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下)

作者-----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Howard Phillips Lovecraft)
新近作古的伦纳德·克莱恩的著作《暗室》(The Dark Chamber,1927)艺术造诣颇高。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个拥有哥特或拜伦式英雄所特有的野心之人,试图以人为的手法激发自己年轻时遗忘的记忆,借以挑战自然。为此他使用了无数笔记、录音、照片与各类帮助回忆的手段——之后更使用了气味、音乐与奇异的药物。最终他对记忆的探求超越了自己的生活,一直触及到遗传性记忆那漆黑无底的深渊之中——甚至回到了石炭纪那充满蒸气的史前沼泽,与更加古老、更加不可想象的遥远的时间与空间之中。不过此时他仍不知足,反而使用了更加诡异疯狂的音乐与更加强效的药剂刺激记忆。自己豢养的大狗开始对他产生恐惧,而他周身更散发着一股野兽般的恶臭,同时他的人性也在一点点消失。终于,他开始在林中过活,每晚在窗下狂嚎,直到人们终于发现他被咬死在林中,一旁躺着爱犬血肉模糊的尸体——人犬互相撕咬而亡。这部作品中营造的气氛始终散发着令人信服的恶意,其中着墨甚多之处则是主人公阴沉的大宅。
文笔粗糙,结构不均,不过气氛依然强而有力的作品则是赫伯特·S.戈曼的小说《大衮之地》(The Place Called Dagon),其中讲述了马萨诸塞州西部一座偏僻的小镇的黑暗历史,而因塞勒姆女巫审判前来此地的难民们的后裔仍依据传统奉行着恐怖堕落的黑弥撒。
利兰·霍尔的《邪恶之屋》(Sinister House)中的某些局部氛围的刻画的确十分精妙,但其整体气氛仍被平庸的浪漫主义所破坏。
小说与短篇故事作家爱德华·卢卡斯·怀特诸多作品中的怪奇构思也着实值得借鉴,其中的许多主题更是直接来自于作者的梦境。《赛壬之歌》的怪奇氛围极具穿透力,而其他诸如《卢昆朵》与《象鼻》等作品更能在读者心中激起极为黑暗的不安。怀特先生的作品均透露着某种古怪的特质——一种飘忽不定、模糊暧昧的魅力,他的作品也因此有着独特的感染力。
在年轻的美国作家之中,加利福尼亚诗人、艺术家与小说作者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对“宇宙恐怖”的谱写堪称无人能及。其诡异的小说、素描、油画与短篇故事不失为令敏感的少数派们耳目一新的佳作。史密斯先生在其作品中营造了一个年湮世远却又使人无比恐惧的宇宙——土星的卫星上泛着荧光的剧毒丛林、亚特兰蒂斯中邪恶丑陋的神庙、雷姆利亚大陆、宇宙遗忘角落中的上古世界,与那生满污秽毒蕈、地处世界边缘诡异之乡的阴冷沼地。而长篇无韵五步诗《大麻吸食者》(The Hashish-Eater)则是其最为宏大的诗篇——星辰间难以置信的混乱奇观与五光十色的梦魇之景在其笔下缓缓展开,而在空灵怪异的描述与灵感的充裕上来看,史密斯先生也着实称得上是空前绝后的——又有谁曾活着目睹过星际次元之间如此瑰丽、活跃的扭曲之景呢?他能在强而有力的短篇故事中描绘上古时期地球上的诡异之地,又能构造出异世界、异银河,甚至其他维度的种种景象。他也讲述了古老原始的极北之地与其中的黑暗无形之神撒托古亚,失落大陆佐希克(Zothique),和吸血鬼横行的中世纪法国传说之地阿弗罗格尼(Averoigne)的种种传奇。史密斯先生的诸多杰作均收录于小册子《重影与其他奇幻故事》(The Double Shadow and Other Fantasies,1933)中。
IX 英伦诸岛的怪奇传统
现代英国文学为西方文学界造就了一批最为杰出的奇幻作家的同时,也更是怪奇丛生的沃土。鲁德亚德·吉卜林便时常在作品中借鉴怪奇要素,即使他对剧情的控制向来拘俗守常,却也能在《鬼车》《举世闻名的故事》《伊姆雷的再临》与《野兽的烙印》等故事中以毋庸置疑的绝妙手笔对怪奇加以运用。其中以《野兽的烙印》使人印象尤其深刻:患有麻风病的牧师浑身赤裸,如同水獭般呜呜地怪叫。受到他诅咒的人胸口上会有印记显现,之后逐渐展现出食肉动物般的野性,而他豢养的马匹也开始对他感到惧怕。最终,他变成了半人半花豹的怪物,而文章在此处的描写想必也无人会轻易遗忘;虽然操纵一切的邪恶巫术在文末被击败,此举也并没有削弱文章整体的气氛或文中所铺设的谜团的可信度。
拉夫卡迪奥·赫恩——古怪、不羁、充斥着异国情调——的作品与现实世界相比则又有天差地别之分。他以诗人特有的敏感与独特的艺术品质,织绘出的奇幻异景是死板的作家们无法企及的。他在美国所写的奇幻作品中令人惊叹的恐怖在一切文学作品中首屈一指,而在日本完成的《怪谈》则又是那神秘国度色彩绚丽的奇谈与不祥低语中的传说的结晶,其中敏锐的洞察力与高超的技法也同样无人能及。赫恩对语言如魔法般的运用又可见于诸多法语翻译,特别是对戈蒂耶与福楼拜作品的翻译,而他对后者《圣安东尼受试探》的翻译则更是歌曲般的文字与喧腾、狂欢之景巧妙结合的经典。
奥斯卡·王尔德因其诸多精致优美的童话和生动鲜活的《道林·格雷的画像》,在怪奇作家之中也应拥有一席之地。在《道林·格雷的画像》里,一幅不可思议的肖像在几十年间替主人承受了衰老与病痛,而画中人则于此间投入了一场又一场的罪恶与纵欲狂欢之中,完全不必担心自己的青春与美貌会因此衰减。文章的高潮部分突然而有力:道林·格雷——此时已犯下谋杀重罪——希望摧毁这幅画像以洗脱自己的罪名。当他持刀刺向这幅画时,一声可怖的惨叫伴随着一声垮塌的巨响同时响起。但当佣人们赶来时,他们发现画像完好无损,而“躺在地上的是一具身着晚礼服的死尸,心口插着一把尖刀。他又老又丑,遍布皱纹,面目可憎无比。直到他们仔细察看了他手上的戒指才终于意识到他究竟是谁。”
马修·菲普斯·希尔,高产的怪奇、恐怖与冒险小说作家,也时常能够参透恐惧之奥妙。《夏露卡》便是一篇着实恐怖的短篇,不过《声之屋》则毋庸置疑是希尔先生最杰出的作品。《声之屋》起先完成于奇文层出的1890年代,20世纪早期又被重新修正,精简了其中过为华丽的词藻。这部作品在其同类作品之中当属鳌头。它讲述了隐藏在挪威外海的一个亚寒带小岛上潜伏了数个世纪的上古邪恶,而在呼啸的恶魔之风与地狱般的巨浪永无止境的拍打之中,一个不死亡灵因心怀仇恨建造了一座恐怖的黄铜高塔。虽然实质上截然不同,这篇作品与坡的《厄舍府的倒塌》却看似十分相近。在小说《紫色云雾》(The Purple Cloud)中,希尔先生则又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始自极地的灭世诅咒,使全世界一度仅有一人幸免。而当这位最后的幸存者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以无上之主的身份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死尸遍布、同时也是宝藏遍地的城镇之中时,对其心境技艺高超描写充满了艺术性,并与雄伟仅有一步之遥。可惜的是,传统浪漫主义元素完全破坏了这部小说后半段的气氛,因此着实令人失望。
