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鹤

（四五年前写的） 许多人称他为傻子，说他是败坏陈家的废物，精神身体与一切都是线团打成。谁都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他们轻而易举下了结论说他有精神病，然后把他丢进精神病院里，过了一年多带出来，到底一点变化没有。 于是他们都死了心，包括他那刻薄的母亲与严苛的母亲，为此他们将皮鞭打折无数根。他们任由他发疯了，照旧给予他衣食住行，陈家是名门大户，养一个疯子、傻子是很容易的。他们给他配了房子、车、女仆甚至老婆，只求他再别跑出去丢人。他老婆年轻貌美，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做，因此为他做牛做马，挂笑脸给冷气看。按理说这样的日子是谁都想过，他却一再跑出去了，被抓回来。 他去的是一间废屋，前头挖有干涸的小湖，横七竖八长着杂草，像乞丐或哑巴，多了碍眼没了也罢。里头脏乱无比，黑色的灰尘足足有一指高，他逃出来，就在这种环境待上一天、两天，几个星期，啃自己带来的干粮。他有时在屋里翻找乱七八糟的垃圾，从里头抽出一两张画纸来，用铅笔在上头画画，画一只鹤。 有时也有人问他，他去这种地方做什么？他那时被五花大绑着，额头有伤，他说我去那儿等我的鹤。 鹤，那儿不可能有鹤，如海底不可能有玫瑰，于是他们断定这是说的疯话，一只鹤怎么可能落在那种肮脏不堪的地方，它的存在是美丽，是高雅。 但是他不听任何人说话，一次又一次逃出去，逃到那个废屋，日复一日地等着鹤的降临，他说那鹤有着灿烂的金羽，细长的腿犹如只杆，它飞起来那么绚烂与优雅，他就亲眼见过一次。 那时他还正常，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子弟，因为是长子学习着生意，可他和他那最近才出生的弟弟是完全不同的，有些人存在于商场，也有些人蹉跎在人间。他当然不喜欢生意了，比起这些他更喜欢美术，在疯癫后房间的书架仍是一本又一本的美术图鉴，美术于他而言美妙至极，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海市蜃楼，他在几年前鼓起勇气向他父亲提过当一个艺术家，甚至美术老师也行，得来的是一记耳光：陈家那么大的家业你竟想干什么艺术？你可是长子！ 他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便是陈家的长子，除此以外的一切存在——如艺术家或美术老师，都是不能也没必要出现的，即便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个主动提出的要求。 因而他开始跑出去散心，山崖草地商店街，带着铅笔与纸，如珠贝紧紧包裹着珍珠，他想他现在应当是自由的，是自我定义的存在，可是每当随手画完的某一张画被自己亲手撕碎之后，他就哭出来，蹲在地上嚎啕，于那栋破败的房子，面前是一个绳套。 假如没有那只鹤，他就会死，这一点也不夸张，它就在这种暧昧又奇特的情况出现，曳着长长的金色的羽毛，无声地鸣叫着，它在他的面前盘旋一周，突然突兀地掉进了干涸的水池。 犹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 假如说他的梦想与自我定义也是这么消失他，他会说他配不上一只鹤，但是比起梦想这只鹤最终占据了他的大半人生，他开始发疯似的等待它的出现。 他也许是疯了，但是疯狂给予了他执着的力量，致使从混乱的即将结束的人生中劈开道路，踏上脚去。 而说到底，那个废屋，只是他曾经的画室，里头叠放着他的所有激情、快乐，以及吸引他继续作画的，那一张画着母亲的肖像画。 世上没有黄金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