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政六事疏（陈于陛）【万历起居注】
选自南炳文、吴彦玲辑校《万历起居注》，万历二十三年二月初二
二日乙巳，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陳于陛奏：“爲恭效愚忠披陳時政之要懇乞聖明採納以光治理事。臣一介謭陋，誤蒙殊眷，拔之稠衆之中，寘諸輔弼之列。仰惟聖神在上，耆碩在前，日兢兢焉祗承休德，勉奉規隨，自可因事納忠，豈必露章言事。但伏念我皇上躬親政務，總攬乾綱，一時衆正登庸，天工無曠，斯亦千載盛際已。而中外人心猶未翕然稱愜，以爲至尊洪拱晉書有日隔之疎，忠直沉淹泰茅無彙拔之望。頃雖冬春之内兩遇臨朝，銓曹之請已荷批答，而海寓之拭目延首方甚切也。又近年來吏治墯窳，國用匱詘，邊陲多警，武備未修，政事之體似尚有一、二當亟爲釐飭者。臣誠黭劣，不敢自謂識達時宜，可以救弊補化，而叨備腹心，荷恩深重，一念耿耿，樸忠懷之頗久，輒敢不自揣量，條爲六事進獻，儻蒙留神聽納，仍敕所司斟酌議行，即萬分有一，足以增光日月之明，裨益太平之治，亦臣所以報國恩，而酬主知之職分也。臣無任悃懇悚惕之至。
計開：
一。接見大臣。竊惟我皇上，以神明剛斷臨照臣工，世務洞知，主威獨運。而年來疑議横生、綱紀未振者，祇緣九重之静攝既久，大廷之警蹕稀傳。是以宫府内外，意氣阻於泰交，百司庶寀，玩愒成於積習耳。臣自蒙恩擢在秘閣，每聞穆清之上，章奏不輟覽，宴暬不恒御，時霈諭旨，諮問政機，藻翰之批決如神，情隱之照燭如火，仰見宸慮憂勞，未嘗頃刻暫弛。昨冬恭遇臨朝受賀，召見臣等，俯垂清問，廷臣莫不相顧色喜。日者四方計吏雲集闕下，復俞臣等之請，御門引見，親涣玉音，交戟之内，歡聲雷動。以聖心之兢業，臣等既得於親承，聖躬之疆固，廷臣又得以快睹，則朝講秩節似宜次第修舉矣，乃皇上猶若未肯致行之者。意者加意頤神，以深居簡出爲攝衛之常乎？臣覽《書·無逸》篇，首述殷三宗周文王之壽考，皆以憂勤惕厲得之。蓋人久静而時動，則血脉流鬯，暫逸而常勞，則肌膚堅實。語云‘户樞不蠧，流水不腐’，斯葆生之善喻也。假令久習安處，始雖暫適，而更致血氣結轖，喜怒失平，迓續休和之道，似不在是。儻謂國家法嚴令具，夫既或治之有道，不妨垂拱責成者。此又不然。天下雖大，譬則一身，君者中心，臣者四體。人必心之精神融貫於肢體百骸間，而後身乃無患，若精神有一處之不到，則手足雖持行不能矯徤，耳目雖視聴不能聰明。今時之勢，天下雖文貌備存，而寔多頽靡不振之處，其病正類於此。自非明主勵精率先於上，曷以興明作之治哉。
又或謂本朝履祚享年之永，無若肅皇帝，自十七八年後齋居決事，稀御大廷此無爲致理之明徵，可仰法也。此亦不然。皇祖雖久處邃嚴。而宵旰靡暇，太阿獨操。每有大政令，必密劄輔臣商確再四。或遇虜警軍機中夜傳奏，立賜批答。用是人心悚讋，莫敢玩視。然至末年，尚未免柄臣用事，貪黷成風，夷虜深侵，邊務壞弛。則亦以倦勤之故美業稍遜耳。況今事勢劻勷，物力凋耗，十倍當時，而又可以宴然自逸耶？
