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天才女友,你是另一个世界里的我

我进入这本书,是从“童年”部分的第二段开始的。“彼此较劲”,这可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这几个字让我意识到,童年里的小女孩也跟男孩子一样,也要在暗中较量,在彼此还不熟悉的情况下,有那么多的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和不约而同。这种过程何其相似。
我在想,如果什么时候,我的孩子也和幼时的莉拉一样,用沾满了墨水的卫生纸往别人的白色衬衣上甩来使坏的时候,我能控制住自己不生气吗?
可能有点难。我现在还没有孩子,经常和我一起玩的只有我姐的两个孩子。我的小外甥还不到八岁,他经常在玩得起急的时候对我大喊“去死!”,又或者是猛地拍一下我本就不多头发的头顶。我得承认,每每他这么做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是有那么一两只名叫烦躁的虫子爬出来的。我还常常试着要纠正他是“然后”而不是“银后”,但我又发现,我也严肃不起来,因为每天在他面前苦口婆心或喋喋不休的人,也不是我。我的话很多时候会被他自动过滤,起不了什么作用。
埃莱娜说,幼时那些听到的词汇成了她恐惧和担忧的根源,像哮喘,破伤风,毒气,战争,机床,轰炸,肺结核等等。在这些致命的字眼里,我熟悉的只有两个——我的爷爷曾经得过肺结核,他有一套自己的碗筷是我最大的印象;我的发小在工厂的机床上失去了自己的左臂。我知道,我长大的村子太小,我们的童年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埃莱娜说,“我一点也不怀念我们的童年,因为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暴力。”我的童年没有这些来自外部的暴力,但我也没多么怀念我的童年。我大概和她的看法是一样的:“但我记得,我那时从来没觉得我们遭遇的生活很糟糕。生活就是这样,这很正常。”
在学校里,我是老师喜欢的好学生,在家里,我也是从不用家长操心作业、乖巧懂事的好儿子。可我妈发狠打起我来的时候,我也会因为吃不住痛满村地跑,偶尔还得去邻居叔叔阿姨家求救。就这样还得被我妈威胁:“你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你跑得越凶,我打得越厉害。”最狠的时候,她打断了棍子,肿得我只能趴着睡了几个夏夜。
可我还记得我是孩子王的那些日子。每日的黄昏里把“尚方宝剑”抓在腰间,带着几个没我大的孩子冲到东又跑到西。我的塑料手枪和木剑给了我莫大的信心和气势。现在我的小外甥也一样——他爷爷刚刚给他做了一把木头的“青龍剑”,这就是他现在的宝贝。
我怀念的,更多的还是阳光洒不进去的竹林,还有那些笔直的或弯曲的长有鸟窝从而诱使我们去攀爬的高大树木。我可能无法解释我对于爬树,或者说对于待在树上的某种热情。跟卡尔维诺笔下那个“树上的公爵”情况不一样,更大的可能还是因为《鲁宾逊漂流记》的影响,我对这本熬夜看完的小说印象一直深刻。直到今天,我还会时不时想起那些美妙的睡在打谷场上,有着用谷垛堆起来的床和顶的夜晚,会时不时想念在下雨的夜里打开门窗,让风和雨水的气息冲进来包裹我的感觉。甚至如果在某一天,我是说假如,去美国西部的某个地方旅游的时候,我更想在爱彼迎上订购几个能睡在树屋上的夜晚。还有某些不经意间返场的瞬间或片段。比如爷爷带我去邻镇的新华书店给我买的那本奥特曼的漫画书。那本书要五块钱——这绝对是一笔巨额的消费,毕竟那时候的红豆或绿豆冰棍,也才两毛钱哪!