比起希尔,精明的布莱姆·斯托克的地位则更为显赫。他的确在一系列小说中创造了十分恐怖的构想,但蹩脚的文笔却使它们完全无法发挥功效。《白色巨龙的巢穴》(The Lair of the White Worm)讲述了一个潜伏在一座古堡地下墓穴中的巨大史前生物,但如此杰出的构思却最终被近乎幼稚的展开完全破坏;而《七星宝石》(The Jewel of Seven Stars)——一部关于诡异的古埃及复活仪式的小说,相比之下则略显成熟。不过其最为杰出的作品则是闻名遐迩的《德古拉》(Dracula),时至今日已然成为了一切吸血鬼恐怖神话的现代典范。德古拉伯爵,一位居住在喀尔巴阡山脉中一座阴森古堡内的吸血鬼,移居至英国以便在此扩大吸血鬼的种群。而一位英国人在德古拉恐怖古堡内的挣扎求生,与这不死恶魔计划统治英国的阴谋最终如何被挫败的描写,则是组成这部现今公认的英文文学经典的要素。《德古拉》启发了诸多作家撰写与其相似的超自然恐怖作品,其中最为优秀的很可能便是理查德·马奇的《甲虫》(The Beetle)、“萨克斯·罗默”(本名亚瑟·萨斯菲尔德·沃德)的《巫后的子民》(Brood of the Witch-Queen)、与杰拉尔德·比斯所著的《虚冥之门》(The Door of the Unreal)——后者对传统狼人迷信独出心裁的演绎颇为出众。不过相比之下文笔更为微妙,更具有艺术性的作品则非弗兰西斯·布雷特·杨的小说《冷湾》(Cold Harbour)莫属——其中对众多人物不同情节交织纵横的演绎颇为精练。这部小说以有力的气氛勾画了一栋邪恶古怪的老宅,其中处处挖苦讥讽可谓全知全能的汉弗莱·弗尼瓦尔颇有曼弗雷德—蒙托尼式早期哥特“反派”的影子,不过作者对这一人物诸多特征灵巧的描写与运用却也使其免于迂腐。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则是结尾对种种超自然现象的合理解释,而作为剧情要素,这部作品对“预感”这一元素的运用也过为随意。
在小说《女巫林地》(Witch Wood)中,约翰·巴肯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个人迹罕至的苏格兰林地中传承至今的邪恶祭祀。对漆黑的丛林中的邪恶之石的描写,与恐怖被挫败之后仍然残留的冥冥预兆,对于那些能够忍受拖沓的剧情与大段苏格兰方言对话的读者来说仍是很好的补偿。巴肯先生在部分短篇小说中也成功地清晰塑造了种种恐怖的暗示:《绿色角马》,一篇关于非洲巫术的故事;《柱廊间的风》又生动地描述了种种不列颠罗马统治时期的恐怖如何在今日逐渐复苏;而《骷髅礁》则因对亚寒带之恐怖的描写而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克莱门斯·豪斯曼在其短篇小说《狼人》中呈现了高度的恐怖之张力,使其中的气氛一度可与民间传说相媲美。虽然故事《永生药剂》(The Elixir of Life)的剧情多少有些幼稚,亚瑟·兰塞姆在其中依然营造了极佳的黑暗气氛。H.B.德雷克也以《影中物》(The Shadowy Thing)唤起了种种诡异恐怖之景。乔治·麦克唐纳的《莉莉丝》(Lilith)有着自成一派的怪异,而在其两个不同的版本中,相对简练的早期版本在气氛的营造上更为出色。
作为出众的文人,诗人沃尔特·德·拉·马雷因其笔下令人难忘的诗句与构造精妙的散文而理应受到特别的重视。对他来说,不可见的神秘世界比现实更为真实,因此其作品充斥着未知空间与维度的朦胧之美与禁忌的恐怖。在小说《魂归故里》(The Return)中,一位已死两个世纪之久的亡魂,飘离埋骨之地并牢牢附身于一位活人的身上,而这位被附身之人的面容也变成早已化为尘土的死者生前的容貌。而其短篇作品——已以数部合集的形式出版——对恐惧与咒法的黑暗衍生的把握同样令人难忘。其中值得一读的几部作品包括《西顿的姨妈》,其中使用了一个着实邪恶的吸血鬼为背景;《树》则讲述了一位家境窘迫的艺术家的后院中长出了一株诡异的植物;《来自深渊》中的败家子独自一人身处漆黑的祖宅中,在垂死之际拉响了童年时期所惧怕、缠绕着恐惧的铃绳,而究竟是何物回应了他的召唤,文章又为读者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间;《一位隐士》里仅仅暗示了使不速之客奔出屋室,逃入黑夜中的缘由;《坎普先生》则为我们描绘了一位追寻人类灵魂的疯狂隐修士,栖居于一座荒废的古老修道院旁高耸可怖的海边悬崖上;《万圣节》里又为读者们隐约展现了一股环绕一座孤独的中世纪教堂的恶魔之力,与之后这座腐朽荒颓的教堂奇迹般的复原。恐惧并不是德·拉·马雷在绝大多数作品中唯一的主题,有时甚至不是主导元素——似乎他对描写相互关联的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更加在意,也会时常沉溺于毫无边际的巴利式异想天开。不过即使如此,他也是为数不多的能将虚幻鲜活地勾勒于纸上的作家之一,其对恐惧的运用也因此具有十分突出的影响力,而这种影响力通常只有罕见的文学大师才会具备,他的诗作《聆听者》便因此能以现代诗句的形式重现昔日哥特文学中的恐怖精髓。