夫主上深拱不出，則人臣雖抱忠猷石畫，不獲伸造膝之談，政事雖奉獨斷親裁，莫能杜盈庭之口，欲以集衆思而釋羣疑，其道無繇。今亦未敢過煩聖體、如昔年臨御之頻數，但乞每月一再臨朝堂，及今春和開講之期，間一御講讀，四時大祭躬一舉行，其有軍國大政，特召臣等及部院大臣，於便殿從容訪接，商決行止，俾得時奉天顔，躬禀宸斷。此不過分宫庭之片晷，移鑾輅之須臾，於事非有過勞，而足以振權綱、決壅蔽，譬之大明一出，陰曀潛消，天下事指撝則定矣。
臣猶憶我皇上初年勵精之治，視朝則戴星而出，庭燎煌煌，既畢事乃稍辨色，而不以爲早。文華聴講則每月六七御，雖祁寒暑雨未嘗傳輟，而不以爲苦。因旱而親叩南郊，則布袍徒步往返二、三十里，爲萬姓請命於天，而不以爲倦。吏兵銓選則御門臨決。賢能獎賞則延見面諭。此皆典制所曠見，祖宗所罕舉，而皇上猶且毅然力行之，今又何難於暫出也？
昔敬皇帝嘗問先臣劉大夏，曰：“天下何時當太平？”大夏對曰：“凡用人行政有疑者，即召内閣併執政大臣面議停當，行之自然順理，便是太平。”臣以爲今日挽回世道、興建太平，其機括無大於此，惟在上心一奮勵間耳，伏乞聖裁。
一。録用人材。臣聞天之生材良亦不易，其有以生之，必有以用之。連抱之木委於洿瀆，則匠石望而垂涕。騏驥之足伏於皂櫪，則良樂顧而嗟咨。今世所稱正人君人沉抑下僚、擯處巖壑者，無慮數十人矣。此皆祖宗所培植，皇上所拔舉，業已服在周行、蚤擅民譽，祇因言事過激，任事過鋭，其詞氣戅拙，識慮迂疎，自干威怒，誠亦不能無罪。顧譴罰既久，困衡日深，報效徒殷，抆拭無自。天道霜雪之後必繼以陽春，未有聖仁在上，容覆萬彙，乃重錮二三無知之小臣，不垂曲貸者。且今方隅多故，任使乏人，秉銓之臣摉羅採掇，日恐不給。而此諸臣中，多抱幹時之具，負骨骾之節，藉令蚤蒙甄敍，必有建樹足觀。乃以有用之才，寘間佚之地，徒使少者壯，壯者老，而緩急曾不得其一臂之力。在諸臣自爲名則得矣，如國家坐失善人之利何！臣居恒思之，日者科道奏録謫廢諸臣，及吏部疏擬擢用，每蒙旨詰責，不以爲沽名植黨，則以爲市恩鬻權。夫霜露風霆，皆大造之恩，進退予奪，皆至尊之權。況容賢舉直，顯名必歸之上，而黨之一字，尤非盛世所宜言者，臣等固深諒廷臣之必無是心也。乃聖心固已疑之。誠使繼今言之不必效，或更重言者之罪，舉之不必用，或更絶其嚮用之塗，去者既未能即收，在者復輕令其去，或一事而波及於衆，或微罪而錮之終身，此豈治朝之景象！又使廷臣各懷畏避，目擊善類凋落、終老牗下，一切循默自容，而不爲我皇上力言伸雪之，亦豈國家之福！故今日言之則懼觸宸嚴，而不言則下拂衆望，用之則不能取必於皇上，而不用則無以自解於士大夫之口，無一可者。臣竊有説而處此。
