它,是从武则天以后才开始盛行,唐朝人比如沈、宋、元、白这些人,他们都非常擅长咏花,可惜没见他们咏过牡丹花,只有刘梦得作过一《咏鱼朝恩宅牡丹》的诗,其实也没说牡丹有什么特别之处。
《苕溪渔隐》于是引用刘梦得、元微之、白乐天所作数首咏牡丹的诗,来证明是欧阳修说错了,但是他所引用的这些人都是开元时期的诗人咏牡丹,这就更加证明了欧公的说法是正确的,确实是从武则天才开始兴盛的啊!
最近有《容斋随笔》,书中也是引用元、白所作的数首诗,来证明欧阳修错了,而且还说元、白不是也作了咏牡丹的诗吗?怎么能说他们没作咏牡丹诗,怎么能说唐朝人不注重牡丹花呢?我觉得,是不是《容斋随笔》的作者不知道《苕溪渔隐》,所以不知道他的这些话,在《苕溪渔隐》已经聊过了。
我个人曾经取来唐朝六十名家诗集进行研读,其中作牡丹诗的占一大半。我不能一一列举,暂且以《刘禹锡集》来看,里面就有数篇,比如在浑侍中宅子里看牡丹、在唐郎中宅子里看牡丹、在自家宅子里看牡丹,再怎么也不能说刘梦得就作了一篇,这不符合实际。我觉得欧阳修不应该这么卤莽才对,难道是有人造谣是欧公说的吗?至于《容斋随笔》、《苕溪渔隐》的作者,他们用来证明欧公的失误的引证,也太狭了。
《龙城录》里记载:高宗办宴席召请群臣过来一起欣赏双头牡丹,舒元舆的序写道“西河精舍有牡丹,天后命移植焉,由是京国日盛。”从这里可以了解到牡丹在唐朝高宗时期就有了,其实根本不用引开元所发生的事作为证据。
读李绰的《尚书故实》,里面说北齐杨子华擅长画牡丹,在《谢康乐集》说人们多在水际竹间种牡丹。陆农师作《埤雅》也按欧阳修的说法,认为唐朝很少记载牡丹,是从武则天以后开始盛行的,比如沈、宋、元、白这些人没见他们咏过牡丹花。只有刘梦得写过一篇,看来也没去详细考究。
玉蕊花
《容斋随笔》说:人们认为这东西珍贵,是因为罕见。长安的唐昌观有玉蕊花,就是黄鲁直所讲的“山矾”,鲁直还说这花在江东漫山遍野都是;唐昌观里的玉蕊花,说是有神女下凡到那儿游玩,采了一玉蕊花离开,来应玉峰之约,说这花不但人间罕见,即便在天上也很难见到。
我个人读《李卫公集》时,发现里面有《为润州招隐玉蕊花诗》,诗说“玉蕊天中树,金銮昔共窥。”他自己注解说“禁林里栽种此树,吴人不认识,因可赏玩而得此名。”里面又说“内署沈大夫所居住的阁楼前,也栽了此树,每当花开花落时,花在空中回旋很久才落到庭砌。沈大夫在忙完工作,便会邀请大家一起欣赏。”沈大夫就是沈传师。
又在《晏元献公集》里,作有《翰林盛谏议借示扬州庙玉蕊诗》,序言说“这花是因为王元之而更名为琼花,也可称为玉蕊。”二花差不多,但名字不同,不知道是不是同一种花?还是属于不同种的花?根据《春明退朝录》记载说“招隐玉蕊就是后土琼花”,如果是的话,那么玉蕊就是琼花,不是黄鲁直所说的“山矾”。
有些事表面看起来好像是一样的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玉蕊花是因为罕见,所以让人觉得忒珍贵。《高斋诗话》、《蔡宽夫诗话》与《随笔》里都说玉蕊花和琼花是同一种。
后世务省文
《史记 卫青传》说“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里面写三次青子,但不会让人觉得累赘。在《汉书》只用一“青子”,其余的只用“子”,说“封青子伉为宜春侯,子不疑为阴安侯,子登为发干侯。”按现在的《史记》也省略了两个“青”字。现在人作墓志等文时,则只用一个“子”字,其余是写“某某”而已。后人写文章,比古人更简略;虽然古书有些字确实可以删去,却不知这样作把古人的纯实之气也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