短篇怪奇小说近年来也在不断发展壮大,一位为此做出了突出贡献的作家便是多才多艺的E.F.本森,其作品《好高骛远的人》以简练的手法巧妙地描绘了一座黑暗丛林旁的小屋,并在文中为其赋予了独特的生命,而潘神在死者胸前留下蹄印的一幕也着实令人难忘。本森先生的短篇集《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Visible and Invisible)中的《行走之瘟疫》与《恐怖号角》均具有强大的感染力:前者揭示了一个从上古教堂的壁画中走出的畸形怪物,在科尼什海滨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上释放了一个近乎神迹的诅咒以解心头之恨,而后者则鲜活地勾画了一个依然存活于人迹罕至的阿尔卑斯山顶的恐怖半人之物;另一部选集中的《鬼脸》又无处不透着近在咫尺的恐怖气息。H.R.韦克菲尔德在其作品集《夜归》(They Return at Evening)与《其他归来之人》(Others Who Return)中也偶尔展现出营造恐怖的高超技艺,即使大多数文章的气氛通常被一股做作的高雅之感所害。选集中最值得注意的作品包括描写黏滑的液态怪物的《红屋》《匆匆过客》《歌唱》《石冢》《向上看!》《瞎子的黄大衣》,还有潜伏了世纪之久的恐怖的《敦卡斯特的第十七号洞穴》。H.G.威尔斯与亚瑟·柯南·道尔也曾涉足于怪奇文学——前者在《恐惧的幽灵》中展现了令人钦佩的高超技巧,其合集《三十篇奇谈》(Thirty Strange Stories)中的故事也充斥着幻奇的暗示;道尔更偶尔在作品中营造恐怖气氛,如《“极星号”的船长》便是一篇发生在极地的鬼故事,而《249号》中对木乃伊复活主题的运用也的确巧妙。休·沃波尔,哥特文学之父霍雷斯·沃波尔的后代,在处理怪奇诡异元素中时有神来之笔。他的短篇故事《朗特夫人》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约翰·梅特卡夫在合集《冒烟的腿》(The Smoking Leg)中也时不时地展现了充足的感染力,其中名为《不毛之地》的故事中循序渐进的恐怖展开便十分出色。E.M.福斯特的奇幻短篇小说充满了毫无边际的想象,并且趋向于温和善良,与J.M.巴利爵士的作品十分类似,多数收录于选集《星辰汇编》(The Celestial Omnibus)中。其中唯一拥有真正“宇宙恐怖”的故事则巧妙地暗示着潘神与伴其而来的恐怖气息。H.D.埃弗里特女士虽然对传统哥特的恐怖形式深信不疑,她的短篇选集中的作品偶尔也能企及精神恐惧的高度。L.P.哈特利尤其以精练的恐怖短篇《地狱的来客》闻名,而相对于创造性地运用恐惧,梅·辛克莱的《诡异怪谈》(Uncanny Stories)系列故事中的传统神秘学元素更为突出,作者也更多着重于人类感情与心理的深究而非描绘虚幻世界中令人惊惧的现象,因此无法位及大师之列。由此可见,神秘主义者在对恐怖与幻奇的描写上很可能不及唯物主义者,因为对他们来说,不可捉摸的幽冥之境实在过于平常,因此少有唯物主义者们在面对虚冥对自然法则彻底颠覆时的惊叹与不可理解。
虽然体裁质量参差不齐,但大多数时仍以惊人之力暗示着日常生活背后不断涌动的不可见世界与潜伏之物的,则是威廉姆·霍普·霍奇森的作品,现今却不知为何并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即使其作品时常以多愁善感的传统眼光来诠释宇宙万物与人类和宇宙以及自身之间的关系,霍奇森先生在对虚幻的处理上仍可能仅次于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善于使用平淡的暗示与微小细节勾画出咄咄逼人的无名之力,或排山倒海的巨大之物不可见的入侵。如此高超技艺鲜有人可以企及,而他在特定地点或建筑营造恐怖怪奇气氛的能力也的确实属罕见。
在《“格伦·克莱格”号的小艇》(The Boats of the“Glen Carrig”,1907)中,霍奇森先生为我们展示了一群海难幸存者遭遇的邪恶奇观与一片尚且无人踏足的诅咒之地。即使小说后半段因传统冒险传奇元素令人多少有些失望——全文的气氛更是被其对18世纪散文诗谬误充斥的效仿所损害——其开篇部分中营造的阴沉恶意则是无人能及的,而文中处处体现出对航海知识的深刻理解也算是对被削弱的气氛的补偿。
《边境上的小屋》(The House on the Borderland,1908)——很可能是霍奇森先生最为杰出的作品——讲述了一个众人皆知却人迹罕至的爱尔兰鬼屋被可怖的异界之力作为入侵现实的大门,并被来自深渊的混种渎神怪物不断侵扰。主人公的灵魂在宇宙洪荒的千亿光年与无数劫轮回之间游荡穿梭,最终目睹太阳系的最后毁灭——这些描写在传统文学中独成一派,而文中对景致的描写更是彰显出作者以自然景观暗示无处不在的朦胧之恐怖的强大功力。如果不是文中几处对平庸之情的抒发,这部作品很可能会成为恐怖文学的经典杰作。
《幽灵海盗》(The Ghost Pirates,1909)被霍奇森先生本人看作上述两部作品的续作,讲述了一艘在劫难逃的诅咒之船最后的航程,与对其不断侵扰、最终将其拖入深渊的可憎海魔(具有半人的特征,并很可能是旧时海盗的亡魂),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丰富的航海知识,与对隐蔽于环境中的恐怖巧妙的暗示,使这部作品中部分章节的感染力与真实感达到了令人钦佩的高度。
《夜之地》(The Night Land,1912)则是一篇发生在地球遥远的未来的长篇(共583页)故事——亿万年之后,太阳早已熄灭。一个17世纪的人在梦中与自己未来转世化身的思维融合,于是以梦境经历了这一切。本文的叙事多少有些冗长,而其中又反复出现使人厌倦的长篇大论与过分做作的浪漫情怀,对古文体的尝试运用也显得着实唐突,与《“格伦·克莱格”号的小艇》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严重地削弱了文章整体的气氛。
虽然这部作品中的瑕疵无法忽视,但它仍然是具有强烈感染力的恐怖幻想作品之一——一片死寂,如夜一般漆黑的星球,与栖居在一座巨大的金属金字塔、时刻面临各种杂交怪物与完全未知的黑暗之力围攻的人类幸存者,则是任何读者也无法遗忘的景象。各类不可名状、无法想象的非人存在——黑暗中的潜伏者,被遗忘的类人生物,与金字塔外无人涉足的荒原——均以暗示与模糊朦胧的描述出现,因此创造了妙不可言的诡异气氛。而黑夜永罩,遍布峡谷与即将熄灭的火山的大地,在作者绝妙的笔下更几乎带上了一种具有生命的恐怖。
在文行过半之处主人公肩负使命走出了金字塔,开始穿越这片死亡笼罩、数万年间都无人涉足的世界——他日以继夜地在这无法追忆的上古黑暗中穿梭时,每时每刻都带有一种宇宙洪荒的陌生、使人屏气宁息的神秘与近在咫尺的恐怖,这在文学界中实属罕见,即使在今日也是无可企及的。书中最后的四分之一以拖泥带水的形式收尾,不过此举也并未完全破坏作品强大的整体氛围。