查得嘉靖年間，言事之臣偶被嚴譴，多蒙賜環，其已斥謫者，或一歲再歲，銓曹必將屢輕薦舉人數開列上聞，皇祖隨意批用，或起之謫籍，或召自田間，往往洊登膴仕。故當其時，恩威互用，舉措稱平，下有袚濯自效之期，上無迸遠終棄之意。官使不匱，幹濟得人。其在於今，固不敢令當事者濫舉泛用、以取朋護之疑，亦不敢望皇上一概收召、以徇羣下之願。但乞敕下該部，備查先後擯落諸臣屢經科道舉薦聲寔相副者，每歲分爲數次，别白才品，開具上請。臣等亦不敢纎毫干預，但恭聴聖明親裁，察其懲創日久、及事關職掌、情非飾託者，欽點數人，下部銓擬職任。亦不必拘定原銜，凡内外相應員缺，皆可隨材器使。若試用有效，量酌年資，隨衆陞遷，即有虚名鮮實者，不妨與衆共斥，俾賢者得以表見其長，不賢者不得覆匿其短。如此，則在科道徒有薦揚之責，而用捨非其所關，何名之可沽？何黨之可植？銓曹雖司舉用之柄，而裁斷壹禀於上，何恩之可市？何權之可鬻？將見諸臣幸蒙敍録者，莫不欣戴鴻恩，争樹尺寸，以圖報稱，即林樾旁摉偶未盡及，亦知登攬有日，砥濯待用，數年之間可使正直氣伸，賢能布列。當此多事需材之秋，得一人之用即有一事之益，而臣等叨備政府，爲國家護惜人才，收拾士心，亦獲藉塞責，關議者之口，榮幸大矣。不然，諸臣沉淪既久，而日月之光未廻，摧折太多，而弓旌之招不及，羣心鬰塞，士氣銷軟，無論臺省銓曹共以失職爲憂，即臣等亦安所容其不肖之身、爲聖朝勉攄忠藎於萬一哉！臣愚不勝惓惓，伏乞聖裁。
一。勸獎外吏。臣竊觀我皇上御極以來，憂勞寰寓，德意甚盛。然而薄海窮簷未盡樂業，天室萬里，帝居九重，安能一一照燭之？所賴以拊綏元元者，惟是諸郡縣牧民之官。而海内千五百吏，安能一一任職？所惟察羣吏使毋虐民者，又監司與撫按之責也。故當今要務，非重外吏則治平之象不睹，而非專責撫按則廉循之效不興，外吏終爲未重也。考之漢世：良吏有治理效，輒以璽書褒勵，增秩賜金，或爵至關内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唐制：不歴刺史不得任侍郞、列卿，不歷縣令，不得任臺郎、給舍。又詔選京官有才望者除刺史，刺史有政迹者除京官，使出入常均，永爲恒式。宋宰相罷政猶令领方州。其寵重外吏如此。當其時，尚有鄙州郡爲徒勞、羨内召如登仙者。蓋人情於利之中争取大焉，於害之中争取小焉，計遷擢則内捷而外多滯。筭憂責則外劇而内常寬，故慕此而厭彼，亦勢所必至耳。
我聖祖開基，所爲大破攣拘、獎進下吏者，未易殫述。其後尚多超格之舉，以防内重之弊。如陸瑜、蕭暄以布政徑陞尚書，何文淵以知府徑陞侍郎，王恕、彭誼以知府徑陞布政。至嘉靖間，王德明以懷慶知府陞太常少卿，猶足風示激勸。乃今則稍稍異矣。國初進士授官倅貳，今甫釋韋褐即儼然州縣之長，且趑趄不樂就。此或以不習爲吏，猶有説也。知府荷千里專城之責，體貌優崇，今臺省以爲劣轉而科且不陞矣。至各部郎，雍容積資，亦或越知府而徑陞藩臬。何也？參政，三品鉅僚，封章於再世，都諫以七品官驟得之而不悦，甚或有所避就其間。又何也？布政爲一方師帥，軍民安危所係，今或淹久不調，問之則曰：此不堪節鉞者。寧有不堪節鉞而又可堪方嶽者耶？此等積習，相沿頗久，欲振起其弊，須加意於内外陞轉間。然亦不必大事更張，在就今所見行者調停適中，以求無失。祖宗初意而已。蓋用人無畫一之法，則趨嚮不定，無超異之舉，則勸勵不昭。