所以我想童年大概就是这样,它说不上有多好多么难忘,但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在这里,尽管你是个女人,你也不能太客气,女人比男人斗得更凶。她们会拽头发,会相互伤害。伤害是一种疾病。”关于这一点,简直不能同意更多。农村妇女骂起架来,很少是只有两个女人的情况。妈妈婆婆往往会参与进来。你只能任凭她们肆意挥洒对于生殖器、对于对方祖宗的问候,她们也时不时需要这样的骂战来巩固、提升自己的“技术”。我得说,很多农村妇女在相互伤害的时候,那种尖锐刺耳给我带来很大的阴影。就像我现在也时常不能接受我妈动辄就情绪激动起来,扯着嗓子尖叫。经历过几次沟通后,你就会发现,寄希望这样的妇女“情绪稳定”是不太现实的,她只会告诉你“别跟我说话,我嗓门从来都是这么大。”
说莉拉是整个学校里最可怕,也最遭人恨的女生,我想上过学的人对这样的看法都不会陌生。在我刚进入初一学习的时候,出于某个老师的照顾,我被安排进年级的数学竞赛强化班里。这个班是特殊形式,大家都要挤出课余时间来训练。从现在回头看,我的加入是完完全全不合适的,那里的课程让我倍感压力,时常感觉力不从心。
就在这样的班上,提拔我的老师——同时也是任课老师,总是用方言告诉我们,“蝴蝶”同学是对的。尽管她的名字应该念做“无敌”。
有时候对于成绩特别好的女同学的认识,就是有这种无奈。我一次次告诉自己——她是那种表面上玩得比谁都要厉害,但在背地里比谁都刻苦学习的好学生,她的出类拔萃就是这么来的。有时候我甚至庆幸地自我安慰:还好她是个女生,严格来讲,跟我并不是同一个赛道。
是的,我只能这么无奈地承认:那种强化班上的很多数学竞赛题我是没有头绪的,别人在挥笔答题的时候,我只能坐如针毡般地饱受煎熬。除此以外,我总是分析不清楚那些物理题的受力情况,就像我不能在第一时间算出化学方程式的配平问题。我是个实实在在的理科矮子。
当莉拉领着埃莱娜下到地下室的那种感觉,我本能地意识到,这和我小时候去过的那种废弃的工场是一样的。和边上加工大米的作坊不同,那大概是个加工玻璃工艺品的工厂,制造着一些斑斓的玻璃灯具。这些不寻常的零件,对我们总有些超乎想象的吸引力。毕竟我们不愿意看到,我们去探险的地方,只有几块破烂的木板,生锈的铁窗和碎了一地的窗户玻璃而已。而现在,在带着小外甥饭后散步的傍晚,我又多次路过那个曾经令人着迷的险地,我要失望地说:那个工厂是如此破烂,如此之小,只一眼就可以让人瞧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埃莱娜不止一次的说到莉拉瘦,“瘦巴巴的,像条咸鱼”“瘦得像竹竿一样,脏兮兮的,身上总是有伤”,更重要的是,“她的嘴巴非常刻薄,总是给人起一些侮辱性的绰号”。从一个男孩的角度来看,我也这么认为:“从来没有男生向莉拉表白”“这扼杀了任何爱的萌芽”。
我想起我的小学,几乎整个班的男生都喜欢那个皮肤白皙,有着可爱娃娃脸的女生。大家都暗恋她,大家都心知肚明。她的一个朋友,同时也是她的邻居,她的同学,整日跟在她身后,就未必讨人喜欢。忘了是一个什么样的傍晚,她们挽着手要离开学校的时候,她的这个朋友往我手中递过一个纸条,我带着砰砰的心跳回家后打开才发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下流”。
可怜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想起她们俩在我接过纸条后笑着跑远的神情:难道这是在诅咒我的成绩要一日不如一日吗?现在想来,我真是感到委屈:我也没有招惹你们俩呀!难道这些早熟的女孩子,都要这样来炫耀自己丰富的词汇——很多别人不知道的词汇吗?这真是跟莉拉一个样子。真叫人气愤。
莉拉带着埃莱娜逃学去看海未果,走到中途又冒着瓢泼大雨往回赶,这种心绪叫人熟悉。走在路上,不知道大海还有多远,也不清楚离家有多远。在不知道该继续往前走还是及早回头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往身后看。一切的一切总是要超出你计划。就像你知道,当看到家长提着木棍沉着脸在家门口等你回来的时候,“完了!这顿打怕是很难逃得过去了。”挨打的人总是这样,狗也不例外。你提着棍子在门口等它撒完野回来自投罗网,它在看到你的那一刻就会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站在远处拼命摇尾巴,却不敢再向你走近一步。
随着日子的推进,莉拉的形象在我这里便渐渐立了起来:她同那些早熟的女孩子一样聪明,总给人起一些难堪的绰号,炫耀一些他人不懂的字眼;她又有很多女生没有的自信,要强,“无论如何,我都要参加考试”,而不是辍学。看,她的父母都无法阻挡她,人们还是不得不赞赏她。尽管她瘦巴巴的,像竹竿,像猴,像条咸鱼。更不用说她“身上总是有伤”,“从来没有男生向她表白”。
那个令人捧腹的小小的颁奖仪式,我在读的时候脑子里甚至出现了画面:费拉罗老师在上面挨个念,第一名莉拉,第二名是她爸爸,然后依次是她妈妈和哥哥,哈哈。帕斯卡莱说,里诺看书都把眼睛都看坏了,尽管他上了好几年学,能勉强读出来“盐、香烟、肉食店、邮局、电报”几个字;鞋匠晚上不睡觉,不停地看书;鞋匠的斜眼太太站在灶火旁,一只手拿着一本书看,另一只手拿着长柄勺子煮土豆和面条……也许帕斯卡莱在说到农齐亚太太的时候,还要配合上动作比划出来。可怜的莉拉。
莉拉没有上初中,可她也在学习拉丁文;她也上不了后面的高中,但她私底下却偷偷地在学习希腊语;甚至她要小心翼翼地说“上个星期,我的月经来了”。而“我”呢?为了不成为她“越来越没有存在的必要”某个普通朋友,为了强调“我的价值”,为了“我在她生活里不可取代的位置”,“我”会忽然跟她说“我要去上高中”“我还要学习希腊语”。
“我是瞎子,她眼睛好得好像鹰隼;我目光黯淡,她一直眯着眼睛聚光。”甚至,“为什么她不需要眼镜,但她戴上那么好看,我离不开眼镜,但我戴上却很难看?”
