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二十四年戊戌科(1898)榜眼夏壽田殿試策文
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夏四月癸未朔。癸卯,策試天下貢士陸增煒等三百四十二人於保和殿。
〇制曰:朕仰承天眷,寅紹丕基,於今二十有四年矣。荷列聖之詒謀,慈闈之訓教,夙夜兢兢,不敢康逸,思與海內賢士,酌古劑今,共圖上理。茲當臨軒發策,冀得嘉謨,以裨實政,爾多士各攄己見,啟沃朕心。
天工人代,俊乂所以貴旁求也。漢代得人最盛,以策科顯如賈誼、董仲舒者,更有何人?漢唐經師,授受相承,以科第進者幾人?宋之儒修,上感星精,下立人紀,或以保舉,或有科目,流光史策,最為人材淵藪,試分別言之。明代取士以制藝,賢才之及於古昔者,豈無其人?其流別同異,可一視歟?人才出則國運昌,不可不亟講求也。至於將帥之才,藝術之事,古或以之命科,或隨時錄用,孰為妥善,曷昌言之?
古之帝王,有征而無戰。《司馬兵法》,動靜繁簡之數若何?軍禮為五禮之一,今之存者,見於何書?《陰符》《六韜》《穰苴》《尉繚》《孫》《吳》之書,孰為近道?唐太宗、李靖論兵之語,有裨實用否?《左氏兵法》《通鑒兵法》,有裒集之者否?《武備志》《金湯十二籌》《紀效新書》《練兵實紀》,孰為精審?《寰宇志》《郡國利病書》《籌海圖編》,所言險要,孰為精妥?巖防江防之制,屯田轉運之法,攻守戰伐之器,偵探間誘之變,風雨冥晦之夕,懸巖絕壑之境,果何以悉合機宜歟?
惟德動天,無遠弗屆,干羽之所以綏有苗也;風不鳴條,雨不破塊,知中國有聖人也。白雉何以貢於越裳,砮矢何以貢於肅慎,白環何以貢於西國,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非有以懾之,而戢其敢心歟?冒頓之子,復請和親,何以書於《綱目》?遣兵出塞,盡境而止,何以稱為盛德?陳湯擊郅支,何以不譏其矯制?登燕然而刻石,何以等誚於金微?諸葛亮何以屯漢中,而自請貶官?李郭宣力效忠,何以紀入援之回紇,孰得孰失,盍析陳焉?
《周禮》一書,半論理財,歲終則會貨賄之出入,善政可得聞歟?兩漢時,武帝創均輸之法,章帝以布帛為租,果施行而無弊歟?唐之財賦,歸於左藏,綜覈之計甚詳,何以假取聽之豪將,帑藏主以中官?劉晏理財,亞於管蕭,其立法有上下交得者,試詳述之。蘇軾策別,有或去或存之議;曾鞏議經費,有或杜或從之謀。何其指陳國計,纖悉靡遺歟?夫理財之政,不外開源節流兩端,乃或廣利源而成效難期,裁浮費而卒歸無補,二者果何道之從,俾實有濟於國用歟?
凡此皆宰世之宏綱,經邦之要務也。朕以藐躬膺祖宗付託之重,宵旰憂勤,闢門籲俊,爾多士各殫見聞,毋泛毋隱,朕將親覽焉。
〇應殿試舉人臣夏壽田,年貳拾捌歲,湖南桂陽州人。由廩生應光緒十五年鄉試中式,由舉人應光緒貳拾肆年會試中式,今應殿試,謹將三代腳色開具於後。
一 三代
曾祖萬逵
祖廷魁
父時
〇臣對:臣聞懷忠報愨者,貞士之恒德;極言敢諫者,義士之樸心,然往往以冒犯忌諱,棄而不錄。求如董仲舒、賈誼、匡衡、劉向等之激昂諫諍,終邀時遇者,固已不可多得。而況天民大人之選,帝賚良弼之言,其遇合更為稀覯也!
欽惟皇帝陛下,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監於海岱,不拒壤流,進臣等於廷,而策以求賢、經武、綏邊、理財之政。臣伏誦世宗憲皇帝聖訓:“諸進士試卷,皆詞章記誦之常談,所言止於儀文末節而已,非禮義廉恥之大者也。”其後高宗純皇帝知讀卷諸臣偏重書法,復有取擇適中之諭。是科畢沅第一,終為名臣。然則安民在乎知人,知人在乎擇言。審乎修辭立誠之旨,明乎天人治忽之機,此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科所由重於漢代也。夫孟氏敬君,必稱堯舜;宣尼陳政,不忘文武。今陛下疇咨詢采,以堯舜文武之心為心,則敷奏以言者,敢不以堯舜文武之道為言乎?