今臺省華要之秩，僅以待郡理縣令之異能者，知州等爲牧民之官，而徵取不與焉，非所以爲平也。藩臬自僉事而上，常洊擢卿寺開府，知府二千石同稱方面，而絶迹卿棘之轉，是古之入補公卿者而今爲循資恒調之官矣，非所以爲稱也。隆慶中，部覆科臣議謂，撫臣宜擇兩京三品正卿及各省按察使以上資望深重者，其餘年淺卿寺副使等官，不宜輕授，而今或不盡然，非所以爲慎也。誠爲之令曰：凡行選授科道官，爲推官、知縣者十居六七，而知州必預焉，爲進士者十居六七，而舉貢必預焉，即以知州品級非宜，亦可行取，而考其優異者特授吏兵等部清要之職以寵之，則州縣之職重矣。又爲令曰：凡知府聲績卓異者，六年以上得徑陞京堂，才地相宜者，四年以上得加銜久任，部屬不得越此而陞兩司，臺省不妨間出以補大郡，則太守之職重矣。又爲之令曰：凡推用巡撫，必内外間陞，聲寔兼論，使練閲深者得以展布其能，名位淺者得以蓄養其望，則藩臬之職亦與京堂並重矣。此皆於見行事例無大窒礙，而一調劑轉移間，自可使耳目更新，精采振迅。宋臣蘇軾云：王者用人，有如江河，江河所趨，百川赴焉。人情既不輕外吏，而外吏有不矜奮自重者，臣弗信也。
至於撫按二官，關係尤重，又必久巡撫之任、重巡按之權，而後可責其盡職。蓋撫按職事不同，按臣如飛霜迅霆，震肅一時，可暫而不可恒，故巡歷周歲，便須與代。撫臣如和風膏雨，披拂浸溉，必久而後入，在昔如周忱撫蘇松二十二年，王翱撫遼東十一年，于謙撫河南、山西十八年。今即未能如此之久，亦必待三年以上，便周知一方利弊，乃可望其成效。其有功績卓著者，又當特爲留任六年、九年，漸次加以侍郎、右都、尚書、宫保等銜，勿令輕代。使官知所居長久，其計慮必遠，不苟圖一朝之便，而人知官不輒徙，其奉行必謹，不敢萌狎玩之心，較之屢遷數易者，功效不同年而語矣。巡按御史職司一方風紀，稱爲代天子巡察，每差用時必於大廷奏遣，誠慎重之。近或但知抗示威稜，争兢禮節以爲得體。渾厚者矯之，則又徒事安静，媕婀骫法，六條之察溺其職矣。請自今題差巡按，必精簡御史中年深望著者，若能爲地方任怨釐蠹，仍須加意養其風采，即有舉動不宜者，俟回道議處，其職事修舉者，照屠滽、王忬、胡宗憲例，間陞一二以示獎勸。誠得此兩臣者左提右挈，視國如家，綜察必嚴，舉刺必當，若是而外吏有不兢舉其職者，臣又弗信也。請特敕部院，採臣愚議，更加審酌力行。大要使外吏勸勉，則民蒙福，而使撫按稱任，則吏奉法。當今礪世摩鈍、保固邦本之道，似無亟於此。伏乞聖裁。
一。清查邊餉。今之譚財計者至析秋毫矣，而軍國之費浩穰浮溢無若邊餉者。蓋四方財賦歲入太倉銀庫，不過二百五十餘萬，而各邊主客年例兵餉乃至三百餘萬，此真天下漏巵也。夫以神京肩臂，逼近旃裘。控帶三方，總屬要害，一議節縮，類云齟齬難行。但事起近歲，原不盡爲經制之舊，而費出無藝，亦不盡充士馬之需。乃人情狎翫，習寔成常，以請討爲長算。視内帑如索寄。年復一年，有增無減。若不長慮顧後，大爲撙節，其將何所底止乎？