霍奇森先生的后期选集,《幽灵猎手卡纳奇》(Carnacki,the Ghost-Finder)则是由数年前在杂志中发表过的加长短篇作品组成,其质量相对其他作品而言有显著下滑。这部选集中的作品均描述了一位多少略显刻板的“神探”人物——M.迪潘与夏洛克·福尔摩斯等类似人物的继承者,也是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笔下约翰·塞伦斯的近亲——游走于各类犯罪现场与超自然事件之间,其中的氛围也因专业“神秘学”之气息的干扰而黯然失色。不过其中几篇作品还是具有相当的感染力,而作者高超的天赋在其中也可见一斑。
自然,恐怖元素在现代经典文学作品中的应用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概括的。恐怖要素在一切描述世间百态的各类诗文之中均有一定程度的使用,于是在正统文学大家的作品中并不难发现其踪迹:诗人勃朗宁的长诗《罗兰少爷于黑塔下》便充斥着咄咄逼人的恐怖,而小说作家约瑟夫·康拉德则时常描写隐藏在深海中的黑暗奥秘,或命运那不可抗拒之力对孤独与疯狂偏执之人的影响。经历了众多流派的影响,文学中的恐怖元素已然派生出无数形态各异的分支,但在这里我们所检视的是其相对纯净的状态——以恐怖元素为主导,任何主题与发展皆与其密切相关的艺术作品。
与英国怪奇流派尚且不同的则是爱尔兰的怪奇文学,其发源可追溯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凯尔特文艺复兴时期。爱尔兰向来盛产诸多鬼怪与精灵的传说,而这些传说在过去的一百年间又经过一位位诸如威廉姆·卡尔顿、T.克罗夫顿·克罗克、王尔德夫人——奥斯卡·王尔德之母、道格拉斯·海德,与W.B.叶慈等忠实文人们的不同演绎,后经凯尔特文艺复兴这一现代文化运动的传播,这些神话故事已被集中收录并已经过详尽的研究,而其中的精髓便由此反复重现在后世文人如叶慈、J.M.辛格、“A.E.”、格里戈里夫人、帕德里奇·库隆、詹姆斯·史蒂芬斯与其同僚的作品之中。
虽然其中大多更倾向于天马行空的幻想而非恐怖,众多此类民间传说与自其衍生的艺术作品中仍包含真正“宇宙恐怖”:如幽魂缠绕的湖中沉没的教堂、预示死亡的报丧女妖与邪恶的调换儿,和歌颂幽灵鬼魂与“一切不洁之怪物”的诗歌——这一切本身便拥有令人胆寒的感染力,同时也标志着怪奇文学特有的元素。一系列如泰戈·奥凯恩——因其放纵的生活遭受神罚,背着一具丑恶的死尸在一座又一座墓园之间游荡,为其寻找安歇之所,到头来却被每一座墓园内的亡魂们拒绝——之类的乡野奇闻,即便其中对恐怖的构想十分平庸并充满了彻头彻尾的天真,也并非未曾有梦魇一般真实的恐惧。叶慈,毋庸置疑,是爱尔兰文学复兴运动中最伟大的诗人,甚至也很可能是现今最伟大的诗人,在创作原创作品与编汇昔日的传说中均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X 现代大师
在今日的恐怖文学中,大凡最杰出者,因受长久文学演变之益,行文中多带有一种自然的、可信的、具有艺术性的流畅感,而他们对写作技巧的驾驭也是近一个世纪前的哥特文学作家无可比拟的。现代作家们在经验、技巧与对读者心理动机的理解上在过去的数十年内突飞猛进,使得早年间的作品在今日读来大多显得幼稚做作——夸张散漫的浪漫格调,虚假的动机,各种平庸事件被强加上莫须有的意义、之后添加不必要的细节并草草称之为“奇观”,与今天仅限于诙谐滑稽的超自然喜剧作品中使用的元素——只有偶尔闪现的独特构思才算得上唯一的可取之处。严肃怪奇作品则在集中发挥对超自然主题的同时,以紧凑连贯的事件与忠于自然法则的环境塑造出真实的气氛,或完全基于幻想的领域内,以营造氛围的方式巧妙地勾勒出一个超越时间与空间、一切幻想均可实现的精致异界。这便是主导当今怪奇文学的潮流,不过即便如此,诸多现代名家们也会偶尔失足,落入幼稚轻浮的浪漫主义陷阱之中,或涉足同样空洞荒谬的伪科学“神秘学研究”——特别是后者当下正值流行的高潮。
当下怪奇作家之中,能将“宇宙恐怖”提升至艺术的巅峰者,鲜有人可与多才多艺的亚瑟·马钦相媲美。其数十篇长短不一的小说无不浸透着压抑朦胧之恐怖,而其敏锐的文思又为其营造了无可比拟的真实感;同时作为小说家,马钦先生又着实是一位学者,一位熟练运用表现力丰富的微妙韵文的大师。不过相比怪奇作品,他本人在其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论文、生动的自传、鲜活的译文,与流浪汉小说《克雷门提编年纪》(Chronicle Clemendy)上侧重更多,特别是其抒发敏感美学哲思、令人印象深刻的史诗《梦之山》(The Hill of Dreams)——其中年轻的主人公接受了古代威尔士(也是作者的居所)的魔法,在如今早已没落的古罗马城市伊斯卡·西鲁洛姆——即现在遗迹遍布、名叫希尔里昂—乌斯克的小村——过着梦境般的生活。但不可否认,马钦先生在1890年代与20世纪早期创作的恐怖作品极具感染力,可谓独具一新,在恐怖文学发展史上也是一个时代的标志。
马钦先生出身于凯尔特家族,儿时古老荒凉的山丘丛林,与格温特郡乡间神秘的古罗马遗迹给予了他深刻的记忆。根据这些记忆所创造出的历史性背景则有着属于其自身的生命,同时散发着异样的美。他熟知中世纪时期那些发生在黑暗丛林深处的秘密,而对于那个年代的其他知识——包括天主教教义——他也同样了然于胸。同时,曾经席卷其故乡之地的罗马统治也对他影响颇深——被那时的生活深深吸引,他时常在那些曾经筑有堡垒的营地、刻着雕饰的路面与残破的雕塑中捕寻古典主义大行其道、拉丁文则是世界通用语的往日之魔力。一位年轻的美国诗人,弗兰克·贝尔纳普·隆恩以一首名为《读亚瑟·马钦》的短诗恰如其当地概述了这位梦想家出众的才华:
“秋木森森,其荣光藏。英伦古径,蜿蜒流转。
奇栎金雀,百里香伴。路至王城,方见女墙。
秋空朗朗,其迷魅彰。熊熊焰炽,滚滚霞翻。
馀火烧尽,终不复还。茶黄之下,唯留星芒。
待其示之,通彻显白。罗马雄鹰,振翅前军。
立于华光,直指北海。金雾环笼,兵车粼粼。
待与其享,待与吾享。万古智慧,万古哀伤。”
(这首诗的译者为竹子)