真是奇怪的、有意又无意的暗中较劲哪!只是莉拉早早地陷入了生活的泥潭,不知在何时会放弃对生活对未知的渴望。不论埃莱娜上不上高中,也不论她最终能否和哥哥里诺办起家族的鞋厂,她都无可避免地会越来越忙,苦苦挣扎。埃莱娜是对的,对莉拉来说,“我”确实是独一无二的,“我”是她与那个光彩的绚丽的充满希望的世界的唯一连接,是她在对抗这个暗淡的苦涩的一眼望不到边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安慰剂。
“她永远都离不开我,就像我永远都离不开她一样。”我想,这相对轻松快乐的童年时光,怕是已经过去了。
里诺,莉拉的哥哥——这个一心想着建立起“赛鲁罗”鞋厂,迫不及待地想要变得有钱,从而可以和索拉垃兄弟叫板的哥哥,这个莉拉曾经喜欢的而如今却有些厌恶的哥哥,在不经意间急躁到已经变了形而不自知,就像个不知何时就要失控的危险。
我以为莉拉迟早会向索拉拉兄弟这些人妥协。只是有人比她更快,我该想到的。鞋匠叫嚣着“这一次我一定要杀了你的女儿”,莉拉像是一个被关进小屋子里的妓女,鞋匠自己做起了龟公,他亲自将女儿的双手绑上,亲自站在房子外面吆喝,亲自陪着笑送客人进屋,再躬着腰退出去,他就是这般地急不可耐;里诺呢?好像也变成了“一个疯狂的畜生”,对妹妹非打即骂,即使只是因为他在一个有钱的外人面前丢了脸,一个曾经对他开过枪的外人。他知道莉拉已经不会再帮他,她对他有的仿佛只剩下了厌恶。他只能寄希望自己的妹妹对这些重要的有钱人还有些作用,得以让他在某个未来的时候“可以更能干”,不管这个有钱人是谁。
那么莉拉会向这些人妥协吗?向她爸,她哥,又或者她讨厌的马尔切诺?我曾真的以为她会。她周遭的一切都在拖拽、消耗着她,在她探出头去想寻求一丝光亮和温暖之际,都会有更多的手和脚从身下拽着她,叫她往更阴暗更湿冷的角落坠落而去。她将继续在这个泥潭里同那些她在乎的讨厌的人,或者事反复纠缠拉扯,一同浮沉。
我想有不少人应该会同意,埃莱娜妈妈的形象会拥有很多重影。尽管她斜眼,瘸腿,说着漏洞百出的意大利语;尽管她不懂“我”为什么要一直去上“看不到尽头”的学,而不是和其他女孩一样早早回家帮忙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尽管她也要时不时地嘲讽“我们的大小姐辛苦了,的确应该去休息一下”,但在老师登门拜访的时候,她总是安静地让老师把话完;她还会“气急败坏”,或者说“迫不及待”地缝了一件泳衣,好让“我”去岛上度假的时候可以下水游泳;她还会交代很多事情,拜托老水手照顾“我”,“自言自语”说“希望浪不要太大”。
或许,我也应该对我妈少说两句类似“下次少放点盐,这个菜有点咸”“下次多按一些洗洁精,这个碗没洗干净”之类的话。天底下这些雷同的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妈妈们有时候已经努力做到最好了。那也许就是她们的极限,她们尽力了。
在临近收尾的时候,再来说说这个海岛假期吧。我得说,埃莱娜的海岛之旅确实是一场未曾预料的冒险。这种新事物带来的欣喜让人羡慕:在陌生的小镇上散步,赤脚走在沙滩上,躺在太阳底下看书,又或者在海里游泳。我也能感觉得到自己在内心深处对这一切的渴望,我已经被困在原地太久了。
这本该是场值得令人久久回味的冒险旅途,如果不是附上那么一个结局的话。埃莱娜在岛上获得了远不同于那不勒斯的体验:内拉认可她的勤劳认真,夸赞她漂亮;来自英国的客人感慨于她学习英语的热情,给她留下了礼物;在自己十五岁的年纪她收获了来自尼诺的一个吻,这仿佛让她在懵懂间触摸到了爱情;她开始有了独自读书,思考和反思的能力,她对那几天的自己感到相当满意。