考之國初，各邊軍糧但取諸撥屯自贍，聖祖所云養兵百萬不費百姓粒米者是也。其後邊屯漸荒，屯軍掣回城守，而後取給於民運，借資於榷鹽，初未有請討由帑名色。自正統己巳後，邊庭多事，召軍買馬，警備日亟，遂止以民運給主兵，而客兵饋餉暫請帑銀，以爲權宜接濟之計，亦未有户部每年解送邊銀例也。有之，自成化二年始。然在弘、正間，各鎮餉銀通共止四十餘萬。至嘉靖初，猶止五十九萬。十八年後奏討加添，亦尚不滿百萬。至二十八年，忽加至二百二十萬，三十八年加至二百四十餘萬，四十三年加至二百五十萬，隆慶初年加至二百八十餘萬，極矣。計嘉靖中葉距隆慶初年，不過三十年間，乃餉銀之數。自五十九萬驟增而爲二百八十餘萬，相去懸絶數倍。臣嘗深究其故，有二焉。蓋嘉靖庚戌前後，吉囊、俺答勢甚驕獷，而邊臣亦控馭失宜，釁隙屢開，虜馬蹂於内地，烽火達於都城。肅皇帝督責將吏，嚴於束濕，今日逮一鎮臣，明日逮一督臣，而筦兵司計者悉無所逃其誅遣。於是邊帥、本兵計無復之，但張皇虜勢，苟且爲增兵召募調發各鎮之筴，以炫耳目避重誅。支費驟增，不得不取盈於司者。計臣亦畏罪株及，不敢議減，依違曲徇，以至於此。此其故一也。又當是時，柄臣貪墨，債帥交關，表裏爲奸，氣焰熏灼，故帑藏解發，或未出都而瓜分，或以抵境而輦還，與前史所云旋車完封寫之權門者，如出一轍。至於各邊倣傚，饕竊成風，私囊侵没，數又不貲。是年例之額數雖多，而寔用於邊塞者尚未及半。此其故二也。
自嘉靖末墨風既戢，朝政漸清，内外在事諸臣，多能澡雪自愛，非往時關通之舊矣。至隆慶五年，北虜款附，各邊雖警備未撤，而凡征調行擺邊按伏之類，已爲漸減，比之往時羽檄紛午、饋運趣迫，則又大有間矣。餉銀浮額，屢經廷臣建議清查，詔旨申飭不啻三、五，然今之年例尚多至三百三四十萬，比隆慶間反增數十萬，此其故良有不可究詰者。説者謂承平日久，虜幕日逼，邊兵則從事鋒鏑而膏腴莫耕，民運則借口災傷而逋負愈積。又初止宣、大、遼、延、甘、寧六鎮，後增薊、固、山西爲九，今則密、昌、永、易、洮河，閫戍森羅，稱十四鎮矣。初止各鎮主客兵，今則增調班軍，添募標兵、家丁之類，名色紛沓矣。初止防秋戍守，今則當春盛夏虜騎充斥矣。又歲歲有撫賞之用，年年有修築之工，其供饋浮濫，勢不得不然。顧誠都内所輸金錢，銖兩必爲邊用，糧蒭粒束，盡充軍寔，則縣官亦何恡於此。然聞之所司，或扣減而他用，或掊尅以自封，疆塲之吏垂槖而往、攟載而歸者，比比有之。甚乃賓僚遊士，出一言而曳綺履珠，星毉卜技，挾一刺而贏金傳食。此等濫費，非從天降，非自神輸，不過朘之公物，糜之私竇。而行伍則日消弱矣，馬匹則日倒死矣，城堡則日頽塌矣。軍容士氣之盛，曾不及祖宗時萬一，而供輸不啻十數倍焉。且以國家經費無窮，百姓膏血日竭，大司農蚤夜蒿目怵心，爲一切權宜以佐國，取之盡涓滴，而洩之若尾閭。