关于马钦先生的恐怖作品,最有名的很可能便是《伟大的潘神》(1894),讲述了一个非人的试验与其可怖的后果:一位少女在接受某种脑细胞试验手术之后,目睹了那位宏伟的自然之神,并因此疯癫,在翌年死去。数年后一位名叫海伦·沃恩的孤儿被威尔士乡间的一户人家收养。她相貌奇特,生性乖僻,时常匪夷所思地在周遭林地之间游荡。一位邻近的男孩因在林中目睹了与其相伴的某人或某物而疯癫失常,而另一位女孩也遭遇了类似的下场。正如林中古老的雕塑残迹所暗示的,这一切谜团均与当地在罗马统治时期所崇拜的乡间神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过了几年,一位相貌独特的美貌女子浮现于社会之中,而与她接触的男性大多以自杀的下场告终,与其结为连理之人统统无法逃脱死亡的厄运,而她的存在也一度使一位画家做出了描绘女巫祭祀的禁忌画作;她也是各类放荡淫秽之所的常客,即使连最为放纵的堕落之人闻其所作所为之后也会大惊失色。通过对那些遭遇过她的人的口述,这位女子的身份最终水落石出——她便是海伦·沃恩,那位接受脑细胞手术的女子与可怖的潘神非人的后裔。海伦最终被当初实施手术的医生所杀,在弥留之际经历了一系列包括性别在内的转换之后,顺着生物演变的锁链迅速退化,最终化为乌有。
不过故事的魅力在于叙述,马钦先生使用了充满悬疑的段落,以循序渐进的形式将种种恐怖暗示缓缓展开,过程精妙有加。当然,文中各处也出现过做作的戏剧式情节,情节中的巧合也略显牵强,经不起仔细推敲。但是在其邪恶气息的魅力之下,这些瑕疵的影响大可忽略不计,而敏锐的读者们在阅毕此文后恐怕也只会在心悸之余对其称赞有加,正如文中一位人物所说的那样:“太难以置信,太异乎寻常了,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发生在这平静的世界上……天哪,如果这种事情真有可能发生的话,那我们的地球将成为梦魇横行之境。”
与《伟大的潘神》相比,虽然名声并不显赫,情节也相对简单,但在气氛的营造上更为娴熟,总体艺术价值更为精湛的作品则是在令人爱不释手的同时又使人些许不安,一部名为《白人》的作品。其中最主要的部分是一个小女孩的日记,记叙了她经由保姆接触的一系列巫术禁咒与女巫密教亵渎神明的传统仪式——正是那西欧乡间由农户们世代传承,教徒们时常在黑夜里逐一在森林深处或人迹罕至的荒郊举行所谓“女巫祭祀”的可怖狂欢的邪教。马钦先生的叙述作为精湛用词的典范的同时,更是以孩童天真无邪的语气暗述了诸如“林精”“杜勒斯”“维瑞”“白、绿、红之仪式”“阿克罗文字”“奇安语言”和“马奥游戏”之类的诡谲怪谈——正是这些毫无解释的诡异之名使整篇文章充斥着浓烈的气氛。这些仪式是这位保姆在三岁时从其祖母处习得,而她在对其中危险秘密单纯的陈述则又在充斥着痛苦与悲伤的同时具有潜在的恐怖感。在这以充满稚气的描述人类学家们所熟知的邪恶祭祀后,便是前往威尔士乡间古老山丘的冬日之旅,想象力充足的描写更为其中狂野的景象添加了一股不可言喻的怪诞——细节生动逼真,即使再挑剔的读者读到此处也会认定这是一部杰作,而这一部分对超乎寻常的诡异氛围“宇宙恐怖”的营造也近乎无可比拟。这位孩童——这时已是十三岁——最终在人迹罕至的黑暗森林之中与一个无上美丽的诡异之物相遇,正如序章中的暗示,恐惧迅速将她吞噬,不过在被恐惧完全压倒之前她及时喝下了毒药——正如《伟大的潘神》中海伦·沃恩的母亲一般,她也见到了那宏伟可怖的自然之神。她的尸体后来在树林深处被发现,一旁便是她所遭遇的诡异之物——一尊绽放着白色光辉的古罗马雕塑,也正是当地众多中世纪传说的源头——大惊失色的搜寻者们随即将它砸成了碎片。
片段式小说《三位怪客》(The Three Impostors)的整体气氛虽然被浮夸的史蒂文森式文风所损害,其中某些部分仍是马钦作为杰出恐怖作家的标志。这里我们能一睹作者最常用的怪奇构思最具艺术性的形式——即威尔士乡间山岭中的一草一石之下均是某个矮小原始族群的居所,而在人类想象力的作用之下,他们便成为了民间传说中的妖精与各类“小人”的原型,时至今日更是种种无法解释的失踪与“调换儿”的元凶。如此主题在名为《黑印记》的片段中得到了最具代表性的诠释:一位教授在发现上古威尔士石灰岩上与古巴比伦黑印上的铭文之间的关联后,开始了一系列调查,最终将自己引向了未知的恐怖——古代地理学者索利努斯文献中的奇异章节、一连串发生在威尔士人烟稀少之地的失踪奇案、一位农妇在经历了某个恐怖事件之后心智受损,进而诞下了一名痴呆的男童——一切事件无不暗示着某种与异于人类的非人之存在,而这一连串联系足以使任何人感到胆寒。于是,这位教授雇佣了那位嘶嘶地说着无人可懂之语、癫痫频发的痴呆少年,并开始详细记录、研究他的行为。一天夜里,这位少年在癫痫发作之后,其所处的书房中传出了一股恶臭,房中也留下了某个超自然存在到访的痕迹;而这位教授在写下数篇长篇稿件后不久,便在狂热与恐惧的驱使下前往威尔士乡间,消失在古怪的山岭之中。他的随身之物——钱财、怀表与戒指在郊外一颗怪石旁被发现,串着细绳被包在一卷羊皮纸中;而那羊皮纸之上便是刻于巴比伦黑印之上,同时遍布威尔士山间的可怖铭文。
那些长篇文稿中描述着无数可怖的景观:格雷格教授通过对威尔士失踪案的详细调查,在仔细研究过石中铭文、古代学者的纪录与巴比伦黑印之后,发现一个源自上古、一度分布广泛的原始神秘族群,至今依然栖居于人迹罕至的威尔士山岭之中。其研究已然解释了巴比伦黑印中的奥秘,并证实那位男孩是某个超越人类的恐怖存在的后裔,继承了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与记忆,他的存在因而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那一夜在书房中教授借以黑印施展了“可怖的群山之变形咒”,唤醒了混血儿身体中非人的部分:他看到“他的身体开始臃肿膨胀,直到如同肿胀的囊袋一般,而他的脸也变得黝黑无比”,而当咒语最终的效果展现在教授面前时,他突然完全了解到宇宙洪荒之恐惧最为黑暗的一面,随即在一阵狂乱之中写下了这一切,之后奔入了茫茫荒野。他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开启了通向无尽深渊的虚冥之门,明白自己将与无可名状的“精灵”们相遇——也是如此,他在文稿的末尾预言了自己的下场:“如果我不幸未能归来,请不必费心猜测我究竟遭遇了怎样毛骨悚然的结局。”
