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ARTWOOD (心木)4

纳勒斯轻轻地滑进林地清泉的深处,细长的树皮肢体浸入清凉的泉水中。泉水包裹着她,流过从她头皮上长出的浓密的荆棘和藤蔓,低语着一首复兴之歌。
她的绿色眼睛在水面下睁开,视线随着着红鳍鱼群和鲦鱼卵移动,它们在清澈的深水中来回穿梭,水就像被其所滋养的土壤一样充满生机。
她不能容忍这样的地方被污染,纪岚必须要挺住。
她再次闭上眼睛,让溪流的歌声充斥了她。治愈之水将她伤口的痛苦减轻为麻木的抽痛。她想在这里度过永恒,被这泉水之灵呵护着,沉醉在它们舒缓的拥抱中。
但在她的心灵之眼中,她看到水凝结了,清澈的水流被污染而变色,如果她留下来就等于让布洛瑟兰陷入诅咒,这是她在口头上遵守托肯命令时就知道的事实。她的身体不能离开荒林的林界之外,但她的灵魂会。
她轻轻哼唱着,与泉水的歌声交流,让她们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她感觉到周围的水流在梳理着她的树枝。尽管她的根仍然扎在泉底光滑的石头里,但她的思绪已然飘忽不定。
树海灵木的精魂之歌可以通过很多种方式在纪岚的荒林之间传播,而神圣水道就是其中之一。这条溪流是从布洛瑟兰流向邻近林地的几条溪流之一,这是被永恒女王祝福的界根之一,可以将女王赋予生命的能量带到了翡翠王国的别处。当纳勒斯的灵魂之歌离开她的肉体时,水流包裹着她并带着她一起前行。她将自己绑在一条掠过的蓝鳞鱼身上,这条大鱼在岩石上飞奔,在慵懒的叶子和水苔之间急驰,顺着水流将她带出布洛瑟兰的边界之外。
那种脱离的感觉令人兴奋。纳勒斯伤口的疼痛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溪流流动的自然韵律充斥着她的思绪,野生动物的本能和需求与她自己的欲望融为一体,她费了好大劲才从蓝鳞鱼身上挣脱出来,穿过水流向岸边冲去。
她浮现时并没有扰乱水面,她的灵魂形态对于凡人来说是看不见的。很明显她已经不在布洛瑟兰了。在她周围,树木伸展开来,但这些并不是多个季节前纳勒斯上次访问梅索恩时,所看到的健康的树干与枝叶。现在的森林仿佛只剩下骨架,没有叶子,树干光秃秃的粗糙无比,每棵树似乎都在自身枯木的重压下挣扎着站立。
它们的歌声切入了垂枝女巫的心弦,它已没有布洛瑟兰那种充满活力的节奏,也没有那种穿过翡翠国度去坚持抵御大腐烂者的高昂与明亮,相反,那是一种低沉、疲倦的呻吟,是一棵早已放弃再次再生新芽希望的树的吱吱声和叹息声。
也没有任何林精存在,缺少了那些飞舞的小灯笼和它们歌声的优美对位,一片虚无与空洞在垂枝女巫心中油然而生,一片没有林精的森林就失去了存在本质。
纳勒斯将她自己的歌融入了梅索恩,她轻快的节奏试图激发荒林的意志。
“谁对你做了这样的事?”