天幸黠虜款塞，華夷安堵，尚且捉衿露肘，枝梧不給，有如一旦渝盟潰防，徵調繹騷，又將何以加之？此安可恬然坐視而不爲之計畫也！臣考皇祖嘗諭户部曰：‘諸邊疏請内帑，想初因急需，後遂援爲口寔。豈無侵冒自私之弊？今後必慎度以給。’又諭曰：‘邊事料理糧草第一，管郎當嚴稽，巡按官亦須騐勘之。’遂詔：‘自今邊餉，行巡按御史每歲會同管糧郎中，互相稽查，着爲令。欽此。’昨歲皇上採總儲大臣之議，行九邊清查餉銀原額新增之數，又嘉督臣節縮軍餉數多，特賜寵賚，以風示諸鎮。其軫念邊費、加意挖剔弊源，真足以同符祖烈矣。
臣愚竊思，邊方督餉部臣，權任未重，振刷爲難，郎有砥名自好者，不過委事府倅等官，表其出納之無染指而已，欲望究心節縮，以裕國計，恐未能辦。其在各邊憲臣，雖有京盤、歲盤、關盤等項名色，又以事非專責，未必周知。臣居嘗熟籌之，竊謂差用餉臣，宜於諸司中博簡才望，量兼憲秩以往，或即於本部中、精擇廉潔著聞、寔心任事者，敕書内添載清理軍馬寔數、稽覈糧料虚冒、務求漸次減省浮額一節，仍令會同巡按御史勘驗出納。其諸屯地拋占作何稽墾，民運逋負作何查催，鹽糧報納作何疎通，以至趂時糴買本色、按月支放官軍，毋縱奸商營求截攬，毋容將領侵欺減扣，各項事務聽其悉心經理，從實奏報。事竣之日，吏、户二部公同考察，有能殫力籌邊、儲待有餘者，即超擢卿寺職銜，以示酬獎。如或物議彰聞，照嘉靖三十八年例，降斥不宥。其各督撫巡按，亦宜同心講究。併將總儲大臣近題，亟議區處，固不可驟爲挹損以銷軍寔，亦不得仍襲虚糜以耗國用。大都各邊餉銀，惟薊鎮畫地分區，增兵添調，所費居他鎮之十七。次則宣大最鉅。又次則遼左山西。而陝西四鎮浮額尚不多。該部又當斟酌緩急，次第節省，期以每歲逐漸減去年例請討之數。即不敢望如先朝舊額，亦當照嘉靖十八年等近規，定爲中制而止，永久遵守。當今軍國支費無鉅於此者，此事一清覈，而後司計諸臣得以緩帶握算，徐效其籌畫矣。伏乞聖裁。
一。儲養將材。臣惟國家用人，文武並重，然文銓之法夙稱詳密，居官有考課，鄉里有題品，在廷諸臣即不盡接見其人，亦或耳其行事，稍加詢訪，賢不肖尚可什得六七。惟是武弁之流，法制闊疎，蹤迹汗漫。五等世爵既以紈袴而見輕，六年軍政亦復殽襍而無紀，歲糜餼祿，坐享腴屯。平居按籍，則積黄充棟而莫稽，有事推鋒，若按沙揀金之難得、每遇將領員缺，率取諸邊腹奏薦以充。乃其才勇卓邁者，或恥自銜鬻，而上官所舉，多係委用親信輭熟儇巧之徒，以此濫畀符組，往往僨事不少。且此輩散在邊陲省直，本兵推用不過據紙上稱揚、目前諮訪，安能一一親見而試其短長？又所云將材薄、武職揭帖之類，惟該部科有之，各部大臣、科道官於其履歷姓名多未入目經心，每見部推，茫然不識爲誰何，求如文臣舉用一不當、尚能約略知其梗概、得以指議而糾擿之，固已難矣。