《三位怪客》中的另一篇作品《白粉记》则将骇人的恐惧发挥到了极限。一位年轻的法学院学生弗兰西斯·莱斯特因与世隔绝的生活与过度劳累患上了神经衰弱,当他前去取药时,年迈的药剂师一时疏忽错误地调配了他所需的药剂。他事后发觉自己调配的药物是一种奇异的盐类,在特定的时间与温度下会自行生成一种药效古怪的化合物——这正是中世纪传说中的“女巫密酒”,时常在“女巫祭祀”的狂欢仪式中饮用以获得骇人的畸变,任何不明智的滥用均会造成不可言说的恐怖后果。然而莱斯特毫不知情,他照常在餐后据医嘱按时服下这种药物。起初他的精神状态的确彰显出显著的改观,不过他的精力却愈加旺盛,甚至近乎放荡:他时常离家长久不归,神志也明显开始恶化。一日,他的右手上长出了一大块乌青色的斑迹,之后他便又回归深居简出的生活方式,直到拒不见客,终日将自己关在卧室之内。他的医生前来检视其病状之后在近乎麻痹的恐惧中离去,声称自己已无法医治他的病症。两周以后莱斯特的妹妹在屋外散步时,透过窗户瞥见病房里的某个恐怖之物;仆人也发现他不再进食,当问及其状况时,人们只能听到阵阵拖行之声与含糊的叫喊声,要求不再被打搅。最终一位慌张的女仆提起了一件怪事——一大片黑色的液体在莱斯特卧室下方房间的屋顶上扩散开来,而下方的床上则聚集着一摊古怪的胶质。在一番劝说之后,哈伯登医生再次前来,砸开卧室房门之后用铁棍打死了房中半死不活的怪物——一团“散发着恶臭的黝黑形体,因腐败溃烂不断地翻滚融化,既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上面闪烁着好似许多眼睛一般烁烁放光的开口,临死前还式着抬起一只好似手臂的器官。而这位医生因无法承受如此可怖的记忆,不久后便乘船前往美国,在旅途之中死去。
马钦先生在《红手》与《闪耀的金字塔》中重新回归邪恶精灵“小人”的主题,并在《恐惧》(The Terror),一篇讲述战时诸事的文章中以强有力的神秘手法,描写了现代人类对“自然灵性”的抛弃,对动物与环境的影响,并因此导致野兽团结起来挑战人类作为万灵之长的地位,最终导致了人类的灭亡。而颇为杰出,同时将恐惧提升至真正的神秘主义的则是圣杯故事《大回归》(The Great Return),同样也是在战时所作。他的作品《长弓手》广为人知,因而无需在此介绍,而其中逼真的叙述也造就了“蒙斯天使”——古代克雷希与阿金库尔战役中英国长弓手的鬼魂,在1914年的蒙斯战役中与光荣的现代英国士兵们并肩作战,助其冲出重围——这一妇孺皆知的传说。
虽然在刻画令人胆寒的恐惧上略逊马钦先生一筹,但作品主题更倾向于描写现实生活背后的鬼魅之境的作家则是富有才学的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布莱克伍德先生的作品众多,质量也常参差不齐。不过即便如此,其中并不乏当今最为优秀的恐怖文学作品。布莱克伍德先生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无论是构造平凡之下隐藏的怪奇,还是以点滴之笔描绘从现实与虚幻过渡之间感官的不同时,无论是所用之技巧、态度之认真,还是描写的逼真程度均是今日无人能及的。他缺乏运用诗意般文字的魔术,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成为了创造怪奇氛围的巨匠,甚至能以严格描写心理活动的片段营造堪比全文的气氛。布莱克伍德先生之所以能超越他人,正因为他深知敏锐的头脑永远徘徊于现实与梦境的边缘,而对这些敏感的思维来说,真实与幻境之间的区别也相对较小。
布莱克伍德先生的主要作品中最大的缺陷当属过度复杂的剧情所带来的冗长拖沓,以及些许枯燥的报告文学式文风的固有缺陷——即缺乏构成精致生动的恐怖暗示所需的魔力、色彩与生机。次要作品中最大的通病则是伦理说教,其次便是偶尔浮躁的空想,某些平淡乏味的超自然元素,与对所谓“现代神秘学”术语的滥用。不过即便如此,布莱克伍德先生的绝大多数作品仍实属经典,而其勾勒生性古怪之物与怪奇之异界的手笔也着实令人惊叹。
布莱克伍德先生几近无穷的作品系列包括长篇小说与短篇故事,后者中既有独立作品也有作品系列。最为突出的应属《柳林》,描述了多瑙河中一座荒岛上的无名存在,被一对在此停留的旅人所发觉。另一篇作品《温迪戈》相比之下虽然艺术性不强,但感染力依旧当仁不让,其中描写了一个流传于北地丛林的樵夫们夜间传说之中、在林间处处留下巨大痕迹的恶魔,而通过描写脚印来暗示超乎寻常之事的部分更是其精湛技艺的见证。在《寄宿小屋中的插曲》中,我们得以一瞥一个巫师从漆黑的外空间召唤而出的某物,而《窃听者》又讲述了恐怖的精神残迹永世飘荡于一栋隔离过麻风病人的古宅中。名为《惊奇历险》(Incredible Adventures)的合集也收录有数篇作者最杰出的作品——从夜间山岭之上的狂野仪式,到潜伏在看似平凡的景象之下的隐秘恐怖,和埃及的沙漠与金字塔下无法想象的神秘地穴。这些作品之所以真实可信,全因布莱克伍德先生精湛严肃的手笔,倘若换作他人,如此题材只怕会沦为笑谈。其实,有些作品更像是对转瞬即逝的印象与模糊残缺的梦境的记录而并非完整的故事;在这里,剧情显得无足轻重,气氛则可毫无约束地主导全文。
《神医约翰·塞伦斯》(John Silence-Physician Extraordinary)是一部收录了五篇相互关联的作品的合集,全本集中刻画了约翰·塞伦斯这一位人物。通篇气氛不及之前的作品,不过这也是流行侦探小说的通病——只因塞伦斯医生是施展绝技以助受难之人的传统英雄式人物。即便如此,其中也不乏令人印象深刻的杰出作品:第一篇小说《精神入侵》讲述了一个敏感的作家死于曾经发生过恶行的凶宅,与禁锢于此宅中的恶魔最终如何被驱散;接下来的《上古奇术》,也很可能是整部合集中最出彩的作品,生动地描述了一个法国古镇中的居民们曾经是如何以猫的形态维持了一场宏大的黑暗仪式;《火之夙敌》中出现了被鲜血吸引而来的元素生物,而《秘密崇拜》则又描绘了一座曾经师生均崇拜恶魔的德国学校,而即使人去楼空许久之后,楼中的邪恶气息仍久久不曾散去;《猎犬营地》则是一篇传统的狼人故事,其中气氛也多被道德说教与专业“神秘学”术语所害。
作为恐怖故事过于隐晦,但艺术气息更加浓烈的幻想作品则是《金伯》(Jimbo)与《半人马》(The Centaur)。在这两部作品中,布莱克伍德先生成功地以生动多变的手笔营造了极具真实的梦境最深处的景象,并巧妙地运用现实与想象之间的屏障营造出极强的感染力。
谱写诗文之才无人能及,安逸华丽之异域在亦于其笔下丛生的,便是十八世邓萨尼勋爵——爱德华·约翰·莫尔顿·德拉克斯·普朗基特,其撰写的小说与戏剧构成了今日文学中近乎独特的一支。作为新兴神话与惊奇传说的缔造者,邓萨尼勋爵专注于创造充满美景的异界,并因此永远与枯燥乏味的日常现实相对立。他的文学观在迄今是最为宏广的,而他也如同坡一般深知特定词句与细节在剧情中的重要性,同时又熟稔从钦定版《圣经》中衍生而出颂歌一般的简练文风。这位作家从欧洲各类神话传说中汲取灵感,以此创作出一系列感染力强烈、包罗万象的神话体系——东方之色彩、希腊之神韵、条顿之严肃,与凯尔特之哀伤在其作品中天衣无缝地交织纵横,同时相辅相成,毫无突兀之处。他独具匠心的命名体系——诸如“阿吉米尼斯”“贝斯莫拉”“伯塔尔尼斯”“卡莫拉克”“伊露雷尔”,与“萨尔达希昂”等均汲取自古典、东方与其他不同文学流派,同样也是富有诗意的创造性的典范。