伏讀制策有曰:天工人代,俊乂旁求,於是詳累代取士之法。臣惟西京得人,首推董賈,餘如晁錯、兒寬、杜欽、朱雲之徒,並號通才,兼明經術。唐之孔穎達、陸德明等,亦庶幾焉。宋有保舉、科目之別,多方致賢士,韓范、程朱而外,如蘇軾、曾鞏、真德秀、文天祥之流,要皆不愧儒者。明代亦號多才,楊漣、左光斗、史可法諸人,氣節風烈,何減古人?我朝將相良材,多由科目,康熙乾隆之時,詔舉應詞科,其間文章道德,炳乎丹青矣。近又於鄉、會外,詔舉應特科,誠欲使野無遺賢,收得人之實用也。臣愚以為人才之盛衰,不在科目之殊名,而在君相之用心。非常之士,必不輕於一試。祥麟威鳳所以貴者,以其待聖王之世而後至也。今之人才,有不舉而求用者矣,豈尚有舉而不至者乎!科目愈紛,登進愈雜,辯言亂政之徒,皆出而謀人軍國,非惟不能鼓人才,且足以銷士氣。朝廷愛才,必求不自至之人而用之,而後天下可得而治平,中外臣工徒欲變易科舉,是猶未揣其本耳。
制策又以王者有征無戰,因詳兵家之得失,及其戰守之方。臣惟成周之制,寓兵於農,是故無事而田,則有進退之節;陳師振旅,則有少長之儀。軍禮之源,詳於《周禮》,儀文散見,《左氏》為多,要皆三代軍政之遺規也。《陰符》制勝,近於奇詭而義貫。《六韜》《尉繚》明賞罰,定節制。吳子陰險,假託仁義,即應變之方,制奇之用,亦遜孫子,至《太公》及《李衛公問答》之說,《左氏》《通鑒兵法》之編以及《武備志》《金湯十二籌》《紀效新書》《練兵紀實》諸書,各有發明。然兵無成法,善將者不在知書。《寰宇志》《郡國利病》諸書專言險要,可為運籌之一助,而非武功之本也。武功之本,在於選將而已。我朝龍興,遼瀋將士,雲從其後,削平三藩,用兵西域,聖武布昭,於今為烈。其時統兵之臣,如圖海、福康安諸人,亦皆垂績旂常,蔚為名將。陛下軫念時艱,先修武備,恭奉皇太后鑾輿,校閱神機、火器、健銳、武勝諸營,蓋將以仰承祖制,俯振士心,防患於未然,而威讋於海外,可謂得用兵之要,不戰而勝,不怒而威矣。
制策又以惟德動天,無遠弗屆,因及外夷歸化之效。臣惟聖王之世,風不鳴條,越裳肅慎,並時來享,不震而威,莫與比德矣。漢則匈奴冒頓請和親,《綱目》書以為戒。其後遣兵出塞,封狼居胥,自矜盛德,然匈奴固未服也。雖陳湯矯制而擊郅支,亦趁其危,取之西域,未足以言威也。諸葛亮折兵街亭,疏請自貶,是則遣將非人,馬謖又不如陳湯矣。郭子儀、李光弼同討安史,假兵回紇,暫得其力,而終為唐患,又不如漢之所倚制匈奴矣。聖祖仁皇帝諭云:“海外如西洋等國,千百年後,中國必受其累。”承平日久,務須安不忘危,當時四夷綏輯,海澨晏如,仁廟防患未然如此,則知回疆、蒙古,懷德畏威,罔有不服者,非由力征,必其所以感之者深,防之者密也。今天下世變日滋矣,陛下欲宵衣旰食於深宮之中,而使遠洲遐域,稽首來庭,亦惟法祖而已耳,漢唐之策,又何足效哉?
制策又以《周禮》一書,半論理財,而因及開源節流之效。臣惟理財之政,漢有均輸之法,唐有左藏之儲,劉晏之所經營,蘇軾、曾鞏之所取舍,究其要歸,則節流之法,莫如裁兵,而開源之道,莫如課農。何也?內亂恒起於飢寒,外亂恒起於交涉,穀多則可以安內,饟足則可以禦外。高宗純皇帝用兵連歲,威懾窮西,所用兵饟,疑其多矣,然考當時天下常平穀額,凡十九省,共穀四千八百餘萬,生之者眾,而藏富於民,雖有兵興,徧地皆餉。臣聞有兵多而國弱者,未有農多而國貧者也。夫以商立國者,荒服之陋也,以農立國,中夏之經也。五口通商以後,中土之富,恒不敵外夷,言理財者,欲以商敵商,救一日之所短,不如以農制商,伸萬世之所長。《周官》具在,苟得其人,舉而措之耳。
《書》曰:“非知之艱,行之維艱。”祖宗立法,精美完善,誠使嚴飭官吏,期於必行,法不虛建,令無中阻,斯體國之長算,治世之大經。綱舉而目張,名徇而實覈,雖古堯舜文武之治,何以加茲?若夫記誦常談,儀文末節,野為華士,朝為具臣,非悉與蕩除,士氣何以日申,國勢何由日振!是在陛下作而新之,辨而正之,而後規模日遠,事業日恢,則我國家億萬年有道之長基此矣。
臣未學新進,罔識忌諱,干冒宸嚴,不勝戰慄隕越之至。臣謹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