至武科一塗，屢朝舉行，既得登進者，率多棄擲不敍，能以功名表見什無二、三。蓋蹶張控縱，猶是武夫本技，若乃三塲論策，多出帖括記誦。我朝用經術文辭舉彙校之士人，尚以爲虚華無寔，焉有材官武騎、將用執殳荷戈效死疆塲者、亦藉區區章句爲之羔鷹！猶之鸞刀解牛非適用矣。昔人歎武舉制度齷齪，不能致特起之士，以人之有智略者或不閑弓馬，有幹局者或心解而口不能言，口言而手不能書，非科試之法所能收拾也。臣愚以爲一時勳爵、珥貂錫券、誓重山河，及内外衛所官丁世纂虧裘、登載尺籍者，武職以十萬計，旗軍以百萬計，豈其無鷹揚虎視、足任干城者？又四方拳力偉幹智略之士，在在而有，祇緣薪樵未知，網羅尚闊，以致倉猝求材，每苦匱乏，嘗試漫用，幾幸一中。甚有夕罣吏議，朝登壇坫，自比於金錫罍瓶，跌扑不損，雖使過之仁從古不廢，然而賞罰貿亂、用捨太輕、殆非所以明朝廷也。
夫將者，三軍司命，關國安危，即在平居無事，尚當加意簡求，以壯虎豹在山之勢。矧今方隅多故，羽檄交馳，所需將才有如中流之楫，安可不設法儲養而慎用之？謂宜敕下兵部，詳議选將畫一條法，除兩京勳胄子弟照舊隨營教練，量才敍用，及軍職襲替、比試等項悉遵成規舉行外，仍行各邊腹總督撫按論薦將材，務要博訪精覈，非有敢戰知兵實績不列剡奏，無徇私市恩。但舉中軍標下委用人數，亦無拘衛所官丁行伍草澤，止憑技藝勇略爲殿最。疏下本兵，即將所薦諸人履歷考語，備細開送九卿科道衙門，便於平時稽訪。遇有推用，各舉所知，以備本兵採擇。其有異能奇略卓出流輩者，許各邊鎮特薦三四人，腹裏省分一、二人，給與行資文劄，俱送京營習練管事。本兵、總協、巡視諸臣，常時面加試閲，拔舉其尤，以備邊關參副大將之選。既録用後，果能在處建功，本部仍查先曾推薦之人，請旨優敍。將見四方材武，莫不有階梯以自達，挾技能以自見，在樞府大臣，既得提衡鑒以坐照之，而廷臣咸得講求習熟其流品，庶幾將材易得，即有名實不相應者，亦易知也。
其武舉科試，似當别立爲法。先儘九邊，以山西、宣大、陝西四鎮、遼左爲首，北直、山東、河南次之，以及各省，照今分取邊腹南方事例，酌定人數多寡。遇鄉試年分，以步騎論策取中者，姑足往年半額。此外有能搴旗扛鼎、膂力絶人者，有體貌威雄、膽略出衆者，有熟知虜情、可任間諜者，有諳曉天文風角、善製火器軍械、及慣舟師習海道者，即弓馬非其所長，書史或有不解，另列一項，與同武舉一體齎發赴部。會試之前，兵部倣會舉，同五府科道，將前項人員面爲較閲。此等材器伎倆，皆可對衆呈試不容假飾者。即取定名數，具疏題知。不願會試者仍聽，有願試者令入三塲。箭不合式，不必揀退。終塲之日，考試官將取中弓馬、文字之人，亦比舊額酌減其半，遇有前項人員，列名在内。即係全材，可當重用。如不在所取數内，仍將姓名列於中式人後。其在外取定不入試者，亦一併録名進呈兼敍用。或令効力邊陲，或令教藝戎伍，以待其有功陞擢。如此則武科之設，不徒以片長一技限人，將來必有熊羆不二之士、雄略千人之敵，出於此塗，與文科並盛。而國家授鉞登塲，隨地取足，雖以折衝萬里、鞭苔四夷可也。伏乞聖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