这一切在那位萨拉托雷诗人在皎洁的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的深夜里,走进那个厨房后蒙上了灰雾。她不得已在清晨时分,提前从岛上逃离,不仅仅是因为莉拉需要她的帮助。我想她已经明白了尼诺对他父亲的那些评价。“出于虚荣,他会做任何伤害人的事情,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要承担责任。他确信他能让所有人幸福,相信自己会被原谅。”在今后的每一天里,埃莱娜都应该愈加地憎恨这个男人。她也会逐渐理解尼诺,并坚定地同他站在一起。
最后的这场婚宴让人印象深刻。这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最终,十六岁的莉拉决定嫁给肉食店的老板,但在婚宴上,她发现了丈夫的背叛。”在小说临近尾声的十几章里,我不断地去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背叛:是原来斯特凡诺后来又爱上了其他的姑娘吗?还是斯特凡诺因为投资鞋铺的缘故跟鞋匠以及里诺彻底撕破脸皮,婚礼难以为继?又或者是莉拉最终和小姑子以及婆婆大打出手,肉食店老板最终不得已悔了婚?
都不是。婚礼上其乐融融,大家看起来都心满意足。只是埃莱娜·费兰特——这个跟“我”重名的作者——让马尔切洛·索拉拉穿上了那双最初的“赛鲁罗”皮鞋,“那是她和里诺一起做的,他们改了又改,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把手都磨破了,才做出来的鞋子。”
看到这一段,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清晰地看到,这双鞋犹如一个已经开始倒数的炸弹,猩红的数字在跳跃:十,九,八,七……莉拉就是这个会毫不犹豫地引爆炸弹的人。她从小就和周遭的人不一样,不论男女。她之前不会妥协,现在不会,以后看起来也不会。她所想的会和她所做的完全一致,就是一场猛烈的、不计一切后果的爆炸。
在这个婚礼行进到尾声时刻被抽离的人,除了莉拉以外,还有“我”。埃莱娜在这个夜里清醒地认识到:她同这个世界之间格格不入。她周围的人都模糊起来,最后又趋于相似。她的父母,所有人的父母,她所有的那些那不勒斯的朋友——斯帕卡莱,卡梅拉,恩佐,安东尼奥等等等等,他们都一样:粗俗、恶毒、庸俗又暴戾。
莉拉和周围的人处在不一样的道路,她不会害怕与发生在她身上的人和事起剧烈冲突,即使需要她用尖刀抵着他人的下巴;埃莱娜的道路和他人也不一样,她在学习这个世界里的生活对他人而言是陌生的,她的一帆风顺最终会将她带离那不勒斯;只是,莉拉和埃莱娜,这两个生命中彼此的“天才女友”,她们也不在同一个道路上。在这场短暂的婚礼上交叉之后,莉拉也不再属于“我”,她们就要渐行渐远。
一切已然结束,一切即将开始。
如果这个来自那不勒斯的故事就要在这个婚礼的宴会上戛然而止,我也得说,这依然是个相当不错的结局,这些留白给了读者偌大广阔的空间。这个神秘非凡的作者用高超的技巧诱使着我不自觉地一页又一页翻动纸张,这种让人看着大段大段的文字而不觉枯燥的能力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我很高兴自己看到这么一个精彩的故事:每个人生活的经历和成长的细节不尽相同,但总有些情感上的共鸣是相通的。它让你意识到,有些见过的人和发生过的事,和你我一样,没什么不同;而有些人,和将要发生的事,则可能是你我一辈子都不会遇到的,这就是新的体验。
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我就更高兴了。