疲倦的回答吸引着她沿着小溪的岸边,深入荒林。走着走着,她发现旁边的水域也发生了变化。溪流不再像布洛瑟兰的那样清澈透明,而是变得越来越浑浊,很快它就变成棕色并还在不断加深,它的边缘开始凝结,河岸上布满了绿色的浮渣。最终它呈现出焦油渗出似的黑色外观,冒泡的表面散发着瘟疫恶臭。
纳勒斯每迈出一步,林地也变得更加糟糕,树木不再像光秃秃的老乞丐那样弯腰瘦削,现在他们都穿上了衣服,但是各种肮脏的衣服。在她照料常青之地的那段时间里,许多枯萎疫病在树根和树皮中寄居之前,垂枝女巫就将它们拔除并消灭了。自从大腐烂者抵达纪兰的遥远日子以来,就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以确保它的瘟疫不会达到它的腐烂者们无法达到的地方。
这里瘟疫肆虐,当她穿过堕落的荒林时,她在周围看到了她所遇到的每一种枯萎疫病,脊霉菌覆盖了整棵树,使它们变成了毛茸茸、肿胀的怪物。浓稠的脓液仿佛哭泣般从可怕的凿痕中涌出,各种可怕的蠕虫和蛆虫则在树皮和树枝间挖出了巢洞,树叶因恶魔浓稠痰液般的胶状物而变得又黑又滑,而森林下的地面正在迅速变成腐烂、蠕动的腐殖质。现在不再有顽皮的怨恨和飞奔的树海灵木,取而代之的是大群嗡嗡作响黑蝇,在空气中留下了它们嘈杂、丑陋的躯体。
纳勒斯停止尝试与荒林交流,因为它的歌声不再微弱、气喘吁吁,这不再是某种缓慢而不可避免的死亡之音,而是变成了一种依然病态但很兴奋的嗡嗡声,这是一种她不想参与的歌声。
她意识到,这里的森林不再消亡。它是有生命的,但这不是季节更替或永恒女王的恩典所赋予的生机,这是病态与扭曲的,是一种卑劣的模仿,从病毒盘踞着的血液沸腾中、从腐臭的肉中孵化出来的蛆虫与苍蝇,这是对一切绿色和充满生机之物的嘲弄,是对纳勒斯一生所培育和保护的一切的嘲弄,这一亵渎让她心中充满了义愤填膺的怒火。
她寻找着永恒女王那遥远的歌声,就像船只寻找黑暗中的灯塔一样紧紧抓住它。虽然她是隐形的灵体状态,但被注视的感觉还是让她浑身刺痛,森林意识到了她。她紧紧地握着镰刀,用低声的言语为自己增添了些信心,就连她的灵体都感觉像是浑身爬满了虱子和蛆虫一般,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加困难,更加排斥。
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片空地。当她凝视最后那片滴着脓水的、病变的树枝时,她意识到她最担心的事情是真的,梅索恩的中心也是腐化最为严重的中心。
和所有荒林一样,梅索恩的中心也曾经有过一片林地,一片汇聚最强烈生命能量的小树林,魂荚在这里茁壮成长,灵魂之歌在这儿最为高亢。这些心间林地可以有多种形式,而布洛瑟兰那强大的王树只是心间林地的一种表现形式,梅索恩的则是一座竖石,这是一根巨大的、参差不齐的原始石柱,高高地矗立在草丘上,上面长满了厚厚的苔藓,刻着象征树海灵木氏族的漩涡状纹章。
虽然那石柱依然矗立,但已经裂开、变形得几乎无法辨认。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它的核心,现在它的内部已经不再属于生命界的一部分了。一股病态的黄光在她的心中跳动,每当纳勒斯试图直视裂缝时,她的目光都会本能地退缩,灵魂也因此厌恶而颤抖。
恶魔从开放的裂缝中涌出,拼命闯入荒林,它们霸占了石碑周围的中心空地,将这里变成了一片充满肿胀下垂的患病肉体和锈铁的海洋。成群结队的瘟疫携带者以无休止、蹒跚的步态在空地中徘徊,生锈的钟声与他们嘶哑的吟唱互为协奏。比纳勒斯还要大的苍蝇在她头顶上嗡嗡地飞翔,其身上沾满了浓密的毒液。脚下,如同一张活地毯般的纳垢灵在扭动着,争吵着,咯咯痴笑着,就像是对曾经居住在梅索恩的林精们糟糕拙劣的模仿,整个空地都生机勃勃,只不过那是熵增和衰变腐烂的生命力。
纳勒斯意识到一个问题,荒林的心脏仍在跳动,即便它因腐烂而窒息和发臭,这种腐烂最初并不是在从它的边界发生,而是来源自它的核心。
意识到这一点的恐惧瞬间盖过了纳勒斯的所有其他担忧。她的魂体闪闪发光,她听到恶魔的吟唱停顿了一下,周围树木的挽歌变得更加尖锐,她的精神自我紧张起来,因为她感觉到好似有一千双湿漉漉的、阴冷的巨大眼睛转向她。
“垂枝女巫。”这句话就像腐烂树皮中蠕动的蛆一样,直接滑入纳勒斯的脑海中。“斯卡西斯说你会来的,他希望我们告诉你已经太晚了,他要我们感谢你,垂枝女巫。他想要的腐烂祝福已经在你的树皮间流淌,欢迎他来到你的家吧,祖父的荣耀归于你和他的记录队。”
她是对的。梅索恩彻底沦陷了,她浑身发抖,连忙逃离了这个地方。
纳勒斯带着痛苦和愤怒回到了自己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她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她浮出水面,树枝在水中拍打着。
她的痛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这让她的思绪恢复了正常。她是对的,她给布洛瑟兰带来了腐败,但她本人却没有堕落。
它应该隐藏在她带回来的某个东西里。
她手持镰刀,向常青之地走去,用尖锐的声音吟唱着一首恐惧之歌,警告林精们不要在她周围靠近。她必须唤醒荒林,以免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