关于创作基调,邓萨尼勋爵作品更着重于美丽而非恐惧——他向来独爱翡翠般苍翠的青铜拱顶,与梦中的夕阳在宏伟之城的象牙高塔上留下的一抹火红;幽默与讽刺在其文中的运用也时常恰到其处,为有时些许幼稚的剧情添补了一股成熟与世故。不过,作为描绘虚幻无可争议的大师,其作品中也时常依从怪奇传统穿插着“宇宙恐怖”——正如时常出现在民间传说中的元素一般,他喜好在文中以娴熟的手笔微妙地暗示即将到来的殃灾:在《奇谭录》(The Book of Wonder)中,巨大的蜘蛛神像洛罗时常自行外游,丛林中的某物使得斯芬克斯不敢涉足其中,而盗贼斯利斯在目睹一盏点明的灯与点灯人之后纵身跳下了世界的边缘;名为吉波林的食人一族栖居于邪恶高塔之中,终日守护着某个宝藏,而从诺尔栖身的丛林中偷取任何物品均是不明智之举。不归之城与城下深渊中永远守望的巨眼,与其他各种潜伏在黑暗里的怪物。《梦寻记》(A Dreamer's Tales)则记录了驱使着贝斯莫拉的居民一起走入沙漠的谜团,佩多达利斯那由一整支象牙雕琢而成的巨门,与“老比尔”最后的航程——他的船长回应了海中新近升起的孤岛上修着模糊诡异窗户的矮小草屋中的呼唤,进而将全体船员们引上了毁灭的旅程。
邓萨尼的诸多短剧里也不乏神秘之恐怖。在《山中众神》(The Gods of the Mountain)中,七名乞丐分别冒名伪装成为远处山岭之中的七座绿色神像,借此在信徒集居的城市中坐享荣华。一日他们听闻这些石像突然集体失踪,而不久后他们又得知在傍晚时分发生的诡异之事——“石头不可能在夜里独自出行”——最终在神堂内等待一批舞者的到来时,他们发现门外的脚步声似乎有些过为沉重。待等接踵而至的杂乱平息之时,这些自大的渎神者们被统统变成了他们假扮的翡翠雕像。不过,情节本身并不是这部短剧令人印象深刻的优点,而是其中接连发生的事件与层层推进的发展,着实不愧于出自大师之手。也是因此,这部作品不仅是现代戏剧的典范,更是为整个文学界所做出的杰出贡献。《旅馆中的一夜》(A Night at an Inn)则讲述了四人在盗取印度教之神克雷什的翡翠之眼后藏身于一座旅馆中,之后将三位前来夺回克雷什之眼的僧侣们依次杀害,直到夜里巨大的克雷什摸索着亲自前来索取其眼,并将这四位盗贼逐个引入黑暗接受无名的刑罚。《神的笑声》(The Laughter of the God)则发生在丛林边缘一座即将覆灭的城市里,其中的人在死前都会听到一阵诡异的琴曲(正如霍桑《七个尖角的古宅》中爱丽丝诡异的键琴曲一般),而《女王的敌人》(The Queen's Enemies)则是对希罗多德所作复仇故事的重新演绎——一位公主邀请众仇敌参加在地下举办的宴会,之后引入尼罗河之水将其一并淹死。
不过如何详尽地描述在此均是管中窥豹,邓萨尼勋爵无处不在的魅力在于其笔下流光溢彩的城池与无可启齿的仪式之中,而此景之中的真实之感,或是使人屏气凝吸的悬疑之气息无疑只有与其一般的大师之笔方可驾驭的。对于真正富有想象力的读者而言,他是开启华美却凌乱的梦之记忆的关键与必不可少的指示符,因此他也不单单是一位抒发自我的诗人——他的诗篇也会唤起每一位读者内心深处的诗歌。
与邓萨尼勋爵截然相反,能以现实平凡的手笔勾勒出日常生活背后的恐怖,则是饱学多识的蒙塔古·罗兹·詹姆斯。詹姆斯博士向来钟爱在圣诞时节讲述鬼怪奇谈,并因此逐渐成为了才艺出众的怪奇小说作家,其独特的风格很可能会成为后人所追崇的典范。
詹姆斯博士在创作作品时并非随心行事。在一部合集的序言之中,他为恐怖创作提出了三条十分合理的原则:他指出,但凡创作鬼故事,其背景必应设定于读者熟悉的现代,而文中的超自然现象应当是邪恶而非友善的,因为恐惧才是鬼怪作品本应激发的情感;最后,文中应对所谓“神秘学”与类似伪科学的名词应敬而远之,只因此类唐突的假学问对文章试图营造的逼真气氛有百害而无一利。
在严格遵从自己的写作原则的同时,詹姆斯博士时常以半谈话式的平静文风展开自己的故事。以日常生活的琐事为伪装,他在文中小心地逐步引出不寻常的诡异事件,其间时以纪实般的细节描写,或加入点滴古文物学知识来延缓气氛。考虑到熟知传统的积累与今日的怪奇之间的紧密联系,他也常为文中的事件提供久远的历史背景,并因此能游刃有余地运用自己详尽的历史知识与高超的仿古渲染与措辞——正是如此,古老的教堂是詹姆斯博士最常用的地点,他也因此能在对其细节的勾勒上竭尽发挥自己作为古历史学家的优势。
狡诈灵活的幽默与详细逼真的人物刻画时常穿插点缀于詹姆斯博士的描述之中——这些在不甚熟练的写手笔下只会削弱全文气氛,但在其熟练的运用中却进一步强化了文章整体的感染力。他的一系列新型鬼故事完全脱离了哥特恐怖的传统:传统的鬼魂苍白而高雅,时常使人们一睹其尊荣后消失无踪;而詹姆斯笔下的鬼怪则又瘦又小,浑身长毛——迟钝的、面目可憎的夜之怪物,介于人与野兽之间——并在被人目击之前先会被他通过触觉所感知。有时这些鬼魅甚至更为奇特:一卷长着蜘蛛般小眼睛的绒布,或一个以床单为形,面部如同皱褶的麻布一般的无形之物。显然,詹姆斯博士对人类精神与情感有着睿智与系统的理解,并熟知如何操纵陈述、意象与不易察觉的暗示,以达到激起读者恐惧的最佳效果。如此看来,他更像是一位构造与布置事件的艺术家,而非营造气氛的高手,并时常以缜密的智慧而非质朴的感情激起读者们的情绪反应。这种方式最大的缺陷便是缺乏突然且尖锐的高潮,不过即使如此,它仍有其他独到的优点与缺点;而即便读者们更能接受马钦一类的作家,通过文字与场景缓缓积累而成的紧张气氛,詹姆斯博士的作品中只有极少数才可能算作平淡无奇。事实上,对诡异事件简洁的展开,加之娴熟的排列组合,通常足以有效地积累恐怖感,进而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
詹姆斯博士的短篇作品均收录于《古董商鬼故事》(Ghost-Stories of an Antiquary)《古董商鬼故事续集》(More Ghost Stories of an Antiquary)《消瘦的鬼魂及其他》(A in Ghost and Others)与《对好奇的警告》(A Warning to the Curious)这四部短篇合集之中。另外一部名为《五个罐子》(The Five Jars)的作品虽然属于儿童读物,不过也有属于其自身的恐怖之预兆。因其优秀的质量,从中选择十分突出的代表作相对困难。不过因人而异,究竟哪一篇最具有代表性,想必每一位读者必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麦格努斯伯爵》作为展示暗示与悬疑的宝库,不可否认,是最詹姆斯博士最为杰出的作品之一。故事发生在19世纪中叶,一位旅居瑞典的英国人拉克索尔在搜集写作素材在时,得知古老的德拉·加尔迪家族居住在拉巴克村附近,随即开始研究其家族史,并对其庄园的奠基人、被诡异传说所笼罩的麦格努斯伯爵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位伯爵是位严苛的君主,在17世纪早期影响甚广,尤其以严罚偷猎者与拖欠债务的佃户臭名昭著。他的酷刑众人皆知,更有传说记载,他在附近教堂的地下墓穴中囚禁着某个至今依然执行着他的苛法的黑暗之物——在其亡故一个世纪之后,两位农夫于一天夜间在其领地中的丛林里偷猎,不久丛林中便传出一声可怖的尖叫,而伯爵的坟墓附近却传来一阵怪笑,紧接着响起了如同巨大的石门被关闭一般的巨响。次日清晨附近教堂的牧师发现了那两人:一人疯癫痴傻,另一个已经死亡,脸上的血肉早已被完全剥离,只剩白骨。
拉克索尔在听闻这一切后,无意间发现了隐藏在记录中关于某个“黑暗朝圣”的线索。这些零星的信息讲述麦格努苏伯爵曾到访巴勒斯坦的哥拉汛——《圣经》中遭受天谴的古城,而当地年长的牧师也称敌基督便于其中诞生。无人胆敢透露这“黑暗朝圣”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抑或是伯爵在朝圣归途中的新同伴究竟是何物。也是此时,拉克索尔越发希望探索伯爵的墓穴,最终征得同意之后在附近教堂的执事的陪同下一探究竟。在墓穴中,他发现了几座雕像和三口铜棺材,而伯爵的棺材则环绕着铭刻画,包括一副描绘追捕的恐怖画作——一个人惊慌地在丛林中飞奔,身后则追着一个由不远处小山上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形指引、长着如章鱼般触手的矮小怪人。这口铜棺有三把巨大的钢锁,其中一把已被打开,拉克索尔这时才回想起昨日在墓穴外经过时听到的金属落地之声。
他对伯爵更为好奇,他独自一人再次前往地下墓穴,发现另一只大锁也被开启。隔日他准备动身离开拉巴克,不过此前他不知为何再次独身到访伯爵的坟墓。这次他惊恐地发现铜棺上只剩一把大锁,而在他观望时这只锁也也应声坠地,在一阵咯吱声中,巨大的棺盖开始缓缓打开。拉克索尔夺路而逃,在恐慌中并未关闭墓穴的大门。
在回英国的途中,拉克索尔时常被不安所困扰,任何披着斗篷的人都会让他感到紧张,他总是感到自己被处处跟踪,并觉得船上的乘客多少有些古怪:二十八名乘客中只有二十六人前来餐厅就餐,缺席的总是一位披着斗篷的高个子与一个裹着厚重衣物的矮人。当他在哈维奇下船之后,拉克索尔奔上了一辆马车,却在旅途中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发现车外有两名披着斗篷的人在注视着他。最终他在日落时分躲进了一栋乡间小屋之内,疯狂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闻。隔日他被发现死于屋内,而在后来的验尸讯问中,七名陪审员在目睹尸体的刹那便昏倒在地。那栋他曾暂避的小屋从此再也无人居住,直到半个世纪后在拆除之时于一个旧橱柜中才发现了当年的笔记。
在《托马斯修士的宝藏》中,一位英国古董商成功发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彩绘窗中的谜题,并因此在一座德国修道院外庭的井里发现了一个藏有古代金币的凹洞。但是当初存放金币之人不乏心计,为防止盗窃他在井内安置了一位守护之灵——漆黑深井中的某物牢牢地缠住了寻宝者的脖子,因此使其放弃了搜寻,并寻来当地的牧师以求庇佑。此后,每天夜里这位寻宝者都会感觉被某物跟踪,而次日清晨在旅馆客房的门外发觉一股恶臭的霉味,直到牧师将井中藏宝洞口的石砖在日间尽数更换才告一段落——正是此物因托马斯修士的金币被盗窃从中而出,在夜里寻求复仇。当牧师几近完工时,他才发现井口上刻有奇怪的蟾蜍形刻绘,其下铭有如此拉丁格言:“Depositum custodi——信守不渝”。
詹姆斯博士其他名作包括《巴切斯特教堂的座椅》,讲述了一个恐怖的雕刻画奇妙地复活,进而为一位老学监的谋杀而向他的继任者、谋划了这一切的元凶复仇;《“噢,朋友,你一吹哨,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讲述了中世纪教堂废墟中的古怪铁哨所唤来的恐怖之物;《大教堂见闻史录》中则描绘了一个潜伏的魔鬼如何在神坛拆除时从其下的古墓中脱身,进而在各处播撒病疫与恐慌。尽管文风平易缓和,詹姆斯博士依然能够因其唤起最为惊人的恐怖与丑恶,并以其富有创造性的黑暗之作永远位列于大师之间。
对于那些喜好预测未来的人们来说,超自然恐怖文学的前途自然值得关注——身处乏味的现实主义、轻浮的犬儒主义,与世故的虚无主义的层层夹击之间,但同时又被一股衍生于宗教原教旨主义者对唯物主义发展的反对,与来自“现代神秘主义者”的老生常谈的神秘主义风气,以及现代科学通过对量子化学、高等天文学、相对论理论,与对生物学和人类思维的不断探究创新所激发的憧憬与幻想所支持。今下这股扶持之风尚且能够占据优势,也同样得益于现代社会对怪奇作品无可争议的热忱——三十年前,亚瑟·马钦的杰作在乐观自大风行的1890年代曾饱受冷落,而当年默默无名的安布罗斯·比尔斯如今也几近路人皆知。
当然,这两方的立场在未来可能的转变是不可忽视的,不过因其相对抗所导致的平衡将会继续持续下去。同时,即使文学技巧继续发展分化,我们也无须多虑恐怖在文学中的地位会怎样改变——虽然其影响有限,但作为人类最本质、最深刻的情感的表达方式之一,恐怖文学将无一例外地被敏锐的小众追捧。无论明日的怪奇经典究竟会偏重于幻想还是倚重于恐怖,流芳百世的成功之作也一向取决于高超的技艺而非迎合大众的主题。不过又有何人能定论黑暗题材不会有朝一日成为大众瞩目的焦点?时至今日,波勒密的黑玉酒杯依旧散发着动人的光芒。
